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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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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屆林語堂文學創作獎─散文﹝98年﹞
第三屆林語堂文學創作獎─散文﹝98年﹞
佳作
作者
鄭端端
作品名稱
秋月娘
作品內容
閻羅王關閉鬼門關的前一天下午,失蹤多日的媽媽被警察發現躺在象山北側公有墓地的斜坡上。自殺的消息一傳來,我跟隨外婆吼叫岀撕裂耳膜般的嚎哭,把五天來悶積的恐懼害怕傾倒而出;卻馬上被老哥及時喝止,他瞪大爬滿血絲的凹陷眼睛,字字提醒我,千萬不可哼叫,躲在後街某角落的討債流氓馬上會循聲兇惡而來。
我的家,如同斷裂了鐵圈的木水桶,整個散開來,留不住一滴滴珍貴的清水。
喪葬草草了事,爸爸和我躲藏在四樓樓頂、租來的鐵皮屋裡,頻頻擦拭滿臉分不清的汗珠和淚水;窗外,初秋的艷陽開足火力,狠心地想烤透我內心深窟陰暗的冰原。我灌下一杯又一杯的冷開水來滿足飢餓的胃腸,並努力保持腦袋清楚的思考。生活假若能夠像電腦重新開機的神奇,17歲的我肯定能在最後時刻狠狠地搖醒媽媽,大聲向她喊叫:「妳一再教訓兒女,當一無所有時,還是要活下去,因為你還有上天賜給的一條命。」她說了,卻做不到。
松山家商的班導師托同學來傳話,喪葬假已過了好幾天,該回學校了。中秋節過後,第一次段考將迫在眉睫。
在加油站上晚班的老哥岀門前,默默地塞一張五百元大鈔給我,又徐徐轉頭望向畏縮在廚房暗處、嘴角咬著半根香菸的父親;幾許不屑寒意漂浮上老哥消瘦的臉龐,那神情幾分酷似媽媽;自從我有記憶以來,母親總是以這種表情看著她的另一半。
父親對冷漠親情的反擊,不是暴力、也不是逃避,是我永遠無法理解的龐大借貸。隨著越滾越大的債務雪球,我逐漸習慣四處漂泊的游牧生活;能飽餐三頓和一席乾淨的睡床就是很滿足的一天。外婆常讚許我,憨憨的天公仔,薄福好養。
事實上,我只是善於掩飾內心的惶恐和懼怕,正如母親所說的,一無所有,還是要活下去。
依憑什麼能繼續活下去呢?目前,這個天大難題死硬地綁捆住我。一個圓滾矮胖的高一女生在這光影彩燦的繁華信義區,如何找到一碗飯吃呢?不,一小碗鹹粥就夠美好了。
走下老舊公寓,繞個遠路避開了學校大門,漫步接近公車站牌時,我停住腳步。站牌下那空蕩蕩的小攤位馬上映入眼眶,攤位的地點恰好是三所學校必經的路線,店主人是一位年長的慈濟阿嬤,她把遮雨廊的左偏角落低價租給了母親。
神智恍惚中,我似乎看見巧手烘烙車輪餅的母親的身影,她講究地穿上自己縫製的工作圍兜;兜布上,精繡著母親的閨名『秋月』;金黄亮彩的字旁,一個誇張的圓月飛輪是我從電腦裏抓下來的卡通圖畫。媽媽很滿意這件工作制服,它意味著精緻、獨特的專業尊嚴。
稠膩蛋糊漿細流入炙熱的鐵板圓凹洞內,剎那間,飄散的糕餅烘香氣味往往引逗得學生們忍不住紛紛掏出銅板;我和老爸三餐的豐瘠就端看牛奶鐵罐裡,銅板堆的厚度了。
我幾次向媽媽建議,除了傳統紅豆沙、奶油cream以外,應該追上時尚流行,研發美美的草莓、翠綠的抹茶,或不可思議的麻辣口味;說不準,登上電視、一炮而紅。母親放下翻滾車輪餅的尖鐵簪,嚴肅地拒絕:「眼高手低,不要盡學妳老爸,十做無一事成就。」
我喜歡將車輪餅烘成淺黄色,看起來柔軟嫩黄,卻常被媽媽丟到一邊。她堅持,唯有金黄帶微焦的餅殼才是脆硬適中的大判燒。放學後,我沒有補習課業的壓力,大部分的時間都賴在攤位旁,母女倆如同草原上的母獅群,齊心協力的狩獵明日的三餐。媽知道,我最愛焗烤義大利肉醬麵,雖然一客須花費上百元,卻是我在學校常享有的午餐。我一直以為,母親是不會流淚的女金鋼,外邊的風風雨雨有她和哥哥去阻擋,就夠了;享受母愛是日常生活中,理所當然的事。
突然有人輕拍我的肩膀,一回頭,眨眨濕潤的眼睛,原來雨廊下站著的不是媽媽,是那位慈祥的慈濟阿嬤。我低下頭,躲開她的凝視,默默地從攤位旁邊閃過,朝四獸山腳下、廟宇雄偉的奉天宮走去,那是整日無所事事的父親時常逗留徘徊的老地方。
奉天宮右側斜坡道路兩旁的流動攤販群是著名的天公廟早晨市集,熱鬧非凡。人潮退去後,總留下一股濃郁不散的魚腥味道。黃昏時分,仍有三兩個兼賣香紙祭品的水果攤販,頻頻招攬香客的生意。擺在水果籃裡,圓滿飽實的綠黄文旦和吹彈即破的艷紅軟柿,把秋節的氣氛乘著日落後吹起的涼風,迎面輕撫我淚水潮濕的臉龐。突然間,我想起,媽媽每次來祭拜時,都會帶上幾樣水果。她曾吩咐,祭果種類不講究貴賤,但須奇數;是何原因,她也說不清楚。
我猶豫了一陣子,決定分解那張珍貴的五百元大鈔,請老闆娘幫我選了一個文旦,以附和祭果奇數的規定。老闆娘接著拿起一束香,為難的問:「小妹妹,去拜拜嗎?」我點點頭,這是一生中,首次心動神鬼靈通的祈願。
我真的不願相信,媽媽是站在另一個世界,用人類無法觸及的眼光在看我。我甚至有些生氣自己的無能,為何留不住一絲絲的母愛?
登上大雄寶殿,諸多神仙菩薩一字排開,我誰也不認得,更不清楚應該先向那一尊大仙叩拜。找個最冷清的角落,我把小文旦擺放在紅色塑膠盤上,剛要下跪,忽然瞧見最前排的拜墊上,跪著一個熟悉的身影,頭手伏地膜拜,矮瘦的身軀畏縮得像一隻受傷的蝸牛。眨一下眼皮,我立即認出,那位正是我的DNA的創造者。
老哥常譏笑,我是爸爸的原版複製;一頭吃得最多、做的最少的膨風牛,總賴著天塌下來、有別人去撐的可憐惰性。年少的我還有作夢的權利;可憐中年老爸,卻是為一斗米即折腰、沉溺在空空白日夢的失敗者。男人在家庭裡,失去了中心價值,就像一隻被拔去尖牙利爪、沙啞嗓子低吼抗議的公獅,逐漸喪失了其他親密份子的認同。失敗不是罪惡,是失落了自信心;在競爭慘烈的水泥叢林,往往不被允許和容忍。另一半走了,失去靠山的他,是否也像我一樣,來奉天宮尋找活下去的生機妙算?
好奇心油然而生,我起身躲藏在紅色巨大圓柱後面,靜靜觀察。
爸爸結束了與神明的對話,身體晃動地站立起來,頻頻舉起右袖輕輕擦拭眼睛,抽泣的背影讓我幾度衝動地想跳出陰暗處,大聲的安慰他,他不孤單,還有哥哥和我。
廟宇後面的峭壁有一高聳的水泥陡梯直上山頂的仙巖岩,可居高臨下,俯視繁華的信義億萬精華區。入夜後,遊山香客往往寥少無幾,還給大自然一片清靜。
爸爸離開大殿,走向後院,開始往上爬登陡梯。我猶疑不決,若尾隨其後,他會馬上發現;假若不跟上去,就無法找出答案。剎那間,一種涼透背椎的可怕念頭閃過,我不寒而顫,趕緊抬起頭,緊盯住他的身影。
此時黑夜中,山壁兩旁攀生的高瘦相思樹互讓騰出一小片天空,左右交錯的樹梢上,一輪皎潔秋月正悄悄懸掛。銀亮的月光普照著爸爸,也輕灑在我的身上。一前一後,匍匐前進的兩位朝聖者相隔的距離越來越縮短,快到山頂時,爸爸突然停住腳步,向黑影中的我,問:「是圓仔花嗎?」我想,他早就認岀背後的跟蹤者;我是他一手帶長大的,尤其母親單獨撐起養家活口的重任時。
仙巌岩並非四獸山的最高點,卻因懸壁陡峭,登高遠眺時,大台北遼闊的繁榮市景一把就抓進眼底。近處,那支象徵財富權杖的101聳立在柔和的月光下,謙虛地點亮著頂端的黃色光圈;高層樓面運用銀白燈光排版出TAIWAN GO的清晰字體,此刻深深映入我的眼底,敲響了內心的某個角落。眼角餘光,我發覺爸爸也正注視著它。
清空秋月,山風輕柔搖曳相思樹葉碎碎細聲,向我倆吹起一縷濃濃秋思。兩個不擅長於思索人生悲歡苦樂、是非對錯、深奧哲學道理的世俗父女,無語對著沉默。
明日肚腸的溫飽不會因時間分秒的流失而自動填滿;生活的困難度也不會因一昧的逃避而有所抵減;母親冷酷地把這一難題拋給傻傻自認憨命的我倆,我莫名的打了個冷顫,好涼的秋夜呀。
「坐,坐。圓仔。」爸爸打破寂靜,從口袋裡摸索岀一小截香煙屁股,小心翼翼的點燃,深吸一口後,閉上眼睛,隱隱淚光滑過眼尾細紋,他懶得去擦拭,只顧吸住淌下來的鼻涕,深怕鼻水弄濕了煙蒂;那是他目前僅擁有的物質慰藉。
我盤腿坐在平滑的巨石上,兩手玩弄著小文旦,想了想,我問:「爸,往後,咱們吃什麼呢?」
「車輪餅,就賣車輪餅。記住,明天下課後,到公車站牌的攤位幫我的忙。」爸爸回答。
車輪餅就是難題的答案嗎?腦筋一下子轉不過來,我沒作聲,抬頭望向天空。
原本嬌羞半遮掩的明月,此時悄悄推開輕薄淡雲,在稀疏星河中,出落得更晶瑩剔透、圓盤飽滿得神似媽媽拿手烘焙的巨型車輪餅;銀白中微帶淡黄的色彩正是我的最愛。
我伸出右手緊握住爸爸瘦骨的手掌,感覺一股暖流沁透心田。
是的,我明白了,難題的答案就是近在眼前的秋月車輪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