落葉時節,離市區十里的一處橡膠林,蒙宇哲正用一把巴冷刀掰開一粒榴槤。如果陳如藝在,她也許會為這個畫面寫一篇廿萬字的小說,其中包含偉大的種族主義、離散與植根、分化或同化。問題是這篇注定只能泛出暗香的小說設若讓腦滿腸肥的老饕嗅出箇中真味,只怕如今坐著掰榴槤的會是陳如藝,換成蒙宇哲為這樣的畫面寫一首詩,蒙宇哲甚至已想好了詩的開頭︰左手和右手距離在擴大/那張力/使豐盛的果實滲血。當蒙宇哲把刀撂到一旁,坐在對面的阿布不止一次想縱身撲下,為自己和國家的命運扳回漂亮的一局;或轉身疾跑,跑出這見鬼的膠林,只要見到人他便安全了。但當他終於下定決心腳底正暗中使勁時,他猛然想起許多年以前的無數個午後,他和蒙宇哲沿著紙鳶飄落的方向一個勁的跑,但他總是越跑越是落在後頭,有一次他跨上單車死命地踏,當他一腳踩上那在空中覬覦已久的超人紙鳶正要神氣的喊︰別動,我的!蒙宇哲已經趕到,不由分說用手一扯,他腳下只剩半截的超人就再也上不了天。稍微長大一些他們把手擱在鋸得平滑畫著棋盤的紅毛丹樹桐上掰腕兒,他覺得自己使的力大得可以相等於老師剛剛在課堂教的九牛二虎,偏偏蒙宇哲又比他強了一些,那時蒙宇哲可能已懂得拉牛上樹,或力拔山兮氣蓋世這名句精華。他不懂蒙宇哲那時想的卻是︰嘿嘿你沒吃豬肉。自從蒙宇哲惡作劇地買了兩盒叉燒飯回來,阿布就決定以齋戒月的戒食信念度過這或許是真神降於自己的考驗。儘管聲音已稍微變調但他堅持滴水不飲,連口水也不肯吞。他想讓蒙宇哲見識一位伊斯蘭教徒的自律與堅韌,只是到了晚上的開齋時間,當聽到榴槤墜地聲響後,他望向蒙宇哲的倔強臉上終於也露出了一絲可憐。蒙宇哲提出要和阿布比賽,誰先找到榴槤誰就可以吃,奇怪的是他們竟一人找到了一粒。折騰了一整天,阿布睡在膠林破落木寮又硬又髒的木板上,蚊子多得蒙宇哲必須把幾片生鏽破鋅片搬進來,在上面疊放榴槤殼生火燻煙。那煙混合榴槤悶香嗆得阿布咳嗽不止,這卻還不是最難忍受的。最難忍受的是那綁住他雙手防他逃走的乳罩,它讓阿布不自在地輾轉反側,手不懂往哪裡擺。望著腳邊屯聚的罐頭肉丁紅燒扣肉午餐肉排骨王,還有華人佳節必送佳品龍記豬肉乾,阿布決定暫且不想明天的事。如果阿拉允許,事情會解決的。蒙宇哲是一位詩人,他曾聽一位流亡海外的詩人說,詩是一種隱藏的藝術。他覺得這主張錯了,因為他不單是一位詩人,還是位革命詩人,革命詩人寫的詩如果扭扭捏捏猶抱琵琶半遮面,就像把那則月餅傳說裡的八月十五殺韃子改成月圓時節操刀入蒙古包,那命還革得成嗎?誰都知道蒙宇哲是在內安法令下被逮捕,這法令若要用一句詩來形容,只能是大豬小豬落獄盤。它可以在未經審訊下將人無限期扣留,幾十年前用來對付馬來亞共產黨,幾十年後當蒙宇哲挾著阿布深入膠林時,陽光從疏落的葉間照在他有點倉促的步伐上,他感覺自己像共產黨後裔,在一場成功的遊擊戰中俘虜了敵方將領。蒙宇哲從甘文丁扣留營逃脫的事跡,在他死後幾十年還將在革命黨人口中流傳。可以預見的是,革命黨將在不久的將來被撤銷注冊,而蒙宇哲也將在該黨的正史之上塗抹一層傳奇色彩,這便是所謂的口述歷史。自從首相阿布宣布大選提名日和投票日後,蒙宇哲和陳如藝便利用每週一次的探監時間擬好了全盤出逃計劃,他們只是沒想到後來阿布會成為這計劃的主角之一。蒙宇哲首先很快的和營裡的政治異議份子及革命同志們達成了絕食抗爭的共識,他們的共識是趁大選前向政府施加壓力,要求廢除內安法令並無條件釋放所有被扣人士。絕食請願書當然由蒙宇哲這位詩人草擬,但他華文可以馬來文可差得遠,小學時他成績總是拋離阿布,上國中時就被阿布追上了。好在他只把絕食當幌子,將就著也就算了。他清楚知道甘文丁扣留營將在他們這次絕食運動後繼續存在一百年甚或更久,除非某位被關的政治犯有類同南非前總統曼德拉的政治契機,否則甘文丁在羅賓島摘下歷史面紗成了旅遊景點後,將繼續展露他蒙那吏紗的微笑。蒙宇哲沒有曼德拉的耐心,二十七年?他和陳如藝都垂垂老矣,何當共剪床邊燭,卻話巫山雲雨時。所以他決定逃了,這一決定將促使他成為內安法令立法四十年來,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脫逃的人。絕食運動展開後陳如藝在她最後一次探監時為蒙宇哲帶來了榴槤,她按照當局規定把榴槤剝開,只是暗中把一整罐的排毒美顏寶磨成粉末小心翼翼摻進榴槤肉裡。在此之前她花了半天時間走了一遍逃亡路線,也仔細確定了汽車黑油淹至安全水平之上。內政部官員感謝她在絕食行動僵持不下的當兒捎來這誘人的食物,平常他會用他的肥指往榴槤表肉戳戳,這次他迫不急待就把榴槤拿了進去,在遞給蒙宇哲之前還特地繞了牢房一圈,榴槤的異味馬上在絕食者之間引起騷動,也不知誰開始喊了一句︰貓屎!結果應和之聲此落彼起,貓屎隨著它香(臭)味所到之處滲透了整座牢房,嚇得獄卒養的那幾頭貓暫停了夜而復始的嬰兒般叫春呻吟。被扣者相信貓和榴槤都是政治部情報員擊潰他們意志誘使他們妥協的伎倆,還未絕食之前他們曾偷偷用吃剩的魚把貓哄騙進牢房再用獲分派的橡膠拖鞋壓住貓的口鼻使它們窒息而死,趁著出外倒便桶時悄悄把貓尸拋入垃圾槽,但貓的繁殖能力委實驚人,而且在這時間失去意義的扣留營裡彷彿一夜就發育成熟,沮喪的被扣者只好用那硬撅撅的枕頭壓緊耳朵抵抗愛慾之潮再次的來襲。蒙宇哲毫不含糊地把榴槤一個個都舔得乾淨,他還忍辱負重地把榴槤種子來回往肛門裡塞,直到他感覺像是回到小學籃球場上被阿布無意推倒時那種皮膚擦破的刺痛。這靈感其實來自被罷黜的前副首相,他先是被援引內安法令扣留後又被控以肛交罪名,還未實踐他譯名的深義(蒙宇哲一直認為這譯名是神來之筆)就系身獄中。絕食剛開始獄卒們便把絕食者單獨監禁,這種可追溯到英殖民時期的分而治之策略一直沿用至今屢試不爽,雖然行動之初革命同志們信誓旦旦幾近歃血為盟,但在孤單的牢房裡誰也不曉得誰做了甚麼或沒做甚麼。獄卒們準時把明顯比往常豐富的飯菜送到,幾天以來例必外加一條香(臭)噴噴的鹹魚藉以讓絕食者無用武之地的胃酸蠕動翻攪。收碗時獄卒們捧著一個個空碗大聲宣稱甚麼號牢房吃了甚麼號牢房也吃了,這幼稚的心理戰術剛開始確實讓蒙宇哲對同伴們的忠貞不移有了懷疑,但隨著空碗越來越多獄卒們仍舊寒著臉,蒙宇哲終於相信只有自己那個空碗是貨真價實的,他的可敬的同伴們最多往碗裡抓出幾粒飯引來一列螞蟻說說話,好排遣那難以排遣的寂寞和無望。倒是非真心絕食的蒙宇哲胃口特好,他這種合作的行為讓獄卒們大為滿意,所以當蒙宇哲暗中用手指勾喉吐出一大堆穢物,排毒美顏寶又發揮功效令他大瀉不止時,獄卒們對他表現了真正的關懷,他們懷疑也許是那條香(臭)噴噴的鹹魚惹的禍,而當他們發現蒙宇哲大便出血時,為了這個唯一肯吃飯的絕食者,他們趕緊召來了一部救護車。蒙宇哲在凌晨時分抵達醫院,檢查後吃過藥他便一直開著電視機。脫逃計劃如果有甚麼錯漏的細節,便是他忘了確認穆斯林的早禱時間,好在他是獲特別關照的政治犯,病房裡竟然有電視。蒙宇哲第一次不再對突然插進節目的伊斯蘭強勢廣告反感,當經文從電視上一句句拖曳而出時蒙宇哲誠心禱告,希望門外那位獄卒會是虔誠的穆斯林。他從病房出來後突然很想知道獄卒是去祈禱還是睡覺,但他不敢冒險,因為祈禱室離電梯不遠所以他決定走樓梯,此時他想起陳如藝已在底層停車場久候多時,他原想放輕的腳步不由得快了起來。腳步聲在樓梯間回響,每一聲都像是背後層層疊疊的追兵吶喊,但令人吃驚的事原來不在後頭,就在他來到二樓和一樓的轉角間,一旋身他就和同樣錯愕的首相阿布打了個照面。阿布會出現在醫院實在是令人感動的事。當初內政部長向他攤開打算援引內安法令扣留的名單時,他一眼瞥見蒙宇哲這名字便開始咳嗽。這宿疾打從他童年起便糾纏不休,那時蒙宇哲遞給他一枚硬幣,要和他比快用舌頭把硬幣從反面翻到正面,他想他的舌頭比蒙宇哲長怎麼會輸呢,但遊戲開始後他看蒙宇哲一臉篤定的樣子,一個情急下竟把硬幣吞了,結果還是蒙宇哲他媽趕緊到巴剎買回一大扎韭菜,讓他吃了一整天才把硬幣排出來。那時可沒排毒美顏寶。從這事中阿布學懂一個道理,那就是非自己的錢財不要拿。他從激烈的黨爭中上任後一直想肅貪,但他發現叫警察不吃錢比叫他們去和搶匪拼命還難;前些時候他想辭退那位建了條裂縫大道的印裔部長,但老驥伏櫪的前首相竟寫信來保,可見其中問題盤錯。他問內政部長扣留蒙宇哲的理由,部長拿了首詩給他看︰如果革命要流血/請把子彈交給人民……,他只看了前面兩句便知道沒有回拒的餘地,煽動人民情緒、危及國家安全這大帽子扣下來,他也不敢隨手摘下。但他對蒙宇哲始終抱有一份愧疚,內政部長深夜來電報告甘文丁扣留營絕食運動愈演愈熾,當他聽說蒙宇哲入院後他便打算去探望他。但明天就是大選提名日,雖然他擁有華人血統,自小生長在華人村落並就讀華小一事經華文報章渲染後已是人盡皆知,也即將為他贏得不少華裔選票,但他在這樣的非常時刻去探望一位政治犯畢竟有點不妥,於是他想像老師說過的皇帝微服出巡,自己驅車在天亮之前趕來了。因為身體已有衰弱和老化跡象,近來他強迫自己爬樓梯。他沒想到會在梯間和蒙宇哲碰面,喉頭一緊就咳個不停;也許是作賊心虛也許是靈光一閃,蒙宇哲比他更快反應過來,亮出一把想來是從病房裡順手牽羊的水果刀。他想起以前在蒙宇哲家看過的香港武俠劇裡頭那種神奇的空手入白刃武功,但就算學會了他也不敢拿自己和國家的命運當賭注。他乖乖隨蒙宇哲上了車,第一次親眼見到陳如藝這位朝野矚目的議員小說家──她當州議員的布城一直是執政黨強攻不下的反對黨傳統堡壘。他朝訝然的陳如藝遞了個無奈苦笑,在這樣的情況下見面讓他感慨命運的播弄。他想起上一屆大選蒙宇哲和她如何意氣風發地站在被裝飾得像一本書的選舉車上,那雖然是電視上一閃而過的畫面,卻讓他為蒙宇哲找到了志趣相投的妻子而感到高興,但當他想起家中賢淑而無所事事的妻子,他暗中又有點妒忌。他其實曾偷偷託人買來蒙宇哲的詩集和陳如藝的小說,他小學程度的華文雖然無能梳理陳如藝龐雜的小說脈絡,但他從一些淺顯的章節裡已為陳如藝拼湊出一幅前衛而勇敢的圖像;相對而言他比較能懂蒙宇哲的詩,尤其是革命詩,他覺得那是因為他和蒙宇哲身處同一個成長和較勁的環境。他為能夠和蒙宇哲處在相對的陣線而感到興奮,同時他又常常盼望蒙宇哲能認同他的政治理念,奢想蒙宇哲最終能像他那聽話的華基政黨領袖,那他就能提早把他從扣留營裡釋放出來,一起回到老家的大溝渠釣魚。他甚至想過撮合女兒和蒙宇哲的兒子,對他這開明的穆斯林來說異族通婚是值得鼓勵的,當然前提是蒙宇哲的兒子必須信奉真主阿拉。他不了解為何華裔如此懼怕伊斯蘭教,一如他不了解為何馬來人總是安於現狀不肯積極上進。他遲遲不敢修正馬來人的柺杖政策,因為他深信少了這根柺杖馬來人會像扶不起來的阿斗。身為一位和華族有著深厚淵源的馬來首相,他其實樂於成為華社和馬來族群間的橋樑,但當他在國會看到他的議員手按古蘭經大喊把華人趕回中國時居然還引來不弱的掌聲,他害怕自己的急於行事會加劇國家分裂及民族仇視。當極端的民族主義成為政治資本一再被玩弄,他只能佯裝鎮定其實如坐針氈的在他那最高的椅子上抬起雙手,以打太極四兩撥千斤的手法把問題暫且掃到一旁。他在車後座看著蒙宇哲黑中摻白的疏落頭髮,再垂首看看自己日漸干癟生斑的手臂,忍不住又咳嗽兩聲。當他再次抬頭乍見蒙宇哲正透過後視鏡看他時,那複雜但顯然充滿敵意的眼神讓他過早的為他們的際遇做了結論︰這都是命,不同的命。陳如藝和蒙宇哲計劃好讓蒙宇哲從霹靂邊界過境泰國,再從泰國飛往美國尋求政治庇護。為了締造不涉及此案的証據,她託人在翌日中午到甘文丁肯德基家鄉雞用餐,回程時為她留下大道收費單據。事情安排妥當後她在停車場等蒙宇哲,偌大停車場疏疏落落的幾輛汽車和她,一個人,讓她有一種遺落在世界肯面的感覺。電子表閃爍著數字中間的兩個點,在歲月曾經靜好的那一些日子她和蒙宇哲兩個人幾乎就構成了一個世界,只是如畫的家居還不能讓他們忽略一種不安的氣氛正從各個罅隙侵入──冷氣槽下水溝門縫窗簾翻掀的百葉窗,播著和樂家庭溫馨劇的電視揚聲器。為了打發時間她搜尋青色的出口標誌,兜兜轉轉,在一個彎角後就隱匿身影,或者就此中斷。她其實不確定蒙宇哲能不能來,但她知道她只能等待。看到蒙宇哲和首相阿布一起出現,她握住方向盤的手不自覺地垂下。北轅南轍,在往膠林的路上她很有些擔憂,生命似乎已不能轉彎,但她甚麼也沒說,只是專注看著天漸漸亮起來。到了膠林後蒙宇哲把阿布反鎖在車裡,拉著陳如藝進了木寮。被關進扣留營一年又八個月,他不止一次被脫個精光進行拷問,他那話兒曾在不必要的地方在眾目睽睽之下被逼撒尿,而此刻政治部官員們各執一本淫猥的色情書刊企圖把他的尿逼回膀胱。他的反抗方法是默默醞釀尿液,把所有搔首弄姿的美女想成內政部長然後就地轉圈把尿射在官員們黑亮的皮鞋上。但當他想起他和陳如藝在蜜月旅行時展閱一本本大師文學著作,試著模仿裡頭的性愛招數時他那話兒終於在不必要的時候挺起,挨了官員老實不客氣的一指彈功。他慶幸他歷經磨煉的命根在虛晃許久之後還能在陳如藝面前勃起,他知道陳如藝回到家裡將發現特種部隊已經重重圍堵,在相見不知何日的悲情和激情交加之下,他彷彿重拾蜜月時期淋瀝痛快的青春,一發不可收拾。唯一有點阻滯的是陳如藝不放心阿布,結果蒙宇哲拿了剛解下的乳罩回到車裡把阿布的雙手綁牢。剛開始蒙宇哲只存心讓阿布不能如期提名,但當他從電臺得悉獨立公正的選舉委員會竟然開先例讓不能親身到會的阿布合法競選時,他不得以改變鬥爭方式,逼阿布寫下願意廢除內安法令並無條件釋放所有被扣者的信,還叫他打了指模,囑陳如藝趕往提名後把信投入某大報的郵箱。蒙宇哲甚至擬好了一句他認為情理兼備的威嚇語︰要清廉首相還是骯髒法令?﹗要求政府在投票日翌日通過全國電臺廣播廢除內安法令,否則撕票。在百無聊賴的綁匪生活中蒙宇哲想了好幾個撕票的方法,首先他想到用乳罩罩住阿布的口鼻讓他窒息而死;忽然他又記起他和阿布同時入選小學籃球校隊,一次練習時阿布用屁股防守他帶球挺進,結果他就像栽進使不著力的棉山,輕易反彈倒地受傷。蒙宇哲想不如就一屁股坐上阿布的臉,不窒死也讓他臭死。後來他想到個更絕的︰所有食物都是豬肉製品,活活餓死阿布這個穆斯林。他沒想到現在是榴槤季節。散落的幾棵榴槤樹是他阿公和阿爸種的,每一棵都有名字。這膠林算是他的祖產,可惜早年地契申請不完整,膠林前的一塊地竟被土著佔去。土著在膠林外設了道鐵門,阿媽每次來割膠都要向他討鑰匙開門,幾年前索性就把膠林賣了。蒙宇哲倒是樂意讓阿布吃榴槤,榴槤是華巫族共同的味覺記憶──華人豬仔為了它下南洋後流連不回,馬來人為它鬆脫了紗籠──各有各的傳說故事。他希望能藉此讓阿布認同他平等的民族政策思想,雖然他們現在處於不平等的兩方︰綁匪和人質,首相和政治犯。關於阿公從廣東惠州被賣豬仔到南洋,從洗硫琅到墾植膠林落地生根開枝散葉的辛酸史,蒙宇哲曾寫了一首煽情敘事詩來表揚。開頭是這樣的︰膠杯盛滿豐盈的淚水/膠刀在他額上推劃皺摺……。針對阿布愚蠢的祖國情意結置疑,他用了一個自認為恰當的例子來形容︰當年湯姆斯杯大決賽中國對上馬來西亞,把他家劃分成兩個敵對陣營──阿公在電視旁大唱毛澤東那偉大的舵手,他以拉撒沙央抗衡,阿爸則忙於兩邊打氣。若要再說得明白一些,馬來人會到麥加朝聖,但不會為阿拉伯打仗。每次用餐後阿布都會像履行一種神聖的宗教儀式般用榴槤殼盛水喝,有時他會俯首啜吸有聲,有時他會把榴槤殼高舉過頭讓礦泉水順著殼的尾端尖處流入他的口。但這種無稽的古老偏方碰上堅持只肯吃榴槤的阿布顯然失卻功效,蒙宇哲証實阿布發著高燒時阿布有點負氣地把手上的榴槤殼丟進了悶火堆。在出發尋找山竹的路上阿布好幾次嘟噥再走不下去了,他那有點哀怨的眼神讓蒙宇哲想起他誤吞硬幣那天在他家坐了整天的便盆。每當阿布的屁股和便盆分離蒙宇哲便皺著眉頭用樹枝翻攪,充滿期待的希望看到國父冬菇的臉在稀便中浮現。最後他們沒找到山竹卻找到了地膽頭,這種性寒味苦辛的菊科草藥能涼血清熱,阿布吃了後整晚都在淌汗,半夢半醒間他看見蒙宇哲載著他來到一間小木屋,一頭困在竹蘿裡還哼哼哧哧噴著鼻息的豬被抬進屋內。發霉的血腥和豬騷味令他想退縮,但在蒙宇哲面前不甘示弱的他還是踏進了這個他甚或他整個家族都忌諱的地方。他看見有人用麻繩拴住豬的口鼻再繞到木柱上綁緊,一個圈兩個圈,他看見木柱上的凹痕,豬一直想後退但它已經無路可退了,一把他在巴剎看過的三角豬肉刀戳進它的喉嚨,血迸進地上的塑膠盆,的的噗噗,他聽見他的心起了韻律的應和。在豬的慘嚎聲中他開始懷疑老師說人和動物的區別在於動物不會思想,他想起音樂課教的小豬小豬胖嘟嘟吃飽就睡呼嚕嚕,他記得悠揚的鋼琴聲頓了一下老師抬頭望了他一眼──他覺得他受到鼓勵雖然後來知道那顯然是誤解──他幾乎撕心裂肺地唱著叫它起來它瞇起眼張口就是不不不,不的尾音在屠房拉得很長很長,讓他先是有了他學過的不寒而慄然後又起了他後來才知道的雞皮疙瘩。他看見旁邊鐵桶盛滿滾燙熱水一個水波彈上來不見一個水波又彈上來,熱水嘩啦潑在豬身上混著血流到他腳邊,他像水波彈起又落下,後面已經是牆。在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當理髮師傅嗦嗦在牛皮上磨剃刀他耳骨肉就會痙攣,就像當初他聽到豬被重重摔上那張暗褐色三夾板桌,開膛剖肚挖內臟,一刀切掉豬鞭扔到一旁。他看見屠刀霍霍起落突然額頭一熱一滴豬血濺上來,他怪叫一聲逃到房外旋即又被蒙宇哲拉回,正好看見一個拳頭搗進豬屁眼,抓出一把屎就甩在豬鞭上。回到草埸時開始下雨,為了真正洗去額上那血的印記他建議蒙宇哲踢水球。蒙宇哲把要來的吹脹的豬膀胱放在十二碼的地方,他總是守不住龍門因為他不敢伸手,而當他終於不顧一切勇敢接住那粒豬膀胱足球,他竟然是笑著醒來。這個疑幻疑真的夢境讓阿布有所開悟,他決定不再拿自己和國家的命運開玩笑。他旋開罐頭用手指往那睽違經年的肥豬肉戳了戳,突然一陣嘔吐的感覺湧上,他強自收斂心神說了一句︰如果阿拉允準。冷不防蒙宇哲擋了句︰如果阿位不呢?他趕緊把豬肉塞進嘴巴,以滿嘴的豬肉宣示他已無法言語。首相阿布脫綁的事跡後來一直為人津津樂道,當他頭綁繃帶出現在電視,以沙啞的聲音豎起泛著榴槤香的大拇指向人們解說和致謝時,蒙宇哲知道他的政治鬥爭已經結束。而當滿臉橫肉的警長向他出示據說在木寮搜出的榴槤,並從中掀出一小包一小包白色粉末時,腦袋頓時一片空白的蒙宇哲還是很快就意識到他的人生也即將結束。那是一個下著雨的詭異夜晚,蒙宇哲正充滿熱情地為阿布區別國家意識與民族情結,他從盤古開天闢地一直說到孫中山辛亥革命,若不是此起彼落的榴槤墜地聲時而令人分心,他還想補述顯赫的鄭和下西洋。阿布對童年的蒙宇哲充滿好奇,甚或艷羨和崇拜。他總是願意並且繞有趣味地傾聽蒙宇哲口中的種種新奇事物,但他發現他對現在的蒙宇哲興致缺缺。從蒙宇哲冗長且不著邊際,令人呵欠連連的熱情演說裡,阿布察覺他的革命思想摻雜了太多詩人的浪漫想像。唯一讓阿布高興的是蒙宇哲講得興起時為他解開了那經已扭曲脫線的髒乳罩。在蒙宇哲的演說暫告一段落一時無以為續時,阿布趕緊抓了個豬肉乾空紙盒說要去撿榴槤。蒙宇哲尾隨阿布走出木寮,猛然聽得阿布慘叫一聲倒了下去,他慌忙趨前察看,只見神奇般被榴槤擊中的阿布血流滿臉,他下意識抬望那棵惹禍的榴槤樹,就在這時警匪電影的夸張情節活生生上演,數不清的黑衣蒙面的特種天兵系著鋼索從樹而降,蒙宇哲還不曾有逃的念頭就被一支槍柄擊昏過去。首相阿布對白粉栽贓案無能為力,他只能在暗地裡為蒙宇哲不幸的命運作聊勝於無的禱告,或告解。在譴責惡行的聲浪中他史無前例地贏得一百巴仙支持,執政黨更是狂風掃落葉,只讓陳如藝藉著同情票保住在野黨唯一州席。如果他的勝利必須以蒙宇哲的犧牲作為代價,他願意接受命運這樣的安排。在整個綁架過程中他隻字不提陳如藝,算是對蒙宇哲的友情最後的回饋。還有一點,他一直懷疑是那豬肉乾空盒救了他一命,挾著勝選的餘威他成功壓下黨內反對聲音,答應了蒙宇哲最後的要求︰臨刑前的豬肉大餐。當一頭豬在清晨時分被抬入監獄的廚房,華裔囚犯們的歡呼足以和某政黨支持者勝選後的激情吶喊相比擬。他們排成兩列像迎賓又像觀看葬禮的隊伍,夾道歡迎歷史上第一頭恐怕也是最後一頭進入監獄的豬,爭先恐後地加入自進監獄以來第一次可以和豬親密接觸的烹飪行列。因為這頭豬他們將永遠記得蒙宇哲,因為蒙宇哲他們也將永遠記得這頭豬。他們鼓噪的把全新一套牛頭牌炊具敲得玎璫作響,在一片嘉年華氛圍中蒙宇哲像剛中選的議員排眾而出,雙眼圓睜望著這頭死不瞑目的豬。比較靠近的囚犯彷彿看見他眼眶泛淚,但還來不及確認蒙宇哲已一手拍在豬頭上,喊了句將在這座牢房縈繞不去的話︰好一頭豬!臨時僱來的華人廚師伙同囚犯助手們從早忙到最後的晚餐時間,總算把蒙宇哲交代的菜式全都做了出來──咕嚕肉東坡肉豬腳醋紅燒豬手梅菜豬肉芋頭扣肉排骨豬肚熬西洋菜湯,末了還用豬腸為蒙宇哲做了兩條烤豬肉香腸。蒙宇哲吃下第一口豬肉時就原諒了阿布,他記起他們小時候爭奪的那只超人紙鳶,只能每人爭得一具超人殘骸,他輸了阿布也沒贏。而今他只想問阿布是否還記得香港武打劇裡那句俗話,人在江湖;或者更深一點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豬肉大餐快要散場時,像古時民眾聚看劊子手砍頭,囚犯們希望蒙宇哲能留句話。蒙宇哲吞下最後一截豬香腸,沉吟著念出了他最後的一首詩。這首被譽為和百年前譚嗣同的去留兩崑崙一脈相承的詩只被記載了兩句︰豬是被養來宰殺的,信仰也是/豬跑了信仰跟著跑,豬死了信仰得永生。在內安法令的陰影下,無人敢書寫後續的句子,然而這首詩當然又會是另一則口述歷史。這裡說說題外話,烹煮豬肉大餐的廚師長得很像胡志明。蒙宇哲不知道以他這種面相為甚麼不被命運安排去革命,而是來當廚師。據他的了解,共產主義思想架構的奠基石就在於平等,他給陳如藝留的遺言是他從越戰時期一塊齊波牌打火機上抄來的︰我死去時將我面部朝下埋葬,任憑整個世界親吻我的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