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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居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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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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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屆林語堂文學創作獎─小說﹝99年﹞
第四屆林語堂文學創作獎─小說﹝99年﹞
佳作
作者
吳昇晃
作品名稱
唇語
作品內容
唇語
姐姐瘋了。
這你不相信。
她瘋了,大家說,因為課業壓力的緣故。
你沉默。
你一向都是沉默的。
還能說什麼呢。你想。
爸媽在頂樓加蓋一間套房給她,說是保護她,也保護你。
你想起一些過去的情景。
家裡開的是美妝店。
姐總在店裡,旋開各色口紅,手背上,畫下一道道紋路,那美麗的傷。
媽不看她,又將一切看在眼裡,壓抑著,僵硬地笑,眼角笑出兩尾魚,熱切地招呼著客人。
客人離開後,媽進廁所,尖叫,宛如一頭原始的獸。
你很害怕了。
現在姐姐鎖在套房裡。
你知道她沒瘋。只是她好像對這一切都不在乎,她自顧自的穿過一段狹長的黑暗,用一扇門,將套房裡外隔成兩個世界。
好奇心戰勝了你。你偷出套房的鑰匙,旋開鎖,門縫是整個與你緊貼的姐姐的臉、巨大的漆黑的眼睛,驚惶的你,只剩木然的表情。
真的好像。姐姐說。
手心撫著你的臉龐,像對失而復得的玩具那般愛憐。
你別過頭去,感到一股熱流。又忽然為自己的反應感到輕微的無恥和噁心。
房間是空曠的。
單人床。衣櫥。化妝檯。姐姐,還有你。
待在裡面不會無聊嗎?你問。
姐姐拾起一支口紅,隨意在白紙上勾勒出唇形。
安靜迫使你尷尬。
然後你說:大家都說妳瘋了,媽也不准我接近妳,可是……
媽真的不喜歡姐。
這三年多來,一家人吃飯時才會聚在一起。但姐的一舉一動都會讓媽眉頭深鎖,空氣凝重,誰也不能逃。甚至有一次,姐托起碗,越過媽的手臂,對爸說:爸爸,我還要。匡啷巨響。媽一掌將碗打掉,碎片和飯粒四散一地。那聲巨響使你全身顫慄,頭越垂越低,無助地,埋進碗裡,扒著飯,姐姐卻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拿起粉餅盒,又開始化起妝來。
可是……我不覺得。你說。
姐專注地看著你,眼裡有著你不能明白的寬容,和她身上一式的白衣押韻。那雙堅定的瞳孔鑲在單薄的臉,卻看得你無地自容——為你自以為是的天真和沉默的怯懦。
來不及懺悔。她的視線已不降落在你,而越過了你,回到平常的她,戴好表情的面具,有距離的對待。
馬上給我出去!
出去!
說話的當然不是姐姐,是媽。你不敢轉頭面對媽那張暴怒的臉,已經不是害怕了,而是不願自己對她流露出一絲輕蔑,因為此刻,你從姐的微笑裡發現了一樣的輕蔑。你不能和姐一樣,否則就是換來媽的崩潰、你的無用的後悔。
小心翼翼地退場。
走在狹長的黑暗裡,身後是媽掏空心肺般的哭喊:這算什麼!妳到底還想怎麼樣!
我也不知道。你想。
爸呢?你更沒把握了。你習慣對他忽略,這是你對他的模仿。一直到後來你才明白自己是需要他的父親的愛。
你的忽略就是對他的在意。
不然你也不會要我和你一起述說這段故事。但你還是不夠堅強,不誠實地模糊掉自己對他的記憶。你要我猜測。
一個怯懦的男子。我說。
和你一樣。這是我沒有說的部分。
你沉默。
你一向都是沉默的。
我就當作你是默許的了。何況你不知道我知道的遠比你多得多。
你眼中的爸爸是一個怯懦的男人,沒有肩膀,和媽之間的齟齬以及和姐之間的齷齪都不願承擔。你就恨他這一點。如果他願意承擔,你或許還會有些尊重。但我注意到了,你說的也只是如果。
媽洩憤的獨白戲持續著。
在無以為靠的黑暗中,你覺得累了。你想:大家都在忍耐吧?人要活著就得學會忍耐。
你也想過放棄。
可以嗎?你不知道。裝愚和怯懦又再次保護了你。
姐姐也退場了。我要說的是,她死了。不過,這是幾天後的事。
你準備給她用來打發時間的CD和音響都再也派不上用場。
姐姐死了。爸說。
你習慣性地不看他的臉,只是惶惑,他上次和你說話是什麼時候呢,你怎麼也想不起來。而當你終於理解他的話,你感覺,自己有如站立在大樓邊緣,風刮打刮打地吹,搖搖欲墜。你緊緊拽著書包的背帶。
這是你第一次離死亡如此接近。
你說,國小五年級的時候爺爺過世,那時,你還不懂得悲傷。
我點點我的頭。
嗯,對不起,我應該誠實一點的。你說。現在回想起來,實際上,是沒有悲傷的需要。
沒有情感,怎能奢言情感的失落呢。
我又無情地點點了我的頭。
那麼,你是用什麼樣子的情感在對待自己的姐姐呢?
你還是要我猜測。
這次我忍住不說。你必須給自己找一個答案。
躲回故事裡。
恍惚地,你走到巷口,牲畜般,出於求生的本能。然而空蕩蕩的小巷,不著邊際的虛無,彷彿什麼也沒有,同樣令人不知所措。
有人握住你的肩。
你才注意到眼前的人影,在強光中搏聚,原來是住在附近的婦人。
可憐吶。婦人說:你媽今天在門口燒著一疊紙,一邊罵,說是你姐中邪了,才會畫這些奇怪的東西,她到底畫的是什麼,我們都沒看清楚。然後過沒多久你姐就……怎麼就這樣想不開?
你忍耐著。忍耐眼前這位越說越哽咽的婦人,你恨透這樣的同情與殘酷。
婦人不放棄。
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她是怎麼了?你知道嗎?
她死了。你說。
還不夠嗎?你在心裡問自己。
善良的孩子。我說。
當天夜裡,不知從何時開始,頂樓傳來呢喃聲,那細碎的低頻,緩慢爬過肌膚如蟻,悚然中卻有種卑微的親近。
爸嚇得跌坐在水泥地上。
媽則加快手的動作,一疊疊金紙倒入火堆,跳躍的火光浮動起整個夜色,煙霧瀰漫,嗆鼻的氣味使你有欲泣的衝動。
沒錯,那是姐姐。一定是的。
你決定到頂樓去。
打開門,一束光線穿透玻璃窗,斜斜地,不均勻地打在你半邊的臉上。像一把溫柔的刀,劃開時間,拆散了你的臉。(神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開了。)而此刻,黑暗收容了你早熟的憂鬱的眼。
適應黑暗,你依稀看見,沒有變動的陳設,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挨著床沿,你坐下。
化妝檯上散置著數十支口紅,淡淡的胭脂的香氣,房間內重重疊疊的光和影,帶著回憶的重量魘住你的頭,往下垂,一寸寸浸入一個醒不來的夢。
(神的靈在水面運行。)而孤寂和失落在胸口滿溢。
輾轉地想,然而漸漸地透不過氣,誰也動彈不得,只是張著潮濕的眼睛看著自己,在一個醒不來的夢。
除了夢,什麼都沒有。
直到夜半,你仍無法入睡,睜眼閉眼,想到的都是姐姐。那雙有溫度的手,依戀的手,捧著你的兩腮,彷彿有話在掙扎,卻是你感到難受。你不瞭解她。
店面傳來聲響。
是誰?
走到一樓,你發現,店面亮著燈光,貼著牆屏住呼吸你露出一隻眼睛窺看。
是媽。
你鬆了一口氣。
媽,妳還沒睡啊?
她背對著你,毫無反應,你走近她身旁,不由得又退後幾步。
你看見,她的手腕上爬滿刀痕,鮮血汩汩流出,混進各色的口紅裡。
那美麗的傷。
不,不是這個顏色,還差一點。她喃喃自語說道。
媽!
她終於回頭,臉上是痛苦的笑。
你來的正好,這次一定可以……一定可以……
鋒利的刀片已劃破肌膚,你吶喊,用力推開媽,砰,櫃子應聲倒地,然後是滿地碎裂的玻璃。
樓梯傳來爸急急的腳步聲,擁你入懷中,你見他嘴巴有動靜,意義無從捕捉。而媽跌坐在彼,癲狂地笑,那色澤豔麗的充滿慾望的雙唇。下一秒,媽又變成一個哀傷的婦人,困囿在碎玻璃花叢,彷彿在等待著什麼。
你卻別過頭去,不忍看自己的母親,也不敢恨這樣一個血肉模糊的家。
你無法面對自己。
但身體是誠實的。聽見爸媽都走了,你就這樣棄置在原地,你哭,像嬰孩剛來到世上那般絕望的哭,接受著時間的摧殘。
我到底做錯了什麼。這是你解不開的念頭。我只想大家都好好的,為什麼我什麼都做不到。
你看著我,是那麼的年輕。帶著體諒,我搖了搖我的頭。
都過去了。我說。
經過一段時間的考慮,爸媽決定將套房出租。
你告訴我:他們說,套房空在那裡太可惜。實際上,是想藉此袪除那房間留下來的穢影。我說:起碼對他們而言,可以模糊過去的記憶,新的記憶覆蓋上舊的記憶,重重疊疊的,如昏燈下的魍魎,讓人分不清什麼是真實。
門口貼了一張大紅色的紙,黑色的字體寫著:租。那偌大的紅紙,讓爸媽不自覺地戰慄。
在等待租客的期間,他們又開始嚴重失眠,她總可以聽到有人語自套房傳出。她問他:你有聽到嗎?有人在說話。兩人隔著走道,躺在各自的床上,他瞪大眼睛看著她,長久的沉默,是很害怕了。
一樣的深夜,窗外是死去的風景,不,還有少許的霓虹燈在奄奄一息。
姐姐呢?仍不願死去,那幽微的、低低的聲調如一首旋律在夜裡流行。然而你和爸卻再也不曾聽見過。
只有媽,她一個人不可抗拒地聆聽著,周圍的景物彷彿都變得沉甸甸,走往套房,影子染黑了階梯,我看見,她就走在自己寂寂的影子裡。巨大的影子,也把你籠罩,壓著你,押著你繼續往前,階梯又回復原樣,只沾著厚薄不一的灰塵,腳步異常輕,接觸在往下沉的階梯,感覺很不踏實。
她沒發現你的尾隨。
進入套房,她旋即開燈,但燈是壞的,光芒閃爍不定。
定定地,媽走向梳妝檯。彷彿,她知道,她清楚知道,聲音是從梳妝檯的抽屜裡流淌出來的。
拉開抽屜。
媽取出一些什麼,掐在手心,復又將它拋擲在地。看在你眼裡,卻是毫無意意的舉動,因為那分明是一雙空無一物的手。
但她可以看見滿地的紙,每一張紙上都有著顏色各異的唇形,滿滿的都是,朝著她,劇烈地翕動著。
她同時聽見,許多句子在空氣中交疊——
「麻麻,我愛妳。
愛是什麼,妳知道嗎?
或者愛,根本就是沒有自由的。
我錯了,一開始就錯了。
我當然也喜歡拔拔啊。像拔拔喜歡麻麻一樣。
誰能不被自己喜歡的人所傷害呢?
我忍受著自己的自私。
我需要他的渴望。
但他用盡了對我的想像,接下來,便只剩委瑣的記憶。
一個多餘的人。」
不要再說了!媽歇斯底里地大吼,止不住地嚎哭。
而你站在房門口,不知所措,卻也像極了袖手旁觀的最後的天使,讓句子繼續——
「他擁住我,我竟覺得自己被命運困住了。
我根本不想當他女兒。
愛會讓人如此無助嗎,那麼幸福呢?
弟弟的愛使我難受。
現在,任何一點的愛都讓我變得脆弱。
不能原諒自己。
憑什麼要妳原諒我。
我已經習慣默默地流淚了。
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
你們在乎嗎?在乎了又怎麼樣呢。
我早已沒有了家。」
這些句子,當然,我是不預備轉述給你聽的。我說。
你疑惑地看著我,我只好繼續說:以後要忘記就更難了。
你才垂下了你的眼光。
和媽一樣。
此刻她垂下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胸口,她也好想說出那些自己壓抑已久的話,可是,從來找不到人傾訴。
想起了過去,她已經失去得太多了。
忽而抬頭,她看見你美麗的臉,又躲開了你的眼睛。但,這一次,她再也掩飾不住自己的後悔和疲累。
這不是一個家,或者這就是一個家,註定要用愛彼此傷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