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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居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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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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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屆林語堂文學創作獎─小說 ﹝97年﹞
第二屆林語堂文學創作獎─小說 ﹝97年﹞
佳作
作者
馮傑
作品名稱
剪紙的月亮
作品內容
在我們北中原白馬河那一帶,凡是家中有女人的,無論手指多麼纖巧或笨拙,她們都能用剪刀在紙上上下翻飛,鉸出幾幅紙花紙草之類的民間手藝活兒,不管精緻或粗糙,都會工工整整地貼在窗櫺上;是一種裝飾也圖的一種吉祥。 在鄉間,無論家庭如何貧困,只要這家有女人,你就能看到一出出漂浮在窗櫺上的故事,如“老鼠娶親”、“布老虎”、“走娘家”、“鍾馗戲鬼”這一些以傳統題材為背景的剪紙。可以這麼說吧,在我們那裏,剪紙能透出生氣,可以說是一種勃勃生機的象徵,就像孩子的哭泣聲,高掛的尿布、嫋嫋的炊煙一樣,不可缺少。如果誰家的窗櫺上沒有貼剪紙,得,那這一家准是沒有娶上媳婦的光棍漢。
在藝術上,“越是民族的越有世界性。”我們那裏的鄉下女人不懂理論,只是把剪紙這門手藝當作鄉間的閑餘,僅僅是用來消磨時光的一種方式,目前還沒有引伸到“世界性”那麼深遠。不過,這裏發生的一件新鮮事讓人一時撇開藝術去為黃金心跳了好長一段時間。
那一天,兩位英國人在我們北中原考察中華第一龍的發掘情況,他們無聊時在集市上逛悠,被一位賣老鼠藥的漢子所吸引。漢子用作招攬遊人的竹板正把“蓮花落”小調打得清脆地響,心裏暗叫一聲,怎麼老外也買耗子藥?俺這假藥糊弄一下鄉下人還可以,可千萬不敢把名聲傳到國外。
兩位英國人對那漢子用結結巴巴不純正漢語比劃著,這漢子也比劃著,用不純正的普通話。結果是談了半天雙方最後還莫明其妙。可見語言相隔,人類無異就是啞巴。最後漢子費了吃奶的勁聽後思考,才明白,原來是相中他身後那一塊貼滿“老鼠嫁女”剪紙的舊畫布。那是用作宣傳鼠藥好處的一面招牌,上面飄有一股淡淡的難聞的油腥氣息。
漢子的一顆心才算落地:日他娘,洋人真怪,這不是吃飽了沒事拿俺開心。乾脆讓他們拿走算了。
英國人卻以為那漢子是捨不得,便伸出五個手指頭表示可以去買。
漢子樂了:一張破雞巴布也值五塊錢,這外國人真是吃飽撐的,撐傻啦。不像老子,一年四季,得整天為吃奔忙。
他把那張畫布從身後扯下,扔到地上;“拿去吧!”
英國人也樂了,馬上從錢夾子裏抽出五張百元人民幣交到漢子手裏,然後把畫布快速地裹起裝到能上能皮袋裏,好象怕漢子反悔似地,走時還伸出大拇指“OK”了一聲。
事情幸福得太突然了,這漢子呆呆地坐在地上,像坐在小時候聽的一個盜寶童話裏,好長時間還不想信眼前發生的事,要知道,五百元那對於漢子而言是個天文數字,賣老鼠藥一年也淨落不了這麼多錢。
可見我們豫北剪紙的魅力。
故事後來曾被多事的人越傳越奇,當我聽到的時候,五百塊早已傳成了五萬塊。不過結論中有一個,那就是外國人只所以肯花錢去換那塊比尿布大不了多少的招牌,並不是為了那些藥不死老鼠的假藥,而是為了上面那幾幅民間剪紙。有人自作聰明,叫道:說不定那剪紙在國外還是藝術品,能賣更高的價錢。
有人不以為然咧了咧嘴;“俅!那破剪紙算什麼玩藝兒,當初黃一刀剪紙的那才叫剪紙呢,像能把人剪活。”
不過打我記事的時候,那位一把好剪手的黃一刀早已死了多年,他只留下自己的女人帶著一個啞巴女兒。後來我曾在北中原鄉下收集過這位藝術家剪的幾幅散落在民間的戲曲人物,有“三娘教子”、“打焦贊”、“破天門陣”、“武松醉酒”,一幅幅剪法勁道,形象逼人。
我十歲那年,父親為了避免派系鬥爭,加上還想節省一些糧食,把我從城裏送到老家。
我家裏的人形容我手笨,常常有一句口頭禪似的對比:“你看人家啞巴。”
說的就是那位已逝的剪紙高手黃一刀留下的啞巴女兒。
有一次,我跟著姥爺去井中打水,我拉桶時逞能,手一鬆勁,便聽撲通一聲,木桶落到井裏,姥爺埋怨道:“你那手笨得像腳,看看人家啞巴那手,精巧得也比你強。“
啞巴啞巴,又是啞巴。
好像啞巴什麼都比我好,不會說話也比我會說話要好。從那時,在我心裏便增添了對啞巴莫明其妙的仇恨感。
後來知道,啞巴在人們面前手巧的緣故,是因為能鉸出花樣繁多的草花剪紙。
啞巴家就住在我們家後面,聽村中大人說,她爹死後一個月她才出生,我們那裏叫“遺腹子”,如果按輩份,我得管她娘叫三妗。這三妗長了一臉麻子,星光燦爛。
一個漫長如蟬鳴的夏天都過去了,我除了從大人們口中聽到啞巴外,並未看到過啞巴出門,一時感到啞巴有點神秘。
我家後院與她家一牆之隔,我常常躲過姥爺,偷偷地搬個凳子往她家觀望。便見到小院窗櫺上貼滿紅紅綠綠的紙花,像草地上驚飛的一群蝴蝶。
那天我扒在牆頭正在看著,不小心觸到樹枝上一個馬蜂窩,平靜的馬蜂們轟地一聲驚起,籠罩著我,我撲嗵一聲跌落到牆下。但已晚啦,馬蜂蜇我痛得在地上打滾,感受頭熱得像個烤餅的大草爐。更不妙的是,那天我家裏的人偏偏都到玉米地鋤草了。
這時,在牆那邊探出一個頭來,傳來嗚啦嗚啦的聲音,是啞巴。她搬了一張梯子過來,用一方涼手巾把我的臉擦乾淨,又回家掰了一片仙人掌,放在小瓷碗裏搗成漿汁,敷在我臉上。
一會便覺得滿臉清涼。
我沒顧上感謝,第一句話就交待:“你可千萬別告訴俺姥爺。”說完我便後悔,知道說了白搭,她是個啞巴。
她好像明白似的點了點頭。
馬蜂事件以後,我就能大模大樣地出入三妗家了,給三妗家送些新鮮的驢草,有時還順手牽羊偷偷地從她家杏樹上摘幾顆酸杏。
知道啞巴比我只大三歲,之所以很少出來,是三妗擔心她出門受人欺負。我才發現,啞巴原來是個長得很醜的姑娘。有一天我還看到啞巴的頭上長滿了一串串雪白的蝨子卵,我想要是在學校放在放大鏡下看,一定都比糖葫蘆還要工整。
她家院裏拴著一匹瘸腿的小驢,一年四季靜靜地嚼草。啞巴常常是一個人坐在那一方雕花窗櫺的後面。那扇窗櫺面臨田野。我每次去啞巴家,都是見她用這一個姿勢坐著,前面放一把破剪刀,望著外面,有時中魔似地一坐就是一天。我常聽麻子三妗在那裏罵著:“小妞子,那窗櫺是妖鏡嗎,勾引著你。”
我聽到說有什麼東西勾引她了,就越發好奇,趁啞巴往院子裏提水時,我爬上那方雕花小窗往外看看,到底有什麼東西勾引她。窗櫺裏裝得滿滿的是外面湛藍的天空,暗黃的麥田,遠去的小路,落日的餘輝。頂多可以看到小路盡頭走動著幾匹疲憊的牲口,一匹匹拖著身後沉重的黃昏,像鄉下一個個歎息著遠去的老人。
鄉下的天空那時有著難得的寧靜,在這裏聽不到批頭會的鑼聲與喊口號的喧囂聲,鄉村像一張偌大的平靜荷葉。
遠遠地,我與一群同伴看到啞巴坐在窗櫺後面對我們笑,我就對她擺擺手,邀她出來,她也向我們擺擺手,嘴巴張了張,比劃一下,表示人太多,拒絕下來。我忽然想起姥爺當初稱讚啞巴的話,這時湧出一股報復心,我就編了一支歌,由我領著大家唱:
“啞巴,啞巴,
頭上蝨子爬,
嫁個好男人,
一摸沒尾巴。”
窗櫺後面的啞巴看到我們猴子一樣在亂跳亂唱,也張著嘴笑。我們看到她笑,便覺得她更可笑了,一個個在草地上滾成了一個團。“傻啞巴!傻啞巴!”
忽然,像一陣旋風似地刮過來了,三妗她怒氣衝衝地過來,揮著一枝長長的竹杆亂舞,打得我們像麻雀一樣滿天飛。
“你們這群小龜孫,欺負一個可憐娃幹啥。”
大家都像炸窩的賊一樣四處逃散。
以後,我再也不敢從窗櫺下穿過。
好幾次遠遠地看到啞巴與她娘,我都趕快低著頭從牆角溜走,像一隻急急的老鼠。
假期結束了,我該回城裏,這天在胡同口我忽就看見三妗迎面走來,正想溜走,她一把拉住我:“看你這孩子,怎麼見我就跑,我身上有‘蜇驢蜂’嗎?走,到俺家一趟。”
不容我說三道四,拉著我就往她家走。
啞巴見到我,小眼睛瞪得圓圓的,對我嗚啦嗚啦一通,我可沒聽明白怎麼回事,三妗一邊笑,一個勁地點頭:“知道啦,知道啦,閨女。”
三妗遞給我一個沉甸甸的小布袋。
原來那時鄉下不通車,自行車又很少,來回七八十裏路,進一趟城裏很不容易,三妗是讓我進城給她捎東西。
我接過那個小布袋,沉甸甸的,一搖晃,裏面嘩啦嘩啦亂響,我往炕上一倒,一小布袋硬幣紛紛散落,一分,二分,五分,像滿天攤滿的星星。
三妗說:“這些都是閨女幾年裏賣乾草一分一分攢的,一共五塊多,你到城裏,下次來就捎一把‘王麻子’牌剪刀,閨女剪紙花用。”
我走時,啞巴把我送到門外,嗚嗚啦啦又對我比劃。多嘴,我心裏嘀咕一聲。
我把小布袋系在腰上,一跑,就嘩嘩啦啦地響。
城裏,正紅旗招展,整個中國都在一個紅色的海裏升騰。一時找不到“王麻子”牌剪刀。
有時睡覺,我也把那小布袋系在腰帶上,開學後,感到礙事,乾脆就把這一布袋硬幣拿到新華書店,一下子換了二十來本畫冊,都是革命小將“鬥私批修”的故事,裝在我的書包裏,花花綠綠的。
整個學期都這麼在如水的時光裏漂過,如麥垛上的風那麼輕鬆,從城裏漂到鄉下。時間的小快刀在割著日子。
到了這年秋天放假,我又回到北中原鄉下。
那天陽光很好,如小牛皮上的毛一樣柔和。我在胡同口看到三妗領著啞巴在陽光深處站著,感到陽光滑過她們肩上,一片片紛紛落地的聲音。
“買到了吧?”三妗笑吟吟的問我。
我感到陽光落地的聲音更大了。什麼買到了?
“‘王麻子’呀。”三妗提醒我。
壞了,我早把這事忘到屁股後了,那一布袋硬幣換的小畫書在城裏早已翻爛看破,煙消雲散。我羞得想找個地縫鑽進裏面,得沉住氣,乾脆找個理由糊弄過去算了。
我就對三妗說,那時帶著小布袋回城時,路上被一些大孩子劫走了,他們還打了我一頓。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說謊話,說得天衣無縫,心裏嘣嘣地跳。在這個世上,看來說假放永遠能辦到用真話所辦不到的事情。那是我思想裏最早生長的一棵醜陋萌芽。
更不妙的是,那次三妗居然相信了我的假話。
後來,她不知用什麼方法應付過去了啞巴女兒。以後我路過窗櫺,常常看到啞巴坐在窗櫺後面,如坐春風,仍然嗚啦嗚啦地對著我比劃,然後笑笑。有時,她還敢悄悄繞過三妗,扒在牆頭,送我一枝剛熟的蓮蓬,或送一隻烤得焦黃的大螞蚱。
我看到啞巴的手像髒兮兮的小爪子,一點也不講衛生,我總是把蓮蓬洗洗再吃。
沒想到這髒兮兮的啞巴,有一天竟充當了我的救命恩人。
那時,北中原鄉下還沒有冰箱冰櫃之類的電器,這年夏天,我爹從城裏給我送來幾斤牛肉,全家一直捨不得吃,姥爺說要等收麥後全家在慶賀一番,又怕放得時間一長,牛肉變質有味。那天姥爺臨走去麥地上工前,邊擦鐮刀邊對我說:
“那塊肉讓你娘盛在水桶,吊進井裏就行了,能延長五六天呢。”
夏天井裏溫度低,涼氣襲骨,我們那裏鄉下為了怕食物腐爛,多是把物品裝到籃子或水桶續到井裏,吊在半空中,當作天然的冰箱,貓狗小獸既咬不到又能起防腐爛的作用。我們村都用這種方法儲藏物品,盛夏,井裏吊滿了粗細不一的繩子,為了怕混亂,每條繩子上都系上記號。一時疙疙瘩瘩,花花綠綠的。
姥爺臨走時又交待:“放時再掐一張大荷葉蓋好,免得落土。”
這點小事我覺得自己玩著就幹了,一人便能辦到。等姥爺與我娘都上工了,我就把那幾斤牛肉裝在一隻木桶裏,找了一張荷葉蓋著,提到村後井沿。太陽升得老高時,井沿的青石上凝滿露水,青石上濕潤潤地,如擦了一層芝麻油。
我往下探了一下頭,井幽深幽深,像一條長長布袋,湧上來一絲寒氣,還看到井裏不知是哪一年落下的幾隻青蛙,在裏面無奈地伸著腿,如兩團綠浮萍漂在那裏。
我狠狠地向井外啐了一唾沫。
我把繩頭系在桶上,慢慢往下續,看著離井水不遠了,就要個活結,系在井沿的石頭上。轉身的時候,石頭一打滑,我一腳踏空,便只覺得如踩在松柔的棉花上,輕飄飄地落了下來,聽到撲嗵一聲,自己落進井裏。
井水毛剌剌地冰涼,好像都浸到骨頭縫裏。我是個“旱鴨子”,只覺得雙腿像墜一塊大石頭在下沉。
我大喊救命,聲音甕甕地震耳,在井壁上回蕩,能感覺井壁上的青苔都被聲音震落了,發出 細碎的聲音。
每喊一聲我都得喝一口井水,沉下去。浮上來。再沉下去。
一時,只感覺整座天空都沉落到水底,腦子裏一片空白,塞滿了雲彩。荷葉……飛鳥……藍天……沉落的稻田……下墜的石頭……不知是在夢幻中還是在現實裏。又看到啞巴的面龐在井口上搖晃,還有我熟悉的嗚啦嗚啦聲,之後便全然不知,整個身子都成為水的一部分……
我就這樣死去了。
……
以後的事情便是活過後知道的。
啞巴成了我一生也報答不完的救命恩人。
那天啞巴從貼滿剪紙的窗櫺,遠遠看到我在井邊轉晃,當她剪完一張紙花時,看到井臺上空無一人,憑著啞巴對外界靈敏的感受,知道不妙,她放下剪刀就跑了出來,那時我早已喝得肚子滾圓,在井裏漂浮起來,她嗚嗚啦啦跑進家晨喊來三妗,又喊來兩個大人,用一面大筐從井裏把我打撈上來。
啞巴一摸索我鼻子,無一絲回氣兒,嚇得臉色臘黃,又是嗚啦嗚啦。
三妗便喊:“快牽驢!”
啞巴從她家牽出那一匹瘸腿的毛驢,同三妗一起把我抬到驢背上。啞巴在前面牽著驢,三妗在後面用柳條打著驢屁股,我扒在驢背,像一條布袋褡褳著。驢在張惶地奔跑,我在驢背上下顛簸,肚中所喝下的井水順著顛簸的驢背緩緩地流了出來,如奔跑的驢尿下一路長尿。
三妗為了救命,好讓我肚中的井水儘快流出,不敢讓驢有一絲怠慢,柳條不停地抽打著驢的屁股,驢毛亂飛。
我昏昏迷迷地醒了過來,感到驢蹄下有一萬隻黑色老鼠在急速竄行,最後都竄到我的肚子深處。
三妗聽到我在驢背上哼了一聲,忙叫;“醒了醒了,停住停住。”她停止了揮動的柳條,看到我真的醒過來了,對啞巴比劃著,一齊把我抬到草地上,我這才感到天地停止了旋轉。身邊的毛驢渾身哆嗦,披滿了豆大的汗珠,不時地向我打著響鼻。啞巴開始嗚啦嗚啦,睜著驚喜的目光。
三妗擦了擦頭上的汗,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滿臉麻子顯得越發通紅。
晚上,我家裏的人收工回來,才知道這一出驢背上的鬧劇,姥爺挺感激三妗,便領著我,帶著一包老柿餅去感謝啞巴一家人。
三妗摸著我的頭:“別謝我,謝那頭驢吧,要不你早就當水鬼了。”
後來才知道,在我們那裏,凡是被水淹死的人,都是抬到驢背上用顛簸 一種方法來搶救,目的是把水顛出來。當然,有的能顛救過來,有的就救不過來,那就只好當水鬼了,我恐怕則是屬於驢腿下的幸運者。說歸驢,我心裏感激的是啞巴,要不是她出來喊人,驢也早就不馱我了。
以後,啞巴每次看見我,都比比劃劃,那意思是說,我掉在井裏像一隻漂浮的大葫蘆蘆,又摹仿我扒在驢背上的姿勢,比比我又比比驢,然後,笑得前仰後合,樂得滿眼淚花。當我羞得滿臉發熱時,她才停住。就依在門框邊,用一雙眼睛幽幽地望著我。
啞巴,啞巴,有話不能說,怪可憐的,我以後如果能考上大學當醫生,一定給你治好,讓你會說話。
鄉村的時光像手掌裏的星子一樣,籟籟顫落。
水鬼,那少年時的水鬼,該是多麼美妙啊,如果我能當上少年水鬼,那麼我的靈魂如今是否正在天上飛翔呢?
在鄉村,啞巴給我的印象永遠那麼呆呆地立在貼滿剪紙的窗櫺,頭上滿是雪白的蝨子卵,而其他印象慢慢地淡漠掉,記憶都讓青苔爬滿了,如那一張井上模糊的大荷葉,在時光的水裏左右搖晃。
十多年後,當我的小女兒周歲那一年,會踉蹌走路了,我才有了一次回家的機會。女兒太小,我讓她呆在家,讓我那位當醫生的妻子照看。
那是夏天,我們家鄉北中原一次嚴重的黃河水災剛剛過去。關於那次水災,新聞單位曾報導過,在城裏,每天我都對著一張報紙恐慌。
我一人回家前,給我姥爺買了許多糕點與食品。
那天上午,我又坐在與十多年前相似的蒲團上,坐在姥爺那些青苔般的話題中,重溫少年滄桑往事,驟然想到三妗與窗櫺後面的啞巴。
姥爺一拍手掌:“我掉光牙了,這些東西都咬不動,你就給你三妗帶上吧,去看看她,她還救過你呢。”
“啞巴如今好了嗎?”出口就錯,我竟問出如此幼稚的話。
“哪能好呢,胎帶的!”姥爺吸一口葉子煙,幽幽地說。“不過啞巴可有本事啦,又能剪紙賣錢,又會做家務活。自己還會寫字認字呢。我帶你去看看吧,她家如今搬到村後了,拐個彎就到。”
姥爺說著,拄起拐杖,探著腰站起來,讓我提著那一些禮物。
路早已變得面目全非了。
來到啞巴家前,有一條黃狗曲在草垛上,見有人來,溫和象徵性地叫了幾聲,不如說通知這家的人,來客了。然後狗又埋頭大睡。
三妗出來了,人顯得與房子一樣蒼老,不過還認得那滿臉麻子,只是星光暗淡了一些。
啞巴眼尖,一眼就認出我,嗚嗚啦啦叫著,還是十多年前的少年心情。
她摸摸我的衣服,摸摸我的臉,又摸摸我的頭,我感受那雙手像粗糙的小樹皮。
三妗笑了:“看看,她還是過去的脾氣,沒大沒小的。”三妗讓我別見怪。其實我心裏喜歡這種無隔閡的感覺。
我姥爺要急著回去垛草。三妗就拍了拍衣上的草屑,說:“今個上午就讓大外甥在我家吃頓飯吧,見一面真不容易啊。”說完,三妗便去張羅了。
啞巴不失少年時代的天真,比比劃劃,又提起那次落井的事情。我一時忘掉了相隔的時光,驟然升起一種懷舊的情懷。晃然如昨。
她從床上站起,嗚嗚啦啦一陣,掀起葦席亂翻起來。最後,拿出一張疊得如同殘荷的破報,打開一邊給我看,一邊比劃。我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她指指遠處,又指指報紙,當她解釋時急得要哭時,我才明白,原來是說上面有一幅她的剪紙。
那是去年的一張《河南日報》,在“中州畫廊”一欄,是滿滿一版“豫北農民藝術專版”。有泥陶,石雕,木刻,皮影等。上面選了她一幅剪紙,卻沒有注名,只是很簡單地寫上“農民創作”,四個乾巴巴的小字。
這幅剪紙是一張不大的小羊,彎彎的小角,變形的面孔,流暢的線條。充滿著拙樸的風格讓我想起小時候看過的朱仙鎮版畫。
剪紙羊,在我們北中原那一帶是吉祥的象徵,記得那時我們村西的老煙店,就掛有“三羊開泰”剪紙圖案的字幌。如今早已成百貨商店。
她嗚嗚叫著,給我指了指,我這才看到,在這屋裏灰暗的壁牆上,貼滿了一匹匹剪紙的羊、馬、牛,牆上仿佛是灑滿均勻平坦陽光的草地,牲畜們被剪活了,紛紛走動,有的吃草,有的回眸,有的站著,有的臥著,離我最近的那一幅最令人感到親切:上面有一隻小羊彎著腰,在老羊的胯下吃奶。
剪紙在我的眼前如一方方小小的拙樸質感的風景,帶著一種我們北中原的鄉村氣息,那些進過美院的藝術家創作不出這種神韻的作品。
我有一些帶著誇張的口氣讚歎著。
啞巴看到我高興,也滿臉得意,興奮得把我拉到裏屋,讓我和她共同抬出一個大大的木箱,然後放在床前,給我比劃著。
看到啞巴小心翼翼地把箱子打開。
眼前是怎樣的情景啊,箱中一疊疊剪紙被捆得整整齊齊地,一捆一捆,啞巴象拿著珍寶一樣,小心地一一放在席上,又一一攤開,我那是第一次看到種類如此之多的剪紙,稱作傳統故事的大匯總也不為過,僅看到《水滸》一百零八將,一個個都剪得形象各異,栩栩如生。她用的剪紙有香煙盒,門畫紙,日曆本上的紙,報紙,草紙,紅的,黃的,仿佛是一片春天開花的草地。
可以想像,啞巴在多少個日子裏,把時光的寂寞都注入手中一把剪刀,然後由那裏開出一朵朵春天的花朵。
我看到啞巴的嘴在動,眼睛分明是幽幽的望著我。
啞巴:
大兄弟,你喜歡哪一張就選走吧。
望著她手中那把殘破的剪刀,我悵然若失,假如多少年前我能從城裏給她捎來一把“王麻子”好剪刀呢?她手下是否又出現另一番景象?
好,那你就專門給我剪一幅吧。
啞巴的嘴唇歙動著,面對著那整整一大箱剪紙,我第一次感到,不會說話的人對語言的交流有著比常人更強烈的渴望與衝動。
那是整整一大箱子的語言,閃著光亮,證明著在這個世界上,擁有最精美華貴語言的不是著作等身的作家,而是我老家北中原坐在窗櫺後面日日夜夜與剪紙獨語的啞巴。
啞巴:
好,大兄弟,我就專門給你剪一幅吧,帶走作個念道。
我看到啞巴那一把明亮的剪刀在她手中半張普通的馬草紙上,上下翻飛,剪刀在注射來陽光的屋裏閃著暗然的光芒,像是有一條銀色的小灰魚遊動在一條漫長的民間河流。
不大會兒就剪出來了:整個畫面讓一方小小的窗櫺占滿,在窗櫺裏,套著一個未滿的月亮,如一彎羊角,月亮上插著一枝誇張的靈芝草。
就要這幅吧。我說。
我知道即使給你捎來一百把上好的王麻子剪刀,也還不清跌落在深井中的那一筆少年債。
這時,三妗把飯菜都做好端來,不知從什麼地方又借來一瓶當地釀造的道口“狀元紅”酒。
吃飯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便問三妗,啞巴姐的婆家是哪里人?
三妗一陣沉默。
“哪里有什麼婆家呀,現在還沒有出嫁。那幾年前村的媒人給說了幾位,人家不是嫌長得黑醜,就是嫌脾氣倔強,她一氣之下,揮著剪刀就誰也不見,整日坐在窗櫺前守著一把剪刀,剪剪鉸鉸,都剪了幾大箱,一張也不讓人動。唉,都快三十的人了。”
三妗歎了一聲,我看到她又眼發紅。
我知道,以我們鄉下的習俗,一個女人如果三十歲仍未嫁出去,那就決定了她一生婚姻的不幸。
我想讓三妗輕鬆一下,就說,當初多虧了啞巴救我,要不我恐怕早已是水鬼了,也坐不到這炕上了。
三妗坐在炕沿的蒲團上,陪著我說話,她卻不吃,只是一個勁讓我喝酒,啞巴不知何時早已出去了。
三妗用衣袖擦了擦眼睛,聲音低低地對我說:“大外甥,我也不求你,只求你辦一件事,你是文化人,認識的人多,外地你看著有合適的人,就給你啞巴姐選個吧,瞎的,瘸的都行,也算我死前給她打發出去了,不然,她爹在地下也會埋怨我的……”
我喉頭驟然一陣哽咽,三妗的話讓我一時如聽到來自另一個世界裏的聲音,那麼陌生,眼前再不是那一個揮著柳條擊打驢屁股救我的三妗了。這時,我忽然想躲在一個什麼地方大哭一場。
我又把一大盅酒灌了下去。
眼前又浮現出少年時從窗櫺裏看到紅的落日,黃的稻田,藍的天空。窗櫺裏坐著頭上落滿蝨子卵的一個民間少女,那窗櫺的後面是否還有一個深深的苦海呢?
我只是悶頭喝酒。那是我至今喝得最多的一次。我頭重腳輕,心飄如雲,我不知是怎麼走出三妗家的。臨走時,我只恍恍惚惚記得啞巴滿臉通紅地送我走。啞巴,你也喝酒了嗎?她給我往兜裏裝了一張疊得整齊的紙包,我知道,那是她鉸出的一幅剪紙,是送我的。
轉眼,從鄉下回到城裏近一個月。
這天,滿身如檀香中藥味的妻子從醫院下班回來,提醒我說:“大教授,明天一定要參加一個關於《抗生素應用範圍的進展與淘汰》的學術報告會。”我一向隨便,就讓妻子給我找一件合適的衣服,妻子一邊找一邊埋怨我懶,說學者應該有個學者的樣,怎麼能象個炸油條的小販?我說那你當初怎麼還嫁給我?妻子笑著說還不是當初年幼無知,上了壞人的當了。
我們都笑了。
忽然,她問:“這是什麼?”
我看到妻子拿著我上次回家穿的那件衣服,這才想起,那天我臨走的時候,啞巴曾塞給我兜裏一個小紙包。我忙展開,看到是那一幅剪紙,還附了一張小紅紙,我好奇地拿起,見上面縮頭縮尾地還寫了兩行文字,那是啞巴的字跡:
我要你娶我,中不中?明天就給我回話,不然我會死。
怎麼結果竟會這樣?我手一抖,那幅紙剪的月亮就飄落下來,如一只白鳥折斷了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