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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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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屆林語堂文學創作獎─散文﹝98年﹞
第三屆林語堂文學創作獎─散文﹝98年﹞
貳獎
作者
呂政達
作品名稱
秋天,海德格先生不在公園
作品內容
如果,在秋日找到一處公園,人跡罕至,鳥聲疏淡,但秋陽始終飽足,而且想坐下來,背靠長椅。
想做什麼?
秋日的心情,無秒針的錶面悠靜行走,張望老人與偶而現身的慢跑者從遠而近,以各自的方式佔領這塊草地。我打開一本寶石藍書皮的海德格,沉入字句,我相信秋日的氣氛適合閱讀。
背靠長椅,腰置放在白蟻噬啃過的痕跡,打開圖書館借來的書,便將海德格召喚入近處,一同坐在靠背長椅,等待放學鐘聲響起。「人一旦運思尋視存有之物,便立刻遇到語言。有待思索的事情還是:何謂人?」我想海德格的意思是,人說,在清醒時說,在等待接兒子放學時說,沉默讀書時說,棲居在背後長椅的白蟻也正在說。
眼睛疲累,放下海德格,這是他於五十年代的演講集,也由於是演講集,便凝固為一種語態的進行式,作為作者的海德格總是在說,進入墓穴後也還是在說。如果放下書,忘記冗長而難懂的字句,場景轉換成秋日公園的靜默─懷疑放學的鐘聲會在眼神游移到公園的那個角落那一瞬間響起,紅衣服的小女孩從塑膠的溜梯滑下。再打開書,海德格還在說,語言的世界,隨時接受召喚。
眼神離開,捕捉泛黃的落葉,一如秋日的訴說與沉默,閤起書,海德格便起身,離開我的背靠長椅,前往公園另一角落散步,海檬果散落在德意志幽靈的腳旁,「也許,等你下定主意吧。」我心裡的寂靜也傳染進這座公園,但訴說仍在繼續著,海德格說:「語言是作為寂靜之音說。人聽,因為人歸屬於寂靜之音。」這些字句同時給訴說和寂靜下蠱,像一隻遭到詛咒不再睡覺的黑管,或者逕自玩耍著響尾蛇的魔術師,我轉而同情起那尾響尾蛇。開始好奇過去的秋日,我都做過些什麼?
閱讀是捕捉,追想與眼神的漫遊當然也是,我離開書本的眼神觀看著公園遍地落葉,懷念起上一瞬間竟悄無動靜,在漫遊的意識叢林,上一刻立刻轉身變為下一刻,就連海德格也不忘記捕捉我的懷念,「懷念意味著,思索那被忘卻的。」他的眼神從海檬果樹下射過來,越過樹枝間的木造鳥屋和茵綠的草坪,「此刻,你下定主意要我回去了嗎?」
不,我下定主意,起身,走到海檬果樹下,仰望那一座如同來自宮崎駿動畫的鳥屋,一截早年的郵筒形式伸出四根臂膀,我猜那是供鳥隻站立的,它們會伸出嶙峋的爪牢牢抓住,如同德勒克拉瓦的版畫,死神緊緊攫住少女。我會一再聯想起死神也來自秋天,秋日時刻,晚禱的鳴響把將有一死的人帶到神面前,然而,我僅僅被帶到這個仰望的姿勢,猜想依海德格的說法,這個鳥屋對於鳥應該算是捕捉還是真正的棲居?我決定向前走去,走進秋日的公園深處,捕捉樹蔭和影子,風中吹落的葉片與遠處孩童的笑聲,如同神話裡捕捉雷電的船長。
捕捉、召喚與命名應該是同時發生的,當我應受著一棵樹的召喚走近,才發現這座公園處處皆有命名,秋陽微黃,植物的名稱鐫刻在金屬鋁的告示牌上,沿著紅磚欄杆,恰恰將公園圍繞一圈。我的漫遊循著命名於是有了確切方向,一一拂去落葉和塵土,還請一名打太極拳的老人挪開外套,讓我辨認掩藏甚久,字跡斑剝的植物名稱。於是,從入口的「桂花巷」開始,我蒐集榔榆、海檬果、水黃皮─闊葉、常綠、彩色的小石頭圍成一個笑臉的圖案─杜鵑、月桃─內心突然發出驚嘆,原來這常見的可愛小花就叫這個名字。九芎、含笑─孩童的笑聲仍在遠處,給人追也追不上的錯覺。欖仁、厚皮香,每種植物都得到分派,各自棲居在它們的名稱裡。有種爬藤植物名稱寫著「君子」,第一個字卻已磨蝕到難以辨認。
我在此時聽見秋風中的鐘聲,已經放學了嗎?乖乖坐在特教班矮凳上的兒子,必定時時望向教室門口,我游移的思緒突然停止在眼前的桃金娘,並不純為這矮矮的樹叢,總在秋天,以緩慢節拍綻放,而是海德格露出促狹的笑容,翻開書,在第45頁,海德格引用喬治特拉格爾的詩句:「在死者白色的眼臉上,桃金娘花靜靜地開放。」心裡響起深淵般的回音,別想逃離我的捕捉,桃金娘花,我望著眼前如此真實的小花朵,想著花朵底會不會真有張安息的臉孔,永遠閉起眼臉,詩與真實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按捺內心的動盪,折下一截桃金娘花,注視葉片上的白色胎記,此刻,輪到它來安慰將有一死之人的靈魂。此刻,如果學校的鐘聲悠悠響起,意味深長的敲鳴,我將要走過光線昏暗的穿廊和一排花架上的盆栽,準時出現在特教班門口。幾個月前,兒子小學畢業,經過連串的鑑定作業,分發到這所國中的特教班,我們就像搬移的盆栽,重新學習認識、適應新環境。我站在門口,等待鐘聲歇息,老師的聲音會從門縫傳出:「好,下課了。」一個小女孩總拖著步伐搶先轉出來,對我露出缺牙的笑容,「叔叔,我乖不乖?」我總會微笑點頭,乖,一種沒有被命名的病症從背後僅僅攫住她,像鳥屋伸出的臂膀。一名身形肥胖的男生,團著臉,坐在特教班門口像巨人守著山洞洞穴,神情專注冷漠。我知道,也會有個病症為他命名,分派,歸類,供男孩棲居,像守護的精靈緊緊跟隨。
然後鐘聲歇息,吼聲、叫聲,分辨不出何種意義,從喉嚨發出的聲音夾雜著可以分辨的笑聲,精靈般地從我身旁掠過,每個聲音的主人後面都有個等待指認的疾病,命名為自閉症、亞斯柏格症、過動症、注意力缺陷、學習障礙、發展遲緩,命名將他們連人和影子一起召喚進一條光線陰暗的穿廊。
然後兒子現身,照見我,背起書包,拎著便當袋一溜煙便要跑離這個洞穴,但老師堅持,自閉症的小孩,最不容易與人眼神接觸,堅持一定要他看著老師的眼神,好好的說「再見」。兒子斜斜瞅我ㄧ眼,我不動聲色,老師扶著他的肩膀,扶正臉,「來,看我的眼睛,說再見。」像說什麼也要忘記台詞的二流演員,僵了十分鐘,兒子才甘願擠出小小聲的「再見」。演完這齣戲,而我始終是唯一的觀眾。走吧,我發出指令,向公園的方向前去,仍不知道遠處的笑聲來自何方。思索幾年前,一位兒童心智科男醫師說的話:「沒關係,我們錯過了童年,最好不要再錯過少年。」
思索,意味著命名。海德格背沉進長椅,享受鐘聲降臨的時刻,這將有一死的人說,怎麼樣也不忘記他的台詞,所以命名是將世界展開,讓物在世界中逗留,靈魂追隨著枯萎的落葉獻唱的歌,是藍光瞬間展現永恆。沒有命名,於是沒有秋天,也沒有世界,站在遠處向世界招手,也走不進來,只是漂泊的異鄉人。
但是,我轉身注視海德格的眼睛,像厭倦被喚起玩耍的響尾蛇,疲倦地瞪視魔術師。我不知道那名缺牙的小女孩的名字,也不知道她的病症的名稱,我能不能邀請她走進我的世界?想像病症是躲在寶盒裡的彈簧小丑,準備在掀開時跳出來。我和兒子一起蹲下來玩字句接龍的遊戲,為什麼恰恰是這些字代表某個病症,為什麼我的思緒一次只為一個命名佔領,這一刻的思緒銜接下一刻,如禪宗公案的話頭。
總有眾多不安的時刻,心急劇沉落的時刻,眼睛找不到焦距,天空灰濛,遠處黑暗浮現獸群的藍光,不安的靈魂簇擁在海德格身邊,在黃昏的樹叢灑上藍光的網,靈魂因而只不過是一個藍色的瞬間。我憶起自己童年面對一隻狼犬時的慌張焦慮,狼犬張開利牙,低吼,我轉過身,那種不安隱約蔓長進夢境,像桃金娘的根,海德格說,只在向後撕扯之際,才真正的向前撕扯。我讀著孩子們的病歷,卻像看見自己靈魂的鏡子,如此痛苦地良善,如此真實。
公園角落開始湧現身影,穿睡袍的老人柱拐杖穿過欖仁樹,無法確定是將要入睡還是醒來。慢跑者戴著耳機沿公園繞圈,像電池不曾耗盡的薛西弗斯;輪椅推出老婦人的行列式,沒有壯盛軍樂,只剩眼睛骨碌地轉,像沒落的貴族外出巡視城邦,一張沒有表情的異國臉孔推著輪椅,還回頭瞅視我們。她看得見海德格嗎?海德格說:「被困擾、受阻礙、不幸和無可救藥─沉淪的所有困苦實際上只是一些表面現象。」是的,我決定請海德格離開,返回他安息的墓穴。是的,秋天,海德格先生不在公園。
「我不在公園,但會在你的心上棲居。」我憶起讀過的海德格,仍不曾放棄聲音,他說,秋天的真實心情是,每個靈魂看來都像異鄉人,每個影子都像要戴上帽子出發。
好吧,就是異鄉人。我跟兒子說:「你知道嗎,我們是異鄉人。」人,人後面應該接什麼?我翻開書本最後一頁,想直接知道海德格的答案。最後一頁,答案終於揭曉,「台北市立圖書館到期單」,還書,寫著今天的日期。看看手錶,我確定來不及在圖書館關門前,去還這本書。
今天也是兒子的生日,老師、同學為他寫的生日卡片,夾在親師聯絡簿裡。老師寫道,中午吃飯,他們一起為兒子唱生日快樂歌。我翻開卡片,努力辨識每名同學的字句,他們的命名和召喚,想像那些孩子怎樣握住裸露筆芯的鉛筆,寫下祝福的意思。
來來來,我跟兒子說,讓我們在秋日深處的公園,召喚來一個蛋糕,有嫩白的奶油和巧克力熊,草莓衛兵環伺,栗子國王高坐寶座。閉上眼睛,我們再召喚蠟燭前來,點燃,象徵許願。來,請吹蠟燭。
兒子看著我,露出傾聽的表情。我猜海德格一定會說,難道,這也是一種接龍遊戲嗎?
人,何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