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妳出門前,一個畫面突然撞進妳的腦海:妳年華老去的樣子。
妳知道,在這一趟路之後,妳舒服安適的生活將有一個可笑的破洞,妳往後一生,將得用無數的謊言與陪笑去彌補、去抵擋。這個破洞將是妳的缺陷,即使妳明明知道它不是,它不應該是,就像妳驚異於食蟻獸竟有第五隻腳,但只要換一種講法,那就只是牠的尾巴而已。
妳將使用妳的全部力氣,去抵抗這個破洞的坍塌。
妳撐起傘,下雨了。
妳在這個陰濕的天氣裡行走,面容枯槁,視點迷茫,彷彿在到達目的地之前就行將凋零,卻不甘心,想把自己比擬為提早枯萎的櫻花,但妳清楚知道,別人不像妳對妳自己那樣好,別人將把妳比擬為頑強的野草,與其任由妳強盛然後腐爛,還不如趁早將妳連根拔除,揉成一團,並誤丟進資源回收筒裡。
至於妳面容枯槁的原因,在於妳昨夜的徹夜未眠。妳後悔沒有和同事們學會吃安眠藥,致使妳要在森黑的夜裡,被過去的回憶與妳對於妳未來的臆測所折磨。妳哭,妳抑制妳哭(畢敬妳還是在意妳的外表),然後妳終於放縱自己大哭,再因為聽到自己的哭聲,心生憐憫之情,又再幫自己哭。不行,不能哭了,再哭,明天妳的眼睛一定會腫得像核桃一般大,這樣該怎麼見人?說完,妳又再繼續哭著,因為妳明天根本就不打算見人,至少,不能是熟人。
每個人都得行走於一條屬於自己的人生長廊,這是必然的,只是,有人的長廊是用磁磚砌成的,有人是用金塊,有人是用泥牆;有人用帶有復古色彩的紅磚,有人牆上貼滿了70年代龐克歌手的肖像,有人的人生長廊藤蔓爬滿,連地面上都是,並彈跳著癩蛤蟆。妳不知道何種才是妳的人生長廊(說起來有點複雜,每個人一出生就得面對自己的人生長廊,但一開始因為是嬰兒,所以還沒有能力構築自己的人生長廊,就被逼迫要行走於其上。因此,再長的人生長廊在建造完成前,都還不能說是一條走廊,因為它沒有牆,牆要後來靠自己搭建,搭建完成前,只有地面,還沒搭建好自己人生長廊的人只能行走於人生長廊的地面上。),妳還年輕,妳才要著手興建它,就得面對它的倒塌。妳知道,不管妳屬於哪一種人生長廊,它都將在妳面前砰然倒下,妳將在灰燼瀰漫的長廊前踟躕不前,面對斷繭殘桓,妳感到腿軟。妳勢必只能哭泣面對。妳別無他法。妳玩蛋了。妳將停滯不前,並看著身旁所有人離妳遠去,用一種開心的步伐遠去,而妳只能站在原地,絕望地哭著。
平靜了一陣,妳又哭了,妳把妳一整面有機棉枕頭哭濕了,因為難以椅躺,所以妳乾算把枕頭翻面,並繼續哭著。
今天,妳帶著橘子般大的雙眼,虛弱地,站在妳的人生長廊上。
妳的工作是有機食品推銷員。妳在超市對行經有機蔬菜冷凍櫃的客人推銷妳的知識。當年妳就是靠著這些知識得到這份工作的。不是一份多了不起的工作例如醫生法官一類,但似乎比餐廳服務生高一等,而且和妳競爭的失業人有上百人,而妳竟是那百中選一。這讓妳暫時忘掉這一份工作的平凡特性,甚至成為可以讓妳向周遭朋友炫燿的事件。
另一個使妳感到高貴的事件,是妳想要成為演員的理想。妳指的還不是俗氣的電視劇演員,而是已正式升格,可被稱為藝術家的舞台劇演員。
這一理想,使妳在介紹有機香蕉的好處時亢奮異常,使妳在恐嚇客人基因改造的駭人範例時演技十足,妳的辛勤工作使妳能長期保住這個位置,這個妳甚為喜愛也奉為圭臬的工作。妳覺得公司真是選對人選了,假使他們看到妳精油氣味滿溢的房間、”慢活”系列書籍滿滿陳列的書櫃、妳慣用的環保筷、妳的有機肥皂,他們就不會還大費周章舉行百人筆試、花大量時間去篩選掉那些根本不懂現代樂活生活的庸俗之人了。
然而,也許只是偶爾,妳還是會忍不住把工作賺來的錢拿去買iphone,即使妳的手機本來就可以聽音樂、照相、上網,但這是妳慰勞自己努力工作的方式,如此,才可向那些羨慕妳有演員夢想的朋友們炫耀。畢竟工作的講求效率與舟車勞頓,不甚符合妳慢活的生活原則。
妳帶著橘子般大的雙眼,悲傷地,站在妳的人生長廊上。
妳避開越積越深的水漥,穿越馬路,搭上剛駛過來的公車。這是一輛還未被汰換過的公車。一上公車,老舊的鐵味撲鼻,拉環和生鏽鐵欄杆隨著水泥的坑疤急速地敲擊。公車的搖晃不定使妳想吐。突然,窗外飛來一支不知名昆蟲,其翅膀與日光燈管相互碰撞,發出巨大的聲響。這種令人不安的聲音,使妳想到生存之掙扎。妳想起,當妳還小時,初聽見”死亡”這個名詞的時候,母親囑咐妳,這個詞不能亂講,不吉利。當妳得知這詞的確切意義,妳屏住呼吸,模擬妳垂死時,那死亡的感受。妳無法想像,也無從揣測,妳終於忍不住放棄憋氣。這時,妳只能靠想像去想像一個沒有空氣的世界,妳只能靠想像,去想像你死亡的瞬間。
「那如果我活到一百歲,我現在三歲,那麼我只剩下九十七年可以活……」
母親囑咐妳,不要胡思亂想,妳還小,不需要去想這些。
那現在呢?
妳不小了。
現在,有報導指出,現代人類的平均壽命將拉升至一百二十歲,透過良好的醫療技術,透過良好的生活態度。
一震嘶嘶聲,日光燈管發出一許煙灰,不知名昆蟲燒焦的屍體從公車的天花板上掉了下來。公車內頓時安靜了下來,妳卻感到莫名的焦慮。
當妳三歲時,也只是一個小女孩,那麼無知,那麼可愛。
妳不知道自己將來能否活到人類的壽命高標,但妳曾因為聽聞日本人長壽是因為豆腐,而連續吃了一個月的豆腐。後來妳膩了,因為短期間內大量豆腐的攝取,使妳對自己的壽命的增加已經感到信心十足。
等這件事辦完,應該去吃點豆腐。在下公車前,妳如是想著。
妳有一個電視劇演員男友,不是很出名,但總能掙到一些小角色,幸運的話,還是有台詞的那種。前陣子,妳的演員男友很幸運,得到了一個戲份不比主角少的,劇情關鍵性又比主角高的角色。他總是拍片拍到很晚,回家總是很累很累。正當妳提議給他來個精油按摩,他就已經鼾聲連連。
最近,妳的演員男友似乎真的幸運到不行了。他跟妳說他被提名了金鐘獎最佳男配角,而且聽可靠人士的消息,他將會得獎。
妳還沒為他煮有機大餐慶祝,不久後,他就把妳給甩了,和那位可靠人士在一起。
妳下車,離東湖捷運站還有些距離──這已經是離汐止市區最近的捷運站了。經過無數新舊交雜的樓房,新是妳還買不起的那種新(至少在妳當上名舞台劇演員前),舊是用一片疏鬆發霉的木板當窗戶遮蔽的那種舊。邊飆車邊空著胳膊的少年乘著溼漉漉的柏油呼嘯而去,與妳擦身而過,吹起了一陣漣漪;精瘦黝黑的滷肉店老闆與他不懂待客之道的胖兒子在店門口招攬客人;被風吹落的粉紅色櫻花在地上給人車踐踏輾壓,成了一片一片,五官糊成一氣的爛泥。
漸漸地,雨停了,當妳坐上新蓋好不久的捷運,下車時,大安區已是一片溫暖的光明。
妳安慰妳自己,在妳得知妳的不幸消息前,他就已經跟你提分手了。這不是他的錯。他並不知情。
隨著環境的變換,妳的心情也逐漸明朗。妳穿越已長成森林的大安公園,瞭望眼前無盡流淌的綠。妳不時探看天空,以防錯過了彩虹。好久沒有看到彩虹了。妳為此還稍稍暗自神傷。
大安森林公園佔地遼遠,妳走了好一段時間。妳沿著草地旁,為行人鋪設的磚道行走。一路上,妳看到了妳未來的身影。妳與愛妳的丈夫一同推著嬰兒車,迎面向妳走來,你們有說有笑,嬰兒露出它嫩白的拳頭,頭歪一邊,安詳地睡著;妳坐在一旁的大石塊上,看著妳上小學的兒子與他父親打羽毛球(不用啦,我看你們打就好,我還可以幫你們記分!);妳在音樂台上演出賴聲川為母親節特別晚會安排的節目,妳穿著一身白衣,扮演男主角夢境時的情人。妳親愛的丈夫與妳青春期的兒子坐在台下第一排卻還不忘拿望遠鏡盯著妳看。演出過後賴聲川對於妳的表演極為滿意,詢問妳是否願意加入他的表演工作坊,年底在國家戲劇院的新戲女主角還沒選定……
一時間,妳把先前的年老、破洞、頹傾的長廊、不知名昆蟲、死亡等等灰暗的意象於腦海一掃而空,只剩下亞馬遜森林動物繁盛的景象,猩猩、水莽與青蛙都安然地活著,沒有滅絕的命運侵擾。雲朵漂移,陽光如強力聚光燈般照在妳的頭頂、妳的臉,妳聽見馬可波羅向歐洲人描述美妙如海市蜃樓中國的呢喃聲響。妳開心得哭了。妳將在日本的和式房醒來,妳將悠閒地吃著妳的豆腐早餐,因此妳永遠都不會老,但妳又會活到很老,一百,不,一百二十歲;妳將會有一個可愛的兒子。聰明又可愛的兒子,妳真高興你生下了他;妳將在兒子與丈夫的陪伴下渡過美好的一生,並且,不用面對死亡。
一群旅鼠跳進大海,又被歸來的漁船給救了起來。
過了這條馬路(妳看了看iphone上顯示的地圖)就到了。妳在等紅綠燈的時候想起前幾天在雜誌上讀到的文章:
“食道即天道,食物的生產和消費如果違反天命,地球與人類的危機就會來臨。”
綠燈亮了。
“食道不只是為了解決人類的飢餓、滿足口慾,食道是追溯食物和天地人之間的一種神聖關係。古人只會用最潔淨的食物祭天,而祭我們身體的食物怎麼能不潔淨呢?”
妳邊於馬路上行走,邊想著下次上班時如何用這個道理向客人推銷最近新進貨的有機番石榴。
當妳抵達馬路彼端,目的地近在眼前之時,一個念頭突然閃過:會痛嗎?
Nicole,25歲,最近剛被男友甩了,並且,是的,她正走在去墮胎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