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近日,不曉得什麼緣故,牆壁上忽地浮現出一塊水漬,一開始只是隱隱約約的,於是也沒多想,直到隔了一段時間以後,當我再次察覺時,已經成為再也無法忽視的汙漬了。
你指著那塊汙漬對我說:「這東西是從哪裡來的?」這種說法,就好比在詢問對方家住哪裡一樣自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適切,我和你一同愣視著那塊水漬。我不知道。
最後,當你發現那塊汙漬正確實地愈長愈大時,你終於再也無法容忍,抓住我的手臂,將我拉到那道牆壁前:「趕快把它處理掉,要不然影響到小孩,讓她生病了怎麼辦?」指甲險些掐穿我的肌膚,你撇過頭,壓低了頸子,對她這麼說。
2
家裡又空無一人了。
這麼說或許不怎麼貼切,應該說家裡除了我之外,就沒有其它人了。
以前我也曾經有過工作,結婚之前,我一直在一家房屋仲介公司上班,想來也有六七年左右的資歷吧。結婚以後──或者精確地該說是懷孕以後──你要我留在家裡安心待產,像是終於找到了藉口能將毒瘤似的公司從我身上拔除,而當我產下她之後,你溫柔地哄我先待在家裡坐月子,好好調理身體,而當我坐完月子,你又順勢說孩子還小,說服我先留在家裡,照顧孩子一段時間後再返回工作崗位。
一直以來,我都是按照你告訴我的話去做──像是市面上隨處可見的點頭娃娃,只要輕輕一碰就答應答應──但當我將孩子拉拔到了一定的年齡,真正想回到公司的時候,才愕然發覺,整個大環境早已變得和以往都不一樣,而我再也無法回去了。
3
我微微屈著背杵在牆壁前,像個被處罰的學生。
只要約略抬起頭,那塊汙漬便會猶如鬆開手的海綿般,遽然膨脹,塞入視線中。
直到將手用力捏緊,才發覺原來手裡真的握有一塊海綿。也許是因為已經使用了一段時間,所以摩擦著掌心的感覺有些粗糙,像是黏附著一塊乾掉的麵糊似的,儘管一開始不大能習慣,久了卻也沒了感覺。
終於想起自己之所以站在這裡是為了什麼,我掐緊海綿,抬起手臂,開始擦拭牆上的水漬。
十幾分鐘過去了,我往後退了幾步,以便審視整面牆壁。這面牆壁在家中的位置,處於陽光照射不著的偏僻地帶,之所以會被你發現這個不明顯的地方浮現了一塊汙漬是因為某日她扯著你的袖子說爸爸爸爸你看你看這裡躲著一個人。
這裡躲著一個人。
我不禁想像,如果有一天,那塊水漬真的化為了一個真真實實的人,和她一樣,莫名地出現在這個家裡,一切究竟還能變得怎麼樣呢?
當我回過神來,發現眼前的汙漬根本沒有變淡的跡象,那麼,這段時間以來我一直在猛力擦抹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4
在她出生以前,我們曾一起去屏東枋寮出遊過。還記得某日午後,我們在一片沙灘上並肩漫步,陽光崩解似的,大片大片地斜插在我們四周,而海面也像是碎玻璃般閃閃發亮,除非斷然閉起雙眼,否則縱使再如何收縮瞳孔,仍舊是燦爛得刺眼。
沒有切斷視線,我們一齊瞇細了眼,身後的腳印,籠罩在從頭頂直灌而下的陽光中,只有隱隱約約的陰影邊框,是一道細細的、看不真切的輪廓。
然後,那幅景象突然竄進眼裡,顧不得猛烈日光,我張大眼睛,想看清楚眼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那是一群赤裸著上半身、只穿著一條短褲的男子,他們倒立著,將頭埋在沙子裡,凹折身軀,繃滿肌肉的雙腳直直指向前方。霎時,我覺得這群無頭男子,肯定是在進行著某種神秘的宗教儀式,這幅畫面,像是曝光過度的照片在我腦海中貼黏住、占據了一角,偶爾回想起來,仍感覺恍恍惚惚,模模糊糊的。
事實的真相是,那根本無關儀式無關宗教也一點兒都不神秘。那時候,我們著魔似的往前狂奔──往前,再往前──直到跑到他們的側面時,我們才倏地停下了腳步。原來那是蛙人部隊在這片沙灘進行特訓,若是再往前走一些,走到他們的正對面,便能清楚看見他們用附著著堅韌肌肉的背頸緊貼著沙地,雙腳刺槍般直挺挺地戳往前方,用力凹折著頸子維持全身平衡,而倒轉的小小頭顱以及錯位的眉眼正扎實地注視著我們。
這是極其清晰確實,可我卻不想記住的一部份。
垂下握著海綿的手,海綿唯一吸收的水分只有從我手心擰出的汗,想像著細緻鹽分在上頭結晶了以後,整塊海綿變得閃閃發亮,彷彿那年刺入眼底如碎玻璃般絢麗的海。
用力眨了眨眼睛,對於那塊愈趨明顯的水漬,我不想承認,自己的確束手無策。
5
「為什麼那塊汙漬還在?」你指著那塊水漬質問我。如果不是她,你根本不會發現這塊水漬的存在。我甚至以為,如果不是她,這塊水漬壓根兒不會出現在這棟房子裡。當我正想說服自己的想法過於偏激時,你卻又接著說:「為什麼那塊汙漬還在?」我微微低垂了頭,忍住差一點就脫口衝出的話──我怎麼會知道──一句話也沒說。
「算了,明天再處理吧,孩子應該餓了,先開飯吧。」站在流理台旁,正俐落切著紅蘿蔔的我一面剁一面輕聲地有韻律地反覆復誦你剛才說過的話。你和她在我身後用餐,胡亂聊著學校裡千篇一律的瑣事,而我,彷彿只需要提供一道背影便能稱職地扮演好這個角色。
「媽媽怎麼還不來吃飯?」像是忽地想起什麼,她開口問道,那瞬間,我能清楚感受到她的視線射向我的背部,我切菜的節奏頓時亂了套,而在我口中你曾說過的話也變得荒腔走板。
「還有一道湯。」用走調的聲音,背後的你這樣回答。
6
在我們睡前還會一起閱讀或者有一句沒一句地交換生活瑣事的時候,曾經在雜誌上看過這麼一幅壁畫的拓印,也許是解析度不夠高,也可能是印刷不夠精緻,上頭的圖片模模糊糊的。儘管如此,所幸下面附有詳細的敘述,裡頭說明了壁畫內容描繪的是大禹和塗山氏的故事──或者,應該說是關於大禹和啟的故事更為貼切──還依稀記得故事是這樣的:大禹和妻子塗山氏約定好以鐘鼓為示,到了可以送飯的時候,大禹便敲一下鼓。然而有一次,當大禹為了鑿山疏道而化身巨熊,在山嶺間來回跳躍,其間卻不小心敲到了鼓面,當時有孕在身的塗山氏趕緊前去為大禹送飯,但當她看見大禹的這種模樣時,卻因而化成了一座石雕。見到此景,大禹對著變成石雕像的塗山氏嘶聲大喊:「還我子──還我子──」
覺得很有意思,但當我將這篇文章拿給趴在我身旁的你閱讀後,你只是說:「可憐的孩子,就這樣被犧牲了。」
那張圖片霎時宛若遭到劇烈曝光般,又變得更加模糊難辨了。這讓我頓時愣住,不曉得究竟該不該告訴你,故事的最後,聽到大禹的深切呼喚,啟破石而出,變相地殺死了自己的母親。
7
這裡唯一的光源,是從門縫微微滲入的走廊燈光,整個房間像是被水漬所吞食似的,幽幽暗暗。
有時候,杵在床邊,垂眼凝視著熟睡中的她的側臉,無論真實比對之後會有百分之多少的相像,總會錯覺我們果然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剛升上小學四年級的她,床尾擱著最近新買的卡通書包,架上的字典整齊地夾著一張書籤,書桌整理得乾乾淨淨,一絲不苟的生活習慣和那時候同樣年紀的我大不相同,而這或許也是我們最明顯的分別。
站在黑白交界處,我望著逐漸被更深沉更濃密的灰階淹沒的她,我清楚明白,一開始之所以想生孩子,全是為了複製一個小小的你,而非創造出另一個自己。
我逃離般退出那塊水漬那間暗房,匆忙跑回你早已熟睡的房間,試著將自己倒轉,用力將頭整個藏入棉被。
8
你和她一起出門後,我又得獨自一人站在那塊汙漬前面,手裡空無一物。
我真的不知道,該用什麼東西才能將這塊水漬徹底清除,這塊水漬就像是寄生蟲似的寄宿在這個家,怎麼也無法消滅拔除,除非宿主消失,亦即死亡。
但是一個家庭要怎麼樣才能、才會死亡?
思索的同時,手捏得更緊了些。
之所以會選擇繼續站在這裡,無疑是為了給你一個交代,如此一來才能坦蕩蕩地回答:「我已經試著努力過了。」但是我知道你不會相信,即使相信了,你也絕不會說出口。
「找人來處理吧,如果妳無能為力。」對某些人而言,這種程度的水漬一定可以輕易解決,或許還會在心底暗自嘲諷地說連這種芝麻小事也值得大驚小怪甚至束手無策之類無關緊要的風涼話,而我寧願相信那是他們仍未發現存在於他們家那或大或小或深或淺並且無法徹底消除的水漬。
這天,和往常一樣注視著這塊汙漬時,我忽地將從前總蜷縮起的雙掌向外擴展,張開了虎口,將食指和拇指用力繃緊伸直,各自形成一個直角,然後將兩邊接合,成為一個方框子。接著,抬平了手臂,像是照相般,框住了眼前那塊水漬,日益成長的水漬塞滿了整張照片,溢出邊框,積窪在眼底的混濁方格,宛如一個沒有盡頭沒有光亮的房間。
垂下,再抬起,垂下,再抬起。如此反覆,讓水漬一會兒是人,一會兒是房間。如果讓她見著了,大概會用那童稚的聲音拔尖地喊叫:「那個人躲進了房間、那個人躲進了房間!」而後,我恍若能聽見你這麼應答:「既然已經躲了起來,那就別再理會了。」
9
想起了一件往事,是我即將從大學畢業的那一年。
下學期剛開學,從漫長假期中返回學校的我,意外發現整棟宿舍像是流汗似的,潮濕得令人驚訝,四周牆壁佈滿了一塊一塊或淺或深的水漬,彷彿某種前衛的藝術表現手法。
那段時間,總會聽到一些謠傳,說某些汙漬正在改變,愈來愈有人體輪廓的錯覺。後來,甚至有這種說法,說每塊水漬後,都存在著另一個時空的房間,而裡頭,都躲著一個人。
或許是對種種臆測有了反應,從某些地方開始滲出水來。有時候是從天花板上細長扭曲的裂縫,有時候則是從壁面上彷彿旱田般的乾裂疤痕,濕氣無孔不入地滲透,整棟老舊宿舍似乎隨時都會傾頹毀塌。
終於,學校有了行動。
一日早晨,一班工人大剌剌地踏進女生宿舍,抓起各類重金屬工具,演奏起一首首嘈雜暴力的震耳搖滾樂。為了找出源頭,他們鑿穿了那片早已脆弱不堪的牆壁,令人感到失落的是,裡頭並不存在著任何房間,自然也沒有任何人能躲在裡面,之中有的只是一條條粗重厚實的管線,宛若這棟建築物的血管。
濕氣變得更嚴重了。在將壁面徹底補好之前,平日陰暗的走廊變得愈加朦朧迷幻,令人有時不禁恍惚思索著穿越這裡之後,究竟會抵達哪裡?
那麼這個家,究竟還有什麼東西可以用來敲破這面被水漬占據的牆?
而當這面牆被徹底打穿後,裡頭又會存在著些什麼呢?
我伸出手,一面思索一面沿著水漬的輪廓遊走,指尖小心翼翼地避開,明明是潮濕的,卻感覺自己反而像是怕被燙著似的謹慎。
放鬆全身肌肉,頭低了下來,雙手也自然地垂落了下來,前後擺動後逐漸縮小幅度趨於靜止。也許還是有極其細微的晃盪,若是將注意力全副投注在指尖上頭,便會有種刺刺麻麻的、類似輕微觸電又或者摩娑靜電般的感覺。
低垂的視線,地板隱約浮現出一小圈一小圈的水漬,我知道那裡頭並沒有存在著任何房間躲著任何人。
10
並不是刻意想記起,只是那一小顆一小顆的水漬,令我不禁回憶起她剛滿月時發生的一件事。
不曉得為什麼,那幾天她都睡得格外不安穩,半夜總會突然嚎啕大哭。理應是由我去安撫的,但或許是一整天照顧孩子的緣故,我怎麼也無法提起勁來哄她,只是在床上抵抗似的來回翻滾,對於這樣的我,你並沒有說些什麼,而是兀自爬下床,將她抱在懷裡細心地疼。
一般時候,女人應該都會對男人的這種舉動感到貼心。
應該是這樣才對。
當她終於安靜下來後,你躺回床上,將身子側向她那一邊,以為提供一道背影就能扮演好這個角色。
等你熟睡後,我躡手躡腳地爬下床,就著外頭不知打哪兒來的微光,拉開梳妝台的抽屜,從中翻出一瓶指甲油。然後,我跪在你的腳邊,將你露在棉被外的腳指甲一一塗抹。
光線不足的房間裡,看不出指甲油本來的顏色,只能看見你像是正被黑暗一點一點地吞噬、淹沒,儘管看似拙劣,卻是當時的我唯一能想到,讓你躲藏起來的方式。
11
真的束手無策了。
地板上的水漬已徹底乾涸,結成透明的、能夠輕易摳除的痂,但牆壁上的水漬即使刻意忽略,仍會持續成熟長大。
如果將之視為一塊胎記,也許我便能心甘情願地觸碰──早該這樣說服自己了──撫摸著微微濕潤滑膩的陰影,我試圖使勁往前推,然後,或許會發現一間遠比外觀狹窄的暗房,讓我能每日每日,在你和她回家以前,安靜地躲在裡面,搓洗關於我們兩人過往的所有記憶,儘管只是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