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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居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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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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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屆林語堂文學創作獎─小說 ﹝97年﹞
第二屆林語堂文學創作獎─小說 ﹝97年﹞
佳作
作者
吳鑫霖
作品名稱
三疊樓娜
作品內容
人生有兩半,一半是黑,一半白。猶如晝夜。天氣偶有陰天,在生命中陰天是蒙昧不清的,算不得。那短暫是和蟲一般的短命。未來得及厘清生命發生了什麼,瞬間就沒了。這便是人生,詭譎的和鬼一般。但鬼歡喜時會顯現,而生命只是口說無憑。
李瓊吉做了個夢。
她夢見自己老了。手老了。腳老了。頭髮老了。臉龐老了。頸項老了。她才二十八歲,皮膚如牛奶般柔滑。她滿臉是汗。走到窗前,把它推開了一個縫,風呼呼吹進來,深深吸一口氣,有汽車廢氣的味道,溝渠里浸著的死去的貓或耗子的屍臭味。木然了,城市裡的人對味道喪失了感覺。
李瓊吉很遲才睡。現在醒來,才凌晨四點。派早報的秦先生開始呼喝印度童工,髒話在凌晨的蒼穹騰空而起,落入她的耳裡,往底樓一瞧,莫名其妙的會心一笑。她笑是無理由的。這種臉部表情只宣洩悲傷情感,李瓊吉窗也沒關就回到床上去了。
她睡不下,腦海裡浮現著吳天和的臉孔。她喜歡他。可是,她過不了自己的良心。教師怎能和學生相戀?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床單被弄皺了,被扯開來落到床邊去了。赤裸的床褥少了床單,像被姦污了的少女,孤獨受怕的躲在一角,瑟縮著身體窺視世間。世間遺棄了她,連回去的門都彷佛鑲了彈簧,她撞過去又被彈到遠遠,跌個滿身塵土。
李瓊吉收到吳天和的情信後,就跟自己說,不再看他一眼。她戀愛過,可是對吳天和的愛,她無法用正常的愛去看待。戀愛,像魚。在海裡的魚是自由的,被網了起來的魚,命運就有所不同了。
她十七歲那年和一個二十歲的學院生交往。那學院生對她是不錯的,只是偶爾會發狂將她打得不成人形。她曾被打得臉青口腫,躺在醫院修養了半個月。至今,她的頸項仍不能自由活動,彷彿他的打是在項上安裝了永世不得除去的鐵環,牽絆著她的一生。
想著,她終於睡著了。夢中她緩緩老去。回想著過往,她想問,在學校裡做了些什麼?她為何甘願將青春消耗在不值得提拔的學生身上?她為何不將所有——包括肉體——耗費在五光十色的紅塵。
翌日清晨她醒來時,照著鏡子把凌亂的頭髮梳好,紮成馬尾。
喝了杯冰冷的鮮奶,坐在書桌前批改星期六下課後,學生交上來的作文。
時光重複著,重複得讓她感到糊里糊塗,甚至茫然了。為了生活、未來的幾個十年,她不得不重複所有人都在重複的動作。她希望能在老去死去前,享有一點期盼的奢華,糜爛的日子。她所不知的是,自己選擇的方向錯誤了。像開錯季節的花,她是知道的,而花開錯時節要糾正是來不及的。她可以佯裝不懂,花要用最短的時光把花瓣都凋謝,趕快枯萎才算脫離苦海。李瓊吉,不是也不想。
二十六歲時的李瓊吉和學校裡的一個男老師交往。
那段交往的時光是渾沌的。比盤古開天之前更為不知所以然。兩人蒼蒼茫茫在大街上,手牽著手肆意亂逛。沉默得比一尾死魚還要慘!在別人面前,他們是一對戀人。回到男教師窄小的房間裡,雙方躺在床上想做愛時,他赤裸的坐了起來,尷尬的笑,將安全套脫了下來。油滑的潤滑劑弄得手指與手指間,有股難耐的荒謬感。
他那晚同她說著自己的理想。縱使胯下的陽物,猶如擎天的柱子,他依舊按捺得住,像塊有著慾望而得不到發泄的木頭。李瓊吉是個冷靜的女人,但見到一具赤裸且健壯的男身,她是希望他能夠給她高潮的。那整夜他們聊了學校的校務,說著上課時的趣味,如何拉扯都扯不上半點愛和性的事情與肢體動作上。
他們聊著,說到天明,浪費了整個春宵。那天之後,李瓊吉和他還是一對情侶,直到他辭職離開學校。她記得他離職當天對她提出分手時所說的話,不愧是數學老師,滿腦子的數學符號連簡單的分手台詞都抄襲港劇的橋段。
他說:「瓊吉你喺個好女孩,我唔喺個好男人。」說完,李瓊吉沒要他解釋,兩人在校園隱蔽的地方熱情激吻,拉著手跑到禮堂地下儲藏室,在廢棄的乒乓桌上做愛,彷彿要填補半年來裂縫間缺乏愛的空白。
她的呻吟是做作的,配合著他的興奮。他把身上那點精華,射進她的體內。時光啊,留不住身體的青春。她撫摸著下巴,思考著吳天和在作文中的每個字句。字句閃爍著愛的星光,是對女性求愛到極致的手法。她看著,被每個寫在格子中,跳躍著的情慾文字所勾引。手伸向真空的底下,用著極快的速度按壓著,水淹沒了椅的表面,滴落柚木地板上。
李瓊吉在吳天和的作文簿子後方,貼了個信封。裡面沒放東西。她深知,愛上女人的男人會想盡辦法將幾千幾萬字的愛情蜜語,極盡纏綿的塞進信封中,堆放在女人的身體裡。成功的便如花苞綻放出驚艷四方的燦爛花朵。失敗了,戀情也不至於告吹,是緩而慢的腐蝕著對方的精神與肉體。到彼此分手了,愛還苦苦如藤那般攀戀在樹身上,天荒地老。它不求你記得它,只願你不將它趕盡殺絕。
媽今天回家吃飯,她說。
幾點回來,吃晚飯還是午飯?母親問。
午餐和晚餐都吃。她說。
順便把弟弟載回來,他好久沒回來了。
他還在那家公司上班?
嗯。爸叨念你們了!
他說什麼?講來聽聽。
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太陽底下他翻不出新鮮!
也是。
電話一段沉默,母親斷了電話的語音。她看了電話一陣,嘴角露出莫名的笑。她喜歡笑。站在鏡前笑,她會覺得自己很老,母親都比她年輕許多。她打開粉餅開始上妝。二十六歲的臉龐褪去,二十七歲的臉被時間與空間佔滿。胸前兩顆瘦小的乳房,她用新買回來的胸罩挺了起來。
冷氣開著,樓下車輛聲響轟轟。路過的卡車,許是超載了,把大樓震蕩了半秒。沉默是青春的表現手法,李瓊吉想到吳天和不禁艷羨起十八歲的自己。她回家這趟的目的不是為了吃飯,是為了尋找在儲藏室裡的舊情書。她用掉三年的光景去愛一個男人,同時拒絕掉五十封求愛信。她想起了他,眼眶忽而有淚。
愛,不能忘懷。她嘴裡嘀咕著,像快要離世的人。但她還活著。時間走遠,她不能重複的翻新。記憶是記不清楚的,有些片段需要提醒;有些片段,則平白消失在腦海裡。不是它們不重要了,傷害愈發深沉,她越想記起偏偏被別的記憶壓抑住了。記憶學人的情緒,情緒學人的身體,人甚麼都學不成,像個廢物,在空氣中水面上飄浮,埋入泥土裡腐壞,剩下白骨。還是個廢物。
螞蟻在爬。
菩提樹下無智慧。有的,都是極盡殘酷的非洲紅螞蟻。燕子的屍體在她的車門邊的地上,一群群不知名的昆蟲在它鼓脹的肚皮上跳躍起舞。它們想將它給搬動起來,可是心有餘力而不足,還是非洲紅螞蟻了得,將它撕裂下來搬到菩提樹葉裹成的大宅子裡;蟻后等待著,等待大宅子枯萎前趕緊把卵給產下,壓根不在乎蟻兵弄了什麼回來。蟻后像個智障的女人,交配產卵,產卵交配,循環又循環,教李瓊吉想得怒了,用報紙點了一把火把整個蟻巢燒了。燕子的羽毛零散飄落,墜在地上像熱帶的雪,是慘白的,和她臉上的妝同顏色。
李瓊吉在弟弟住的公寓底下,撥了電話上去。接電話的是個女人。李瓊吉猜想,或許是弟弟一夜情的女友,也可能是從前那個女人。他們家不喜歡那個女人。她母親是夜總會的媽媽桑。李瓊吉心目中,那和老鴇是毫無差別的,是出賣肉身的賤人!她恨,是因為她有透過那個女人的母親,出賣肉身的記憶。若不是為了那個學院生還債,她是不願意讓碧玉的身軀獻給別的男人的。
往事一經想起,嘴唇便會被她咬得連血都流了出來。她下車找弟弟去了。開門的是個陌生的女人。李瓊吉微微的對她一笑,弟弟全身赤裸從房裡出來,看見姊姊不禁嚇了一跳,逃到房間把門給鎖上了。她「哼」的一聲坐在沙發上。女人穿著好,打開門,妝扮鮮亮的步出屋子邁向全新的早晨,尋覓另一個刺激的夜晚。
「媽叫你回去。」
「為什麼突然出現。」
「她開門的,——人家很細心,弄了早餐,」
「少諷刺我,老師!」
「別躲在房裡,出來……」
「等我收拾好房間,換好衣,」
李瓊吉弟弟的公寓的陳設是極為簡略的,和她的房子的擺設一樣。寬敞。明亮。她還真羨慕這個讀設計系的家中獨子。她送給他的小提琴放在玻璃櫥裡,隔壁的青瓷像裝骨灰似的。她想起弟弟曾經養過的野狗,或許青瓷裡裝的就是它。
她打開玻璃櫥把小提琴拿出來,試了音確定弟弟還是常拉的。記憶中,十七歲那年和她相戀的學院生,是讀音樂學院的。她記不起他是否有在她面前演奏,她弟弟出來看了她一眼,問道:「小提琴還沒有生鏽?」
「生鏽了。」她笑說。
「昨天才拉門德爾松,譜還在架子上我沒闔上就跟她……」他兀自笑了。李瓊吉是知道他笑什麼也跟著笑了。樂譜的確還在,是中學時她給他買的。她看了一下樂譜,覺得門德爾松她不喜歡將拉威爾的琴譜抽了出來,但都沒拉成。
「你媽要你回家。」她看腕錶,「多久沒回去了?星期天沒得推,約會全給取消。現在就走,——」李瓊吉對弟弟永遠是不客氣的。不客氣的語氣中藏著的親愛他是感受到的。她喜歡這個弟弟,不是他長得俊俏而是他幫她完成了童年與少年時不能完成的事情。
她聽人說,如果父母生下的第一胎是個女孩的話,意味著父母親賺到了免費幫傭。她想著,人隨在弟弟身後。她像一個保姆甚於一個姊姊。母親對她開口閉口雖然女兒女兒呼喚,然而,有些事情還是把她當作傭人般使喚。
李瓊吉的父親是個重男輕女的男人。她和兩個姊妹受不了父親的折磨,還未上中學就反了。十七歲時她深愛的那個學院生,是她父親在公司裡最討厭的同事的次子。現在她還記得父親知道他們走在一起時,被激怒到漲紅的臉孔。
李瓊吉午覺醒來,看著天花板。
壁虎剛好爬過,拉了屎尿下來,滴在她的臉頰與髮梢上。
「呃。死壁虎。」她心裡想,用手抹去。「什麼時候來了壁虎,不是放了殺蟲藥嗎?肯定是隔壁的人弄過來的。要去和他們說,注意衛生。不注意滿地的蛇蟲鼠蟻,惹人厭。不知道那些人在想什麼,屋子弄得骯臟像乞丐,住了會比較安心。……嘖,枕頭熱得那麼快,睡得頭都痛!」
她坐在床上看著書桌心裡想:「又是那疊作業簿,」
下床,穿著拖鞋走到廚房去。十點的陽光照耀進屋裡,穿過窗簾,像是陽物插入了陰道,感覺不到興奮,有點痛,是不樂意的痛。李瓊吉將窗簾掀了起來,百合枯萎了。百合是從她弟弟那裡拿的。那天帶他回家吃飯,吃得極不開心。妹妹的孩子還小,吵得拆屋子那般真想掐死他們,看看妹妹無暇顧及自己的模樣,李瓊吉就憐憫起她和孩子了。
她心裡痛恨。恨女人生下來就要為男人生孩子,給男人做愛。宿命論是男人的自圓其說,李瓊吉不情願將生命花費在男人跟孩子身上。她似乎忘了十八歲那年和男人有了孩子,痛苦掙扎是否該去墮胎。雖是墮胎了,多年來在夢中她仍看到青澀的自己和學院生男友,唯唯諾諾走進婦科診所,驗了尿,學院生簽了同意書,胎用不了半天就從肚子裡消失。童話般出現,神話般消失。
拿著杯熱騰騰的白咖啡,她看見二十二歲的自己。
望著鏡裡的自己,反复詛咒鏡裡的人。
寧靜的星期一,沉默的早晨,連鳥鳴都消匿了。李瓊吉感覺自己身處在四壁無人的空間裡。開著窗口,對面的人家她也不顧了,脫掉身上的睡衣在客廳里活蹦亂跳。壁虎的尿味猶在,時間久了,或許乾了,味道漸漸沒了。
「停止跳啊!」李瓊吉心裡有聲音在說。 「我必須跳,把身體裡的人跳掉。」她對空氣道。 「你不能這樣對待他,他是你的!」心裡的聲音說。「誰說是我的,他明明是自己來的,死要跟著我。你相信嗎,」李瓊吉笑了,道:「我要去診所把他給弄掉,洗掉!我不要,你知道帶孩子有多辛苦嗎?你想帶他?不,你們只會叫我不要打掉,不可能……」
她又睡醒了。滿身的汗。落在作業簿上。
李瓊吉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在學校做這樣的夢。因為吳天和的關係?最近她頻頻想起學院生的模樣。和他分手之後,或者說自從診所出來之後,他們就不再見面了。他的債務李瓊吉替他還清了。她靠著各種管道打聽他的消息,有人說他到另一個城市去了。有人說他現在是同性戀,做鴨賣屁股,也有人說他在古蹟區做導遊,夜間在民歌餐廳駐唱。
各式各樣的說法,眾說紛紜,李瓊吉去過每個她覺得他會在的地方,尋遍了還是找不著他的踪影。她後來升上了師訓學院,做了小學的教員,考了許多測驗連她也忘了,到台灣留學三年又轉去中國內陸修碩士,算起來才幾年光景。人生和時光不是同等的。人選擇忘掉時光,留蒼白逗留在歡喜或悲傷上。李瓊吉是擁有這性格的人。
公寓溝渠旁的蒲公英發白了,風一吹,散得四處皆是。李瓊吉載著吳天和回自己的家。她不明白自己的舉動。可能是被他的情信給打動了?他們坐在車子裡,沉默很久,雙方始終不願意下車。她和他是知道的,一旦下車,慾望便如烈火熊熊燃燒。吳天和也許對這感覺並不強烈,李瓊吉是不同的。她渴望。看著鏡子中的吳天和,她幻想著。
縱使再怎樣的不願意,她還是下了車。吳天和傻乎乎的坐在車裡,滿臉困惑,彷彿後悔跟李瓊吉回到家似的。她敲了敲車窗,他反應的看了她一下,擠些微笑,極不自然。像塗了強力膠,僵住了臉頰,表情生硬不說,嘴角的唾沫都像是虛假不真實的。
他是田徑校隊,長跑的選手。上學期在校際賽得了個亞軍,她乘他下車時,拍了他的臀部調侃道:「挺結實的!」她故作鎮定的神態,剛才那個動作事後讓她感到羞恥。那不是平常的她。她走在吳天和的身後,他們的步伐不是慢,而是不協調的前後超越又走在一起。
李瓊吉是故意的。她不知道吳天和是不是同樣用著故意的方式行走。到電梯前,他們的身影映在電梯的門上。她看上去是個二十八歲的女人,吳天和無論從那個角度去欣賞,都和那個學院生完全相同。輪廓、喉結,頭髮後的小尾巴都像。
吳天和進入電梯的時候,李瓊吉嗅到學院生身上的味道。是介於男人和女人之間的味道。有點陰陽人的感覺,實際的感受是個陽剛的男人。混合古龍水與汗水的味道,髮膠的濃郁,她幻想著吳天和就是遺棄自己的學院生。
他們在房間,整晚聊了很多事情。她像在開導他。縱然她期望擁有他的身體,甚至在腦海裡反復研究該如何虐待這具自願奉上門來的男體。他洗完澡,赤裸著上身,穿著她的西裝褲。褲子裹不住他碩大的陽物,凸了一個大包在兩腿之間。她凝視了很久,仍裝作儀態端莊矜持的和他相對而談。
李瓊吉和他說話的語氣,是像和他弟弟說話那般的。帶著些愛憐又混雜了模糊不清的曖昧,時不時以纖細的手指在他的大腿間遊走。吳天和興許已被撩撥得緊繃了,逐漸膨脹的情緒,赤紅的臉,耳朵的紅是快燒熔了的鐵。
吳天和聽完李瓊吉所說的話,似乎有道理。然,他還是愛她!她的語氣雖是處處為著他的未來著想,他亦聽見她躲在背後的吟哦。那吟哦是飢餓的,情慾與感情上的飢渴。吳天和忽然笑了,在心裡笑。他不敢。因為他知道笑了出來,李瓊吉將會和其他女人那般發飈。
在吳天和心目中,世上沒有一個女人不是神經病的。他父親之所以和母親離異,便是因為母親長期存活在懷疑的想象恐懼中。她懷疑吳天和的父親在外頭有外遇,甚至深深的懷疑著吳天和在她深夜裡熟睡時,偷偷鑽進她的被窩,代他的父親和她性交。
吳天和十五歲開始,就和爺爺一起生活,擺脫了那些人,他忽而覺得異常的空虛。是李瓊吉給了他希望和妄想。如果不是李瓊吉和那個男教師在禮堂的地下儲藏室做愛,被躲在那裡看漫畫的吳天和窺見,他是不會如此迷戀李瓊吉的。
她不能猜透這個十八歲少年的心思,見深夜了,遂讓他去睡。
那整晚,李瓊吉沒有苦思冥想,倒是回憶起和那名學院生在一起的甜蜜時光。偶爾,她會想想那個男教師。看著窗外的天空,佈滿了的星塵,畫不出的弧線卻讓她的神情勾在上面。
樓下的味道,隨風沁入她和吳天和的心脾。
凌晨她臨睡前,打開客房看看吳天和。借著客廳的一點燈光,李瓊吉看見吳天和夢遺濕了她的孔雀藍的西裝褲。她兀自笑起來,走前去,彎腰悄悄嗅了一下精液的味道。她不是沒看過或嗅過精液,她甚至曾將她的客人的精液含在嘴裡,然而,對於吳天和的精液她是感到新鮮的。
嗅著那股味兒,清新的,帶點肥皂水的味道。嗅久了有點腥,不會教人感到噁心。她用食指蘸了抹在唇上,企圖保留那點味道。吳天和這時翻了個身,看著他的側臉,真像他!李瓊吉懵懂了。吳天和,她愛或不愛?
不能愛!心裡有人說道。
我還是能夠愛的。
在大賣場外的咖啡座喝咖啡的時候,李瓊吉遇見了那個男教師。
她問他在哪里工作?他笑笑沒說在哪裡,含糊其辭的說自己在做直銷,還代理了兩家保險,問她要不要買保險。她謝絕了他的好意,說自己買了三份,再沒有閒錢供得起保單,除非斬掉,否則每個月是入不敷出的。
她想請他喝咖啡,但被拒絕了。
兩個人靜默的坐了少頃,他才又問李瓊吉在學校教得如何?她聽出他變得會說話去了,不再是滿嘴數學數字與符號。油嘴滑舌的男人她不喜歡,然看見前任男友變得比較會講話了,她心裡是替他感到快樂的。
李瓊吉用手去撫摸他的輪廓,下巴的鬍渣刺著她的手背,感覺不到痛。他變瘦了,比以前更瘦。手臂上的肌肉亦結實了。從落地窗望向佈滿午後陽光的道路,時光常給人帶來錯覺。凝視許久,他問她,知道吳天和這個學生嗎?
她點點頭,為什麼這樣問?
他說,他辭職的兩個星期前和吳天和見了面。
但李瓊吉似乎沒有意思想要聽他說下去。那對她而言是無關緊要的。他勸她不要接近吳天和,否則會有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她噗嗤的笑了,咖啡沒喝完就走了;沒跟他說再見是她的不對。
她走進賣場,冷氣把她的手提包冷凍了。她邊走心裡是空虛的。一個不留神,彷彿見到了那個學院生。她跟著那個人,實在太像了。他轉過身時,李瓊吉赫然發現是吳天和。她不明白,為什麼吳天和會在上課時間出現在賣場裡。
為什麼不在學校上課?李瓊吉問。
找你,怎麼不回去學校?吳天和問。
假期啊!你逃課了,李瓊吉問得心急。
你有假期我就不可以有嗎?我們是一體的。吳天和的眼眶紅了,摟抱著她抽泣起來,像個年幼的孩子。賣場裡的人看著他倆,有人站在那裡笑,有人看了幾眼就走開。她拉著吳天和的手,離開賣場到附近的停車場。吳天和什麼話都不說,見她把車門打開一把將她推到車內,急性的把她的短裙退去,壓著她的手,霸王硬上弓的混亂。
吳天和住手,……你住手!李瓊吉嘶吼吶喊著。
他聽不見,滿腦海都是李瓊吉和男老師做愛的影像,他利落的把陽物放進她的體內。男老師興奮的聲音他模仿的惟妙惟肖,她沒感覺到痛,只有無限的羞辱在懷裡翻湧。當他們都沉靜下來時,李瓊吉說,她要報警。吳天和傻傻的笑了,她忽而想起那夜他在她家裡,她對他的種種幻象。成了真的現在她倒覺得不真實,腦海裡打轉的假象才是真的,入了身體,虛虛假假分不清。
他吻了她一下。
後來,吳天和如那學院生般人間蒸發。
她透過各種方式尋他,仍是空。她打開吳天和的作文,撕下貼在簿子後的信封連同給她的信一起燒了。手機裡的短訊一則不留的刪除。吳天和消失了,留了個未知。他爺爺也死了。
李瓊吉辭去了教職。那天她弟弟來看她。兩手空空,她打開門,面容是無比憔悴的。他走進屋子裡,一股噁心的霉味立即湧上來。弟弟看著李瓊吉,問道:怎麼墮落到這個樣子?她拿了一杯清水給他,杯緣有著深紅的唇印。她是從來都不用會脫色的唇膏的,然,他不明白為何在杯緣會有紅印。
他沒把水喝掉,兩人安靜的坐著。
你知道,他說。那個學院生是我撞死的。他的眼神看著掛在她屋裡,電視機上方牆上高行健的水墨畫。那是他從朋友手中弄來的放小複製的畫,送給她慶祝二十七歲的生日。
什麼時候撞的?李瓊吉問。
他和你分手半年後,他喝醉了。在酒吧鬧事被伙計趕出來,我也醉了,心裡想到的都是你。我就撞過去。他低沉的嗓音裡毫無懺悔的痕跡。她聆聽著點點頭,喃喃自語說:他知道我還愛著他? ……唉死了,死了都不讓我知道。發夢,不報個夢?真是殘酷,你無情……李瓊吉失控的流著淚。
愛情痛苦。折磨了一個人又一個人。人是犯賤的,明知痛還要插一腳。李瓊吉望著弟弟,問道:吳天和的死和你有沒有關係?她似乎將所有人的失踪與死,都賴在弟弟的頭上了。
他停止搖擺著的雙腳,放直,說道:我沒必要弄死他。李瓊吉不知何時學會了抽煙,她吸了一口,吐出來的瞬間,煙味混合著她多日沒有刷牙的異味。他忍耐著道:聽說,你的學生是被他母親拉進他父親的冷凍庫裡,一家三口在裡面凍死的。
李瓊吉知道真相,因為她有看新聞。
那個中午,沒有掀開窗簾的屋子,像停放屍體的暗室。他倆彼此對望許久,他忍受不了屋裡的亂七八糟,像個狗竇。遂幫她收拾了。他拉著她,強迫李瓊吉去洗澡。在他潦倒的時候,李瓊吉也是用拉用強迫的方式,把他身上所有的衣服脫掉,用溫水把他身上的污垢洗掉。
他不知為何,看著她的裸體,以往那些生理反應都沒了。她的身軀曲線還是那麼誘人,彷彿十八歲的年華不曾離去,死守在充滿傷痛的心靈裡。他用水澆濕了她的頭髮,她則幫他把身上的衣服脫去。
兩人像孩提時那般,赤裸裸的在河邊洗澡。時光又來了。兩個人在浴缸裡。李瓊吉在前頭他在尾端。他們剛開始的時候,是徬徨且尷尬的,心裡不斷在反抗這種亂倫。成年了的孩子,童稚的身體完全褪去,坦誠相對,彆扭是無法言喻的。他害羞的看著姊姊的陰部,手執海綿,慢慢為她搓洗。她用著花灑,手中拿著肥皂,在他的龜頭上摩擦。
李瓊吉笑了。我應該感激你嗎?竟然把陳浩然撞死了。人死了,愛,久了,時間會把他消磨掉。她用花灑澆著他的胸膛。是不是。她把嘴唇貼近他的耳畔。
他一笑,無語。
浴室裡時光是停頓的。他們彼此互相傾訴,說著各自童年的話。有些是他們共同參與的,有些是他們獨自行動的,有些則是他們憑空捏造的。午後迅速離去,黑夜匆匆放下暗藍的布幕。生與死,被光亮與陰暗劃成了兩半。他扶著姊姊從浴缸裡出來,兩人靠在一起,像連體嬰。
李瓊吉問:你找過吳天和的媽媽?
他用後腦撞了她的後腦一下,輕輕的,像敲木魚,聲音不大,是喑啞的。他並無回答,讓沉默一直黑暗下去,屋子沒有了光,只有牆上的時鐘的磷光在告訴著他們時間正在行走。李瓊吉又撞了他一下。他撞了她一下……兩個人的手腕被光和暗劃了一條紅線,時間過了一天又一天,變成了紫色,然後發黑。
三十六小時的印度燻香,供奉著的伐樓那。
伐樓那雙目瞪大,凝視著空洞的屋子。公寓裡沒了人的聲音,取而代之的是壁虎在天花板上爬行,或者打架時的廝殺。沉默啊,時光。李瓊吉和他的弟弟什麼也沒做,兩人背靠背,心連心。她曾問過自己最愛的是誰?她想了想,或許是那個學院生,亦可能是吳天和。然,她不知道的是,多年來真正愛她的是那個常常變得失魂落魄、潦倒的弟弟。
母親看見李瓊吉時,輕輕撫摸著她的額頭。額頭是冰冷的。她嘴裡喃喃的說著:真是可憐的孩子啊!真是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孩子啊……沒完沒了的講著。看著李瓊吉的人都安靜下來了。
男教師來看她,她母親跌在他的懷裡,問道:先生,你是瓊吉的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