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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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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屆林語堂文學創作獎─小說﹝99年﹞
第四屆林語堂文學創作獎─小說﹝99年﹞
亝獎
作者
方達明
作品名稱
我的土豆
作品內容
我的土豆
那天傍晚,我背著書包踢踢踏踏往家走,肚皮貼著脊樑骨。路上,我看到隔壁的桂英姐了,她粘在小貨郎的身後,影子似的,腳步像蝴蝶飛舞,鵝蛋臉紅撲撲。
桂英的衣服太小了,根本就困不在她的身體了。
見到我,桂英吃了一驚,額頭爆出了豆大的汗珠,耳朵也紅了,整個人縮進小貨郎的影子裡。
我早上上學時在花山溪的轉彎處迎面撞見小貨郎了,他掮著滿滿一背簍的東西,濃濃的眉毛上挑著幾粒汗星,亮閃閃的,和他的眼睛一樣。
小貨郎的臉著了火,汗珠子爭著搶著爆出來。望著擋在面前的我,他的胸部上上下下起伏了好一陣,咳嗽了兩聲。
他放下背簍。桂英到背簍裡摸了摸,摸出一隻拳頭來,她拉過我的雙手,把拳頭塞進去,眼睛水汪汪地盯著我:“阿弟,你沒看到姐姐,對吧?”
我看看她的拳頭,又看看她的眼睛,她的眼淚已經滾到睫毛根了,眼白都是血絲了。
我點點頭。桂英長長地噗出了一口氣,把拳頭鬆開了。
十幾粒苦楝般大小的東西臥進了我的掌心裡,怯怯的,顫顫的。
桂英她們小跑著消失在遠處的山腳,將一條孤零零的小路扔給了我。小路埋在野草裡,有螞蚱不時跳到天上,一折一彈,又沒入了草叢裡。
我鬆開手掌,哇,十幾隻土豆莢子,大大方方的,細腰,曲線,像桂英姐。我掰開一隻一看,裡面一胎兒三粒粉紅的胖東西,每一粒都飽滿得像桂英姐的身子,紅噴噴的像桂英姐的臉。
搓去粉紅的膜衣,象牙色的豆瓣孿生兒似的緊緊抱在一起,光滑,水靈。
我的胃腸快樂地叫出聲來,嘴巴裡波濤洶湧。
我吃過的零食除了爆米花就是生土豆了。阿姆說阿爸曾經給我吃糖炒蠶豆,可那是我兩歲多時的事,我根本就記不得,連在夢裡我都沒能想起糖炒蠶豆是什麼滋味。我記得爆米花的滋味,我經常夢到一隻黑糊糊的鐵葫蘆,架在柴火上,慢慢地搖呀搖,吱扭吱扭,最後對準一個舊麻袋,砰!口水就出來了。
我半年多前剛剛吃過土豆。那天隔壁桂英的哥哥娶老婆,送嫁嬸用簸箕裝了淺淺一層土豆莢子念念有詞地甩出一道弧線,我們全土樓的孩子一齊猛撲上去,抓住土豆莢子往嘴巴裡塞,一咬,不對啊。才知道吃土豆要剝殼。我們嚼得嘴角都是白漿子。送嫁嬸高聲問:“生不生?!”我們尖叫:“生!”當天晚上桂英就睡到廚房去了。
我拈起最小的一粒放進嘴裡,口水馬上擁上來,擠得它在舌頭上打了個滾,喉嚨也直了。趕忙用舌尖頂住,輕輕一咬,噝,好鮮啊,鼻腔裡都是淚水。
天,這是生土豆,活的!
老師說,雞生蛋蛋生雞,子子孫孫無窮盡。我要種土豆,我要我的土豆生出無窮無盡的土豆莢子。我要吃土豆,炒的,煮的,炸的,天天吃,全土樓裡的孩子都來吃,全阪仔小學的孩子都來吃。
我把口水一浪一浪咽進喉管裡,土豆,塞進褲兜裡,怕它們蹦出來,一路用手壓著。
夕陽從嘉溪山矗立如鋸齒的山頂上梳下來,披在路邊的花山溪上,一陣風吹過,水面碎作一攤金子。
嘉溪山下臥著一群土樓,像雨後的蘑菇,我家就住在北邊第三朵蘑菇裡。
我們土樓的外牆上刷了一道新標語,白蒼蒼的:“反擊右傾翻案風,1976.2.27”。
我今天上學前還沒有啊。
我已經上了半年多的學,這些字我每個都看得懂,但它們拼在一起是什麼意思我就不清楚了。
阿姆在土樓的大門口。阿姆正把牆腳的一棵老芹菜撿起來,種到一個豁了嘴的碗裡。阿姆澆了水,把碗放到了我家窗臺上。
天很快就黑了。
我把褲子卷起來,土豆卷在最中間,抱在懷裡,開始在夢的邊緣進出。土樓裡的老鼠很凶的,但它們還不敢到人的懷裡搶東西。
半夢半醒之間,我聽到桂英的阿爸在院子裡喊:“桂英啊!誰看到我家桂英了?誰看到我家桂英了……”
聲音很難聽,像要哭出血來。
我看到桂英了嗎?沒看到啊。我是個男子漢,說話要算數的。再說桂英姐是自己走的,她想走啊。
我在夢裡種土豆。手一撒,土豆仁還沒落到地上,土豆必必剝剝就長出來了,長得像阪仔小學旁邊的那幾棵梧桐。整棵土豆樹上掛滿了土豆莢子,樹幹樹頭也掛滿了。我認識的所有孩子都圍過來了,家裡的鍋碗瓢盆也帶來了,壘灶起火,炒,煮,炸,忙得都是笑聲。支書賴番薯的兒子賴志堅甚至把家裡的那罐紅糖抱來了,他說,來來來,糖煎!
太香了,比爆米花香,香一百倍。
第二天,土樓裡動靜與往日沒有什麼不同,桂英的阿爸和哥哥都扛著鋤頭出工去了,好像在這裡活了十八年的桂英是一張影子,風一吹,不見了。
這天是星期六,我們只上半天課,我整個上午一點都沒聽進去,因為土豆們老在大腿邊上蹭來蹭去,催著我趕緊把它們種進地裡。我的語文兼數學老師卷著眉毛盯了我一上午,好像我是一隻從城裡跑來的猴子。
阿姆喝完兩碗稀飯又出工去了。我急急忙忙跑到土樓的後面。我們家的菜園子就在土樓和嘉溪山的山腳之間,上面種滿了荷蘭豆,那是爸爸種的,爸爸說荷蘭豆開花時他就回來了,到時他要給我帶一大把的糖炒蠶豆,讓我吃到牙根麻麻的酸。
爸爸又跟著戲班子到遠處去了,爸爸會拉二胡,爸爸還會打篤鼓。聽說爸爸原來也是我們學校的老師,教數學。可是他出身不好,上面不讓教了。
地面都是膝蓋高的荷蘭豆秧子,綠茵茵的,沒有空位置了。只好找來一把破鋤頭,在山腳下扒扒扒。嘉溪山的山腳沙沙的很好扒,半個下午我就扒出了一塊長條形的空地來。我學著爸爸的樣子,把它整成了一道菜畦的模樣,豁了兩排小坑,掏出灶坑裡的草灰,鋪進小坑裡。
我把土豆仁掰出來,攤在桌面上,學爸爸種豆,搬過煤油燈,旋下燈頭來,燈芯尾巴一粒點上一下,點得土豆仁油汪汪的。
——地裡有蟲子啊,地裡有老鼠啊,蟲會咬老鼠會啃,它們的胃口都比小孩好,可誰願意往嘴裡塞煤油?太臭了。
我把土豆一粒一粒點入小坑裡,輕手輕腳培上了沙土。
澆水的時候,身後一暗,原來是阿姆。
我當然不能告訴阿姆土豆是桂英給的,我說是在花山溪拐彎的那個地方撿的,撿了一路,才十幾顆。
阿姆很高興,阿姆說,兒子真能幹!
阿姆找來一堆碎磚頭,壘在山腳上,她說,土太松了,不壘上雨一大就垮了,到時連荷蘭豆都吃不成。阿姆還跑到花山溪邊采來一大束的太陽花,一根一根種進新壘出的牆上,水一潑,一堵牆就活了,綠茵茵的。
我問阿姆,土豆會不會長成比土樓高的樹啊?阿姆笑,土豆樹?沒聽過,我知道土豆地上開花地下結果,不過這回是你種的,說不定會長成一片樹林子呢。
從此每天早上眼皮一睜我就跑到菜園裡看,看,看我的土豆。阿姆總是笑話我。
一連五天都沒動靜。我有點擔心了,會不會是水澆得太勤,漚壞了?還是蟲子老鼠餓瘋了,不講道理了,煤油也敢吃了?
第六天早晨,我還沒睜眼就決定了,要刨開一坑看看,看看土豆仁還在不在。
我撿起一個破瓦片正要刨下去,突然感覺眼前有點不對,有一點淡淡的綠,若有若無。撥開浮土一看,一下蹦到半空中,呀,土豆發芽了!不是一棵芽,是一撮!
我整天笑咪咪,嘴都合不上,賴志堅他們納悶了,問,怎麼回事?撿到好吃的了?
我才不告訴他們呢,這是秘密!秘密這只小兔子一直躲在我的胸膛裡,差點把我的肋骨踢折了。
那天傍晚,所有的土豆都出芽了,嫩嫩黃黃,眼睛爽極了。
趕忙搬來澆菜的水桶,尿上,摻好水,一小瓢一小瓢地澆。
我的尿是童子尿,真好使,土豆爭著搶著往上長,沒兩天,整條菜畦綠透了,都是小手掌似的葉子,綠得發暈。
過了三星期,土豆長過了我的膝蓋眼,不再長了,土豆開花了。那天清晨,青青的土豆株上,一點一點鮮黃的嫩苞,頂著露珠,濕漉漉的。中午,小苞爆開了!一朵兩朵,躲閃在綠葉裡。仔細一看,像一隻一隻米粒大的開屏孔雀,一隻比一隻驕傲。幾天後,土豆花開瘋了,每株都成百上千地開,一眼望去,數不清的小黃花星星點點,整壟菜畦綠裡透黃,猶如翠綠的大毯子鑲著粒粒金燦燦的寶石。一縷縷清香,排著隊鑽入胸腔裡,我都要醉了,哦,開花了,結果吧。
這時,荷蘭豆早爬到架子上了,在土豆畦邊,站成一堵堵淺綠的牆。阿姆種在碎磚牆上的太陽花也快把整堵牆爬滿了,太陽一出來,一堵牆開得吵吵鬧鬧,淺紅深紅,都是花。阿姆開心了,每天都要摘一朵太陽花在鬢邊插半天,她說,荷蘭豆開花時你爸就回來了。可荷蘭豆就是不開花。
等待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長。土豆開起花來沒完沒了,都已經一個多月,還不停下來喘喘氣。我都快揣不住我的秘密了,我都快要生氣了。
天氣比我沒耐心,突然就翻臉了。這天是星期天,還不到五點天就亮堂堂,出奇的熱,悶,天上雲一垛壘著一垛,一動不動。我一起床,呱呱呱,呱呱呱,土樓突然掉進一陣高過一陣的青蛙喊叫裡。青蛙的喊聲慘烈,像打雷像敲大鼓。青蛙一群接一群跳入院子裡來,大大小小,桂英家的那只最喜歡吃青蛙的歪脖子公雞也看呆了。這時鋪天蓋地的紅蜻蜓墜進了院子,土樓井口一般圓的天空不見了。青蛙們不理睬蜻蜓,顧自把身子鼓成氣球放聲吼叫,像要去赴死的古代勇士。蜻蜓在土樓裡轟轟隆隆飛了半個多小時,把燕子也撞得暈頭轉向,忽然,排好隊形洪水一般從土樓的大門湧了出去。歪脖子公雞打了個激靈,追了出去,脖子一長,叼住了一隻又肥又大的紅蜻蜓。
我的心一顫,抬腳就往菜園跑。青蛙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裡,不斷蹦到我的腳下來,砰,砰、砰,被我踩爆了。
三腳兩腳到了菜園裡。一看,老天保佑,蜻蜓都飛到花山溪上去了,我的土豆完好無損。
我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啊,荷蘭豆開花了,不是一朵兩朵,是全部開花了,紫熒熒的,開成了一堵堵花牆。啊,阿爸該回來了。
我回頭往花山溪跑,我要去接阿爸,我要阿爸背我回家,一起到菜園看荷蘭豆,看土豆!
我等到中午,眼睛都望酸了,也沒看到阿爸的身影,倒是看到風甩著閃電趕了烏雲轟轟隆隆打南邊的十尖山奔湧過來,一眨眼,天關上了。
幾道閃電狠狠劈在土樓屋簷上,雨下來了,阿姆說,天漏了。天啊,好大的雨啊,轟轟轟,好像有無數個瘋子在咆哮,整座土樓浮在了瀑布裡,太恐怖了,我只好閃進阿姆的懷裡。
雨一直下到第二天中午才停。雨一停天就開了。阿姆種的芹菜開花了,一粒一粒,碎碎的,像米粒。
哦,花山溪變成了一條黃濁的巨龍,怒吼著向東南方向狂奔而去。
我剛沖到土樓背後就傻了。嘉溪山的山腳垮了,黃土夾著石子,把整個菜園吞沒了,黃泥差一點就淹到土樓的牆腳,別說土豆,就是荷蘭豆的架子也看不到一絲蹤影。
我的心空了,風吹進去,咣咣咣,響。
阿爸你怎麼還不回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