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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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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屆林語堂文學創作獎─散文﹝98年﹞
第三屆林語堂文學創作獎─散文﹝98年﹞
首獎
作者
陳倚芬
作品名稱
龍眼樹下的楓葉
作品內容
1
一年一年加上去的,從來就不是青春。
那是一片片的樹葉,在即將失去生命時狠狠扯下的印記,還是捨不得扯斷那臍帶,但終究是要放手。有時候是座山,有時候是因為海;有時候是大洋,是生和死之間;有時候卻僅僅只是因為,孩子的心往外去了,他們得往外飛去。
天怎麼一下子就暗了,村裡唯一的一盞路燈卻還沒有點上。黑夜是一條長長的線,它先圈住了外面的道路,又慢慢圈住了家門口的圍牆,黑夜在外觀望屋裡奇怪的現象,它心想:它是不是已經來過了,怎麼屋裡比屋外還更快天黑了?
一個小時之前,庭院裡的老龍眼樹鼓譟著,樹上的寒蟬嬉戲到整棵樹熱鬧得像是夏天一般:是金黃色的下午,樹裡藏著一條小河,用口器拚命地吸吮,像是嬰兒在母親的懷抱中,從沒有想過會有枯竭的那一天。那是對生命的渴求,所以貪厭著母體裡的那一條小河,一口一口用粉嫩的雙唇使盡力氣地吸,那是一張很滿足的小臉,但他的嘴仍舊沒有離開,嬰兒還是喝著奶水,他在鮮奶般的黃白色日出後醒來,又在放於室溫下逐漸結凍的乳黃色的日落中睡去。
沒有人躺在屋子裡,並不是因為龍眼樹上的寒蟬太吵了;那單純只是一個沒有人在家的下午,所以隔壁的王伯伯才一直沒有過來按電鈴,以示抗議。抗議些什麼,這是一棵多老的樹啊,是我祖母年輕時種下的,或許會是更早以前,於是沒有人敢再說些什麼。每當初夏到初秋的季節,各式各樣的蟬一起齊聚在這裡開同樂會時,大家都這麼習慣了,如果聽不見家裡電視機的聲音,那就出外走走吧,位在巷子口的龍眼樹,有一百多隻的昆蟲正在歌唱。
但那就是王伯伯的個性,他一定要舉手發言表示些自己的意見,才肯讓其他人繼續開會。從小便這樣了,一直維持這樣的習慣直到幾十年後,每年的這個時候,他總是固定在每天的傍晚時分來敲敲門。他會扯著他的喉嚨,挺起了早已因為骨質疏鬆而萎縮的胸膛,還扯著頰上兩片嚴重失去水分的肉乾,大聲地說:「還不把樹鋸一鋸,要不,也移到公園裡種啊!什麼百年老樹,當年在家鄉,我看過無數的千年古蹟都毀於一旦,何況是這長不高的小樹。」王伯伯邊向我們抱怨完,還邊喃喃自語地走回家,聲音斷斷續續像是口渴的蟬叫了一個下午還不夠,邊吞著口水還要繼續說:「熱──死──人了,初──秋了也不颳颳風,肯定是這矮──樹害的,長得枝──葉那麼密,害我──們家一點風兒都沒有辦法灌進來,這樹料不準是成了精,連風都給吞了。」
但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有些奇怪,溫度都有下降了些,怎麼寒蟬們竟然還賣命地唱起一首首歌,難不成是因為在白天太陽的照射下,空氣裡的水折射出了更大的照射範圍,才形成這比夏天還要炎熱的氣候,讓寒蟬都不知道寒冷的感受。定是如此,我也同樣領受著這番秋天的日頭,尤其出了這村外走進公園裡,大風一颳過,就活像是老虎伸出爪子,猛抓一通的刺痛。一定是流太多汗了,都是這皮膚上的鹽,每個毛細孔都是一個傷口,抽痛。
2
我幾乎快忘記祖母的樣子了,老龍眼樹矮小痀僂的身軀,始終無法和祖母的相片拼在一起。也許是因為那是一張身分證上的半身頭像,距離祖母過世時的模樣,也已經差距了十幾年。至於後來對於祖母的印象,那模糊的身影後邊,總有乾褐色的痕跡悄悄地暈染開。我想那是她的一雙手,是皮膚薄地像貼在骨頭上的雙手;皺巴巴的樹枝中,只有一彎細小的溪流穿過,那是秋天的龍眼樹結完果實後,精疲力盡地等乾涸的河道佈滿軀幹,即將沉沉睡去的模樣。
剛進入秋天的季節,母親將吃不完的龍眼曬乾,並不是每一年母親都這麼做;正確的時間應該說是自從祖母過世後,因祖母一向不喜歡吃龍眼乾,她愛吃新鮮的水果。
村裡除了鄰居的王伯伯不喜歡這棵龍眼樹以外,我猜測:母親應當也不太喜歡這棵龍眼樹。那是十分狡詐的枝葉,因為生存得太久了,所以清楚這庭院裡的土壤那邊是最有養分的;所以龍眼樹的樹根拚命地竄,總是將母親的盆栽給打翻,無論母親將種植景觀小樹的盆栽往哪移動,老龍眼樹的樹根總是透露出些許不滿,彷彿整座庭院都是它的地盤。
那是一個吵雜的午後,原來秋天的前腳剛伸進院子時,昆蟲們的鳴叫聲竟比夏天更來得吵鬧。母親有些受不了這些蟋蟀、螽蟴的胡鬧,一氣之下便找了幾個工人,將龍眼樹的樹枝鋸一些掉,啪──啪──,樹枝掉落時像是在低語,那是種無謂的掙扎,仿若是一個老人的感嘆,「老囉──老囉──,連自己的身體也沒辦法做主了。」
隔壁的王伯伯出來看這場熱鬧時,原本是很慶幸這煩人的枝葉總算可以減少了一些;但沒想到他才站在門前看了一會兒,便搖搖頭嘆了好長的一口氣,才鬱悶地吐出了些緩慢而沉重的字音,「我們都老了,老了就是沒用了,等著任人宰割……」
我沒看見龍眼樹的枝葉在無奈中離開軀幹的畫面,我只想像著祖母年輕時的模樣,就像春天龍眼樹新長出的葉子還閃閃發光。
被鋸掉枝葉之後,對龍眼樹而言這是個寒冷的秋天,樹幹開始莫名長出了些樹瘤,活像是大塊的老人斑一樣在肌膚上蔓延。祖母說:「老人斑像是一種病。都是年輕時種下的症頭,和年輕過不去啊,拚命在日頭下工作著,從不知該休息啊。」
那個秋天,母親站在少了龍眼樹枝葉遮蔽的庭院裡,她大力地呼吸著清爽的空氣,然後重新將盆栽整理好,放在太陽照得到的地方。
我曾問過母親:老龍眼樹上的樹瘤是怎麼一回事?母親當時只是淡淡地說:「是工人鋸樹枝時不小心劃到的。」真是一道淺淺的傷口?為了止血而汩出的凝血因子,傷口會在被覆蓋的情況下慢慢地癒合;但是脫掉了那層暫時的保護,留下的竟是一道隆起的疤。
那絕對不是一個小傷口而足以形成的疤痕,當時應該傷得很深或許也需要縫合。我不清楚那傷口是怎麼造成的,我只依稀記得祖母的手腕上,也有一道像樹瘤一般深褐色疤痕,後來祖母晚年時,疤痕逐漸塌陷了。它原本也曾是一道肉紅色隆起的疤,至於發生的經過,已經沒有人能夠告訴我了。
3
那年的秋天,庭院裡種下一棵小樹,那是一棵長不大的楓樹。
老龍眼樹的樹根停止擴張領土,在被鋸掉枝葉之後。雖然如此,但母親新種下的小樹其生長空間還是有限。沒有幾坪大的庭院中,到處是龍眼樹根竄過的痕跡,如果小樹的樹根不小心攀在老樹根上,不知道結果又會是怎麼樣?或許它們也會相處得很愉快吧,又或者小樹根在老樹根的地盤上,根本就搶不到泥土中的養分,小樹也只能默默地等待生命結束的那一天。
都是紅色的景象,新生的傷疤和秋天的楓紅。
母親的手腕上也有一道疤痕是紅色的,範圍比祖母的來的小。母親說:是為了同父親賭一口氣。至於祖母手上的呢?母親則含糊地說:「可能是因為逃難時,被人劃上的吧。」
外面的秋意甚濃,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小楓樹已經感受到寒冷,才被種下沒多久,它身上的葉子便漸漸轉紅。母親見了很喜愛,便開始考慮想將庭院的空間都改植楓樹,但她其實心裡清楚,我父親是不會答應讓她這麼做的。
一棵小樹點上幾片紅葉子,母親望著庭院,心中就有一大片美麗的楓林。儘管父親捨不得移走的老龍眼樹仍佔據了庭院的一大半。
祖母過世的前幾年一直都是臥病在床,她不習慣待在醫院裡,父親便順她的意把她接回家中休養。
於是客廳隔出來的一間小房間中,又長出了一棵龍眼樹,一棵極盡索求一切的龍眼樹。因為它的根伸不進泥土中吸收水和養分;它的枝葉也伸不出這水泥磚瓦造的密閉式花盆。它說:「它看不見秋天了。」
4
龍眼樹,是壽命很長的一種植物。
記憶中,祖母最後乾癟的身軀和客廳掛的相片仍舊拼不在一塊。沒有力氣再去吸收養分的身軀就像被吸盡汁液的樹幹,禍首並非是昆蟲而是那日復一日的生活;那從海的那端到這端的回憶,還有一段段被硬生生撕裂的親情。原來,不只是對生命的渴求才會如此強烈地榨盡一切……
母親坐在庭院中看著矮小的楓樹,手裡還邊剝著龍眼乾的殼,嘴裡熟練地吐出了龍眼的種子,一個個黑亮亮的小圓球都滾進了垃圾桶。母親說著:「種龍眼有什麼好,長這麼大棵可這果實卻一點兒也不甜,想吃的時候不如到外面買一斤,解解饞便好。種這樹啊,枝葉大了就礙眼,連風也透不進這縫隙裡來。」
那是祖母過世後,母親第一次向父親提出了移走龍眼樹的事情。
幾年後,老龍眼樹在一次夏末的雷陣雨中,被雷劈成了焦炭,乾枯烏黑的身軀掉落了一半,另一半還似抓住泥土不肯放開,真是一種假象,它還有知覺嗎?
老龍眼樹逐漸在雨中崩解,母親笑了,臉上又新堆上了一條條的皺紋。
庭院裡的小楓樹又紅了葉子,走過屋前,我彷彿在母親逝去青春的臉上,看見秋天。
在秋天的世界,一切都在改變。祖母是葉子,飄過了海;我是葉子,飄離了家。
就一個單純沒有人在家的下午,在母親過世後的第二年。我走過的不再是自己的家園,那是一片廢墟,庭院中的小楓樹早已帶著黃色的葉子死去。留下來和我有關聯的東西,就只剩下公園裡的那棵小龍眼樹,那是我父親用老龍眼樹的種子種下的。
一個日暮即將消失的時刻,也是寒蟬正鳴叫的時刻,牠們和我童年時的秋天一起在我心裡叫著,叫聲響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