繭
每到傍晚時刻,母親身上的背包都會顯得特別昏黃,上面的污漬不規則地分散在表面,看起來就像她臉上的雀斑。我總是被她帶到巷口,然後交給雜貨店裡數著米酒瓶、染著紅髮的阿姨,接著母親就會獨自一個人轉入那條透著紅藍光的舊巷,約莫三、四個小時,她的背影彷彿沾上了巨大而牢固的繭,搖晃著,晃出我的深度近視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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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面上掛著幾個泥灰色的小玩意兒,呈長條扁平狀,兩頭卻尖尖的,有一次我好奇地將它們取下,接著將其中一方尖頭剝開,就會有一隻褐色頭的小蟲不斷往剩餘的繭裡頭蜷縮,直到再也不能躲藏,才會展開小小的身軀蠕動著,不情願地迎向光明。
那是衣娥的幼蟲,牠們喜歡藏在一個黏著水泥的紡錘形絲袋中,在裡面進食、羽化並且安睡。
也由於這個狹亂的空間中常常有牠們的存在,所以我把眼前這位滿臉皺紋的女性暱稱為「蛾媽媽」,她臉上的紋路就像粗糙的薄翅,向外放射出令人難以置信的圖騰,似乎把她整張臉都網住,宛若陷在蜘蛛網中的飛蛾,即使不斷掙扎卻還在原地踏步。蛾媽媽透過當地里長的通報,成為我們機構定期訪視的個案,一年以來我已經是第三次來到她窄小的蝸居,每次坐在發出吱吱呀呀聲響的籐椅上、拿出諸如白米、沙拉油等物資放在客廳時,她總會從陰暗的川堂中緩緩走出,口中發出細弱的話語,如果有陽光從窗縫中不經意射入,都會看到透過唇齒振動而在她身邊慣性圍繞的微塵粒子瞬間往外流動的路徑,在空氣中形成一個透明的漩渦。
「謝謝啊,你這年輕人很有愛心啊。」
蛾媽媽老是這麼說。其實我是不排斥來到這裡的,對於一個忙碌的社工而言,如果可以在千篇一律的例行訪視中短暫待在一戶還算和藹的個案家裡,喝杯略帶雜質的白開水,就算必須瞥見在牆面上的蟲繭偶爾抽動,也算是可供欣慰的事。蛾媽媽獨居的時光跟母親失蹤的日子差不多久,可能有數十年了吧,這種無法追回、只能不停累積的距離會把以往收攝的記憶全部壓縮掉,她除了我、里長、幾名偶爾來協助整理家務的志工以外,沒有其他家人,那種空白的感覺跟我再也無法想起母親的面容一樣,印象中母親還是走進一條透著紅藍光的破巷,只是再也沒有出來,隨著蛋黃色的背包被吞噬在想像的盡頭。
基於專業,我堅決否認把自己的情感投射在蛾媽媽身上,可是很難說得過去的是,每當我依稀看到那擺在臥室角落,上鎖,現在已經變成置物箱的大型冰櫃旁邊,也同樣放置一個隆起的蛋黃色背包(辨識顏色的唯一線索僅僅來自於尚未完全褪色的側面),微微從拉鏈縫隙中透出一點令人遐想的內容,就會有一股衝動想要上前拉開它,帶著我僅存的童年回憶,那種想要揭發母親去向的本能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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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不安份的夜晚,都是某種漠然的衝擊,嚴重駝背的蛾媽媽無法直直躺下入睡,她只能蜷曲著,拉起帶有一點點霉味的毛毯(這非常有可能就是衣蛾幼蟲滋生的原因),一直一直往自己的身上披蓋,睡著了之後踢被,再拉起,踢被,再拉起,扭動的身軀就像是剝開灰繭之後不斷往後退的小蟲,與真正從牆角垂釣下來、或黏附在牆上的正牌小傢伙們熬過獨居以後漫長的夢境。
她好幾次夢見自己隆起的背突然長出了拉鍊,就這麼「唰」的一聲,一個嶄新如少女般的胴體就從裡面雀躍而出,眼光炯炯有神,皮膚細緻光滑,站在無比繁榮的小鎮街頭,毫無畏懼地在所有人面前唱歌、舞蹈,任憑雲影從頭頂上劃過,群樹發出窸窸窣窣的掌聲。
「好痛!」
她往往不留神,就會過度伸展那早已經變形、僵硬的身體,而引發陣陣疼痛,沒有人知道今夜她是否又夢到了那些畫面,只是撐開沉重眼皮所看見的,還是那個無聲的大冰櫃和蛋黃色背包,在室內貫穿的氣流在她臉上冷冽地撞擊,從眼角泛出小巧的淚。
外省籍、不太會講台語的蛾媽媽,很少跟人溝通,再加上沒有結婚、沒有子女,以致她的生活就是一座孤島,看著時光的潮汐來回拍撲,承受大量侵蝕。長年以來拾荒的雙手充斥著一條條莽撞的皺摺,手心部分還因為必須拔除銅線、鋁窗、鐵絲等硬物而產生無數條的刮痕,它們既細小又堅硬,反覆不斷地交錯,像極了無邊無際的河流。早年她很少在同一個地方長住,相信在游移遷徙的過程中,能夠撿拾更多、各式各樣能夠變賣成金錢的物品,對於蛾媽媽而言,從這個城鎮到那個城鎮,這些東西除了溫飽的意義以外什麼也沒有,即使有一次真的撿到了一顆不知道是哪個冒失鬼連同鋁罐一起丟棄的名牌鑽戒,都被人以假貨為由,一、二千塊就打發掉,使得她撿到任何東西都不再帶有「可以過個好幾月」的喜悅,倒不如撿一些自己能夠拿來用的物品還比較實際。
這幾年下來搬運重物、彎腰撿拾回收物,導致脊椎越發彎曲,不得不找地方定居下來,花了好大一番力氣才找到這間空屋,里長還算好心,沒有把她當成流浪漢加以驅趕,透過當地志工牽水拉電,總算有個安身立命的棲所。
她緩慢地從床上爬起,走到大冰櫃旁邊,記得那是從一個資源回收廠中好不容易要來的,但從來沒有放過任何一枝冰棒或冷凍肉品,蛾媽媽是看中它的容量,可以塞很多雜物,闔上之後又可以當桌子,擺放一堆東西,真是非常多功能的家具。然而擺在旁邊的蛋黃色背包,看起來則是如此地骯髒,裡裡外外的材質早已經因為摩擦而幾乎快要透光,薄到根本不能再裝入任何東西,但蛾媽媽還是保留它在不顯眼的角落,底部與牆面沾粘著塌陷的蜘蛛網,一、二個灰繭安安靜靜地陪伴在側,牠們是唯一能夠透過拉鍊縫隙窺視其中秘密的對象,就連蛾媽媽本人通常都僅止於靜靜注視,這無人知曉的深淵。
我真的不太記得母親是什麼時候失蹤的。
更切確的說,除了雀斑以外(那是因為我嚴重懷疑自己臉上的是來自遺傳),再來頂多就是她纖瘦的身材,因為與碩大的背包比較之下,與其說是她駝著背包,不如說是母親直接被裝在裡面被不知名的前方拖著走罷了。但母親的面孔我卻想不太起來,反而比較記得那個雜貨店的紅髮阿姨,塞給我一瓶汽水之後就拎著我去警察局的樣子。我最後一次看到母親走進巷子裡,就再也沒有出來,後來我就展開了安置在育幼院的生活,這段自由與規範並行的日子,讓我決定當社工,這絕對是一種特別的行業,它可以潛入每個家庭或個人生命中最幽微、最難以言喻的環節,人們不會告訴你為什麼現在會變成這樣,卻一再強調如果不是現在該有多好。
相形之下,蛾媽媽的抱怨算少的了,除了定期送餐與生活物質以外,她不曾向我表示過有任何需求上的匱乏,這讓我更感到好奇,因為在這個狹窄、雜亂的空間裡,除了滿山滿谷的垃圾之外,根本沒有能夠賴以維生的日常用品,難不成蛾媽媽都把它們藏在背包裡頭,就好像我聽說過老人家喜歡把熟悉的東西都放在同一個袋子中,以便「回去」的那天方便拿了就走?
這讓我更對於那個似曾相識的背包充滿了莫名的好奇。
「阿媽,今天有沒有好好吃飯?」我問。
「有有有,你(送)來的飯很好吃,豆干下飯,好吃。」
蛾媽媽的眼角瞇成一直線,小聲地回答。面對眼前這個誠懇的婦人,我想我不應該有所隱瞞,「我媽媽好像也有這個背包……」,正當我開口問她關於背包的事,可能是我過於心急,蛾媽媽笑容依舊,不過她移動彎曲的身體,向背包走去,把拉鍊重新拉得更密實,然後稍稍把它推進更角落的位置,連垂釣下來的蟲繭也無法偷看。
「真不好意思,這裡東西很亂。」蛾媽媽又一次小聲地說。
我硬生生吞進了自己的想望,而她的舉動分明是在捍衛某種不願意被揭曉的秘密,尊重案主隱私的專業倫理已經被撕裂,問我為什麼這麼想知道背包裡裝啥玩意兒的動機,其實誰也說不上來,儘管我一廂情願地認為,剝開這個繭,或許會讓我想起母親的臉,想起那張我總是仰望、卻被天光映照得蒼白而模糊的素顏。
五月的某一週,梅雨才剛剛微量釋放,北部區域則還是實施限水政策,空氣裡處處瀰漫一股燥熱的氣味,飄浮在小鎮裡每戶人家的室內。早上一通電話,把我從床上驚醒,這週正好是我輪值攜帶公務手機,這段期間的任務就是二十四小時注意個案是否有緊急狀況,通常輪值的週期,社工們都不敢吃鳳梨,深怕個案問題「旺旺來」。
但我有吃鳳梨嗎?這就不太清楚了。總之電話是說,蛾媽媽昨天晚上好像是下床時,不小心滑了一跤,由於撞上了大冰櫃的邊緣,額頭有明顯的撕裂傷,早上才被里長發現送醫,目前沒有什麼大礙。
「不過很奇怪。」督導說。
「啊?怎麼了?」
「里長跟我說,阿媽被送到醫院的時候,臉上還化了妝,粉底、腮紅、口紅什麼的啦都抹了。」
「這…這是在幹嘛?」我感到不可思議。
「不知道,可能是在夢遊吧,總之你找時間去看看她,然後幫她到家裡拿一些衣服過去,阿媽同意了,鑰匙里長那邊有。」
「好,我等下馬上去找里長。」
掛上電話,我產生了莫大的狐疑,但可恥的是,我居然對於有機會剝開那只背包而感到竊喜,隨著鑰匙插入斑駁的孔洞裡,如此自私的情緒竟越形強烈。
這是我第一次獨自踏入蛾媽媽的家裡,牆上隻隻點點的灰繭依然貼附在各自的範圍中,默默營生。我跨越了堆放在客廳裡的雜物,慢慢走到臥房裡,那污濁的蛋黃色背包半開著,但屋內光線昏暗,沒有走近仍然看不出任何端倪。
──半夜,背部的疼痛又再度襲來,蛾媽媽放棄一再拉扯又脫落的被單,下床喝了一杯水,沁涼的滋味在喉間流轉開來,只有那局部的器官生活了起來。
雖然離背包很近,但我還是殘留了基礎的道德,先去房裡拿了一些蛾媽媽常用的衣物與日常用品,放入我準備好的環保袋中,然而眼神還是禁不住往那裡頭瞧。
──蛾媽媽抿了抿嘴,把乾澀的嘴唇也沾濕,背部的酸痛還是持續著,她皺著眉頭,以不自然的姿勢把手往背後延伸,企圖尋找出拉鍊,好讓她能盡快地把背上的腫囊剝去,再一次回到生命初始,重新設定自己的人生。
我把蛾媽媽的私人物品暫放到大冰櫃上,鼓起勇氣(亦或將私人慾望乖張地膨脹),走近背包旁,拉扯懸浮在半空中的電燈開關,橘光乍現,使周遭發出些許明亮。
──但是她什麼也沒摸到,只是讓酸痛更為明顯。於是她扶著大冰櫃,勉力地蹲了下去,從角落旁拖出大背包,隨手拿起棄置在地上的抹布輕輕擦拭它身上的灰塵,一隻垂釣在頭頂上的灰繭順著氣流在空中旋轉起來,鑿穿屋內所有寂靜,相應著蛾媽媽探入背包中翻找些什麼的手,發出巨大聲響。
我把身體站得筆直,只用伸展到最大極限的脖子朝黑暗的背包裡面看去,背光的投影使我還是無法清楚地窺知一二,眼見四下無人,我決定蹲下去直接瞧個究竟。
──蛾媽媽拿出一個黑色的小盒子,上面佈滿了刮痕,打開來是已經幾乎見底的粉餅,她拿著另一個黑汙的粉撲沾了一下就往臉上輕拍,接著又從裡頭掏出一根剩不到四分之一的口紅,用顫抖的手指將之旋起,即便沒有鏡子也能夠在嘴唇上進行點狀式的彩繪。
忽然間,從深暗的底部飛離出好幾個黑黑的物體,朝我臉上砸了過來,令我踉蹌在地,當我回過神,往黑影竄出的方位一看……
──蛾媽媽正要站起拿鏡子看看重生的自己,但身體的疼痛讓她無力支撐起體重,起身到一半隨旋即傾倒在地,歪斜的角度不偏不倚按在大冰櫃堅硬的緣角,額頭的皮膚瞬間皸裂,血液從裂口中推擠噴射,在紅紅的視野中……
任誰都可以看見有無數的飛蛾盤旋在屋內,黑壓壓的一片,拍動翅膀胡亂地躁動著,預示著所有深鎖的秘密終將傾巢而出,悉數回應想要或不想要的……。
身材纖細的女人把孩子交給正在抽煙的大嬸以後,就頭也不回地朝著巷弄的深處走去,轉身,利用牆面死角阻絕了後方的世界,眼前是一間間廉價的旅館,招牌上鑲嵌了一圈紅藍交錯的小燈泡不停閃爍,各角落都有幾名穿著亮麗、但看起來已經有些年紀的女人分別與零星的男人對話。她身上寬鬆的T恤、平底膠鞋、與淺白工作褲和那些女人顯然有著奇怪的對比,再往前走去,她才把身上的大背包放下,拆開盤起的頭髮,表情木訥地準備打開背包。唰,裡頭是一套有著蕾絲邊、靠近領圍部分已經有點脫線的黑色洋裝,以及一雙肉色絲襪,搭配粉紅色高跟鞋,還有幾支口紅和用過的眼影及粉餅盒,身材纖細的女人把它們拿出來看了一下,不知道心裡在想什麼,就又塞回背包裡,連拉鍊都沒有完全闔上,然後穿越幾名順著她的步伐用手拉住她手肘的男人面前,用力甩掉他們,再沿著其他打扮豔麗的成熟女性眼光,走出複雜的迷宮,抵達另一頭寬敞大道。
手中拎著的背包瞬間被她甩放到堆滿雜物的騎樓中,接著拱起掌心撲拍在雙頰的斑點上,眉宇之間透露出一種淡薄的調性,稱不上悲哀,更不是喜悅,然後漸漸加快腳步、乃至於跑了起來,深怕有什麼再也不想遭遇的事物從四面八方竄出、爬滿她的身體。
隨著她疾奔的身影,大背包在原地靜置了一會兒,接著就有一個微微佝僂的婦人把它撿了起來,那人好奇地觀望其中、下意識地翻弄,臉上開始浮現出欣喜的笑意,因為那只不起眼的容器,竟然裝滿了無數七彩繽紛的蝴蝶,牠們即將從縫隙中翩翩飛舞,用最深刻而真實的觸感,指引婦人通往青春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