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午要出院了。我收好行李後,坐在床上,最後一次呆望窗外亮閃閃的魚塭。
「真好。年輕,又出院了。像我這種有病,還有酒癮的,大概永遠出不去吧。」大叔穿著無袖靠在對床說。我側床的捲毛眼鏡兄,則迷惘地盯著我,直到我離開房間為止。
外面是一處廣闊的食堂,我曾在這裡吃上無數次乏味的便當。我想起有個女生,因為被強暴——所以來到這裡;她送我幾張潦草的自畫像還在包包裡,但她已經不見了。
走著走著,遇見每天帶操的大哥,他拍拍我然後離開。還有幾個年輕的治療師,每每引我們去一間大房,看電影漫畫、排隊唱卡拉OK、玩拼圖、打桌球等等。他們也與我擦身而過。
接著我看到媽和叔叔了。就在我們每次表現良好,就能求取零食糖果的櫃台那裡。於是,我揮揮手。
媽和叔叔已經結婚一年多了。他姓林,所以我叫「林桑」,他倒也沒意見。他開車,而我們要前往在彰化的新家。
「我覺得廣播受我的思想所影響耶。不要相信它。」半路上,我說。
「⋯⋯哦,是這樣嗎?」媽猶豫後說。後照鏡裡看得見她皺眉。
「我是沒關係啦。」林桑結束了這話題。車子在某處轉彎後,我們來到一片樹林裡,接著進到一個在山坡上呈之字狀的社區。車停了。只見一棟四層樓的透天房子映現眼前。入口處一間小木屋,「巧克力」跑了出來。上次見到這隻黑白相間的邊境犬,是住院前的事了。牠還是垂下尖尖的耳朵,乖乖讓人摸頭。
站在餐桌前,透過落地窗,我可以看到夜色漸漸披垂對面的山林。
已經是九月中,我只好又休學。這次,要等整整一個學期了。
*
那天,四月十八日,由於媽的支持,我放棄台灣首府法律系的資格,在大一下休學了。
在系館的階梯上,我遇見了喜歡了一年的女孩。她老是抱怨自己被男友欺負,而我總和她吃消夜、安慰她——直到後來我才搞懂:她是喜歡被欺負的。至於我順從的態度,她則從沒放在眼裡。
「欸,我要休學重考了。外文系。」
「哦,」渾身素色的她坐在階梯上,從筆電前抬起頭,「為什麼?」
「我想讀文學。當作家。」
「不需要讀外文系吧,自己讀也可以很『文藝』啊⋯⋯」
我聽到那個形容詞,就知道她不理解我。這是我整個的生涯規劃啊。從認識到現在,她幾乎不曾探詢我的心事。什麼也不懂。
我於是離開,放著她等現任男友下課。跑上階梯後,我找到才第二次見面的班導,請她幫我簽休學單。她錯愕但不反對。離開系館前,我經過教室,在裡面我的同學們笑鬧著,就快上課了。
再也不用勉強自己打入小團體、學習自己沒興趣的課了。我騎車回宿舍,爸已在那不耐地等待。將行李搬上爸的車後,我就準備從台北回桃園苦讀了。春天的早晨陽光很淡,一陣微微的草香隨風飄進窗來。距指考還剩七十二天啊⋯⋯
「等一下!」我的學伴騎著車忽然出現,手裡有張大字卡。「這是系上給你的。加油噢!」我下了車,她抱了我一下,可以感覺到她胸部的觸感。
她走後,我的目光離不開那張大卡片。只見上面寫滿了同學們的祝福,而我,竟彷彿凱旋離開的英雄。
在彰化新家的第二天,我就不斷打電話、發簡訊,想約朋友出來見面。
然而媽說:「我不放心。你必須留在彰化。」於是我開始逗留網路。在臉書上一直貼歌、到處留言,發表有關信仰的動態。
(對,就在我入院前後,產生了一種「人皆是神」的想法。那得從我閉關讀書時講起。當時,為了逃避爸和阿姨的冷嘲熱諷,我一個人遊走在圖書館、咖啡廳、速食店之間,讀參考書和寫題目。兩個月多,幾乎沒和人說上幾句話,全部都發泄在一本筆記本裡。久了,我開始混淆夢境與現實,並寫下許多混亂的格言。例如,「唯有破壞道德,才能得到全面的自由,並因此成為神」、「創造是唯一的規範,否則即是停滯與毀滅」⋯⋯)
不久,媽開始限制我上網的時間。我答應媽,私底下卻在構思一篇劇本,述說一個瘋子如何取回精神力的故事,還投了稿。不用電腦的時候,我不是在沈睡,就是在逛社區、到處按門鈴、和陌生人說話,直到媽把我叫回。
林桑看我如此,有時會找我去樓下的桌球室打球;媽則安排我學吉他、鋼琴,甚至為我找了英文家教的學生。到了晚上,他們還拉我到客廳唱歌。
一天天過去。我仍常常掛網。只是以往同學們的動態,讀書與生活,我漸漸都看不懂了。我好像回到了每天在醫院裡纏著醫生,問出院日期的時光。
「不要進來!不要理我!」有天我拔起網路線,連著筆電,一起躲進緊鎖的房間裡。我聽到外面媽和林桑在低低地對話,嘆氣。媽已經退休,林桑也差不多了;我應該在青少年間過二十歲的生活才對,卻困在這裡,讓媽難過。
癱在床上,我睡著了。醒來時,眼睛和臉頰都濕濕的。
放榜後,我沒上外文系,掉到了哲學系。
為了自尊,我故意表現是自願讀哲學的,開始在臉書上發一串文。首先聲明:「我休學,為了思考。」騙到好多人按讚與回應。再來,我用自己的基礎知識,站在哲學的立場,分別批評經濟學、自然科學與社會學。附註說明:「所有社會組與自然組的同學,如果這些就是真理,請說服我!」於是招來激烈的辯論。
後來,我又將幾個好友列成一張清單,請他們也來發文;讀政治的就發表自己的政治哲學、讀電機的就發表科技哲學⋯⋯以此類推。同時,就如馬克斯發表了共產主義的烏托邦,我也異想天開地發表了自己的:「科技論」與「思想論」。前者是希望科技能進步到人人身上都能攜帶一間小型工廠,包辦食衣住行,以此解決勞資問題;後者則希望所有的國家能就地解散,並以各個思想家為主導,重新組織各個非全球化的社群,並且,人人都能自由選擇跟隨的思想家⋯⋯
寫到這裡,卻不再有人回應。臉書畢竟是個社群網站,我的文章瞬間就被洗掉了。家裡沒人,三天裡我只睡十小時,吃一罐八寶粥。
已經是深夜了。我突然想去找學伴,於是走出家門,隨手攔了一臺計程車。到了台北久違的學校前,司機轉向我,我才發現自己沒帶錢。忽然,淚水湧了上來,我一直哭一直哭。司機沒辦法,就讓我下車了。我恍惚地站在街頭,腦子裡有了聲音,叫我往前跑往前跳。我指向天空就冒出閃電,指向水池就產生波紋。我一路蹦跳吶喊地到台北車站,心裡只想著學伴學伴⋯⋯就在一個巷子口處,我看見她了,卻顯得過於衰老?⋯⋯我撲過去。頭卻莫名受到重擊。模糊中,背後兩個男子將我制服,扛我上擔架綁好,送進一輛救護車。「爸!」我看見熟悉的面孔,帶著憂愁。「爸!我沒事呀!為什麼要綁住我?」「別擔心,會沒事的,會沒事的⋯⋯」爸喃喃自語,像在敷衍我也在敷衍自己。不久,天光從車窗透進來了。我被送到一間白色的房間,四肢遭綑綁在床沿。我不斷扭動、大喊:「你們才是瘋子!放開我!放開我!」然而,一個帶口罩的護士來了;她拿著針筒,刺入我的皮膚⋯⋯
接下來的事,我就什麼也不記得了。
我抹抹臉,從床上爬起來,仔細聆聽門外;媽和林桑似乎睡了,只有雨落在安靜的夜裡。我出房,來到客廳的電視前,進行每次的程序:先看西洋電影台,再轉新聞台。
螢幕與文字無意義地流過眼前。等到回過神時,我已經手拿一把雨傘站在門口了。巧克力跑了出來。於是我帶牠一起離開。
走在社區的路上,四周房屋門口合放的一排排安全帽與雨衣,站在那裡,注視著我們。我稍稍抓緊巧克力的繩索。到了大門,我低頭快速通過警衛。
搭車去台北?不。
我向右轉,沿著小河,走進從沒走盡的林間小徑。黑暗逐漸濃重起來。雨水與土壤的味道也越來越強烈。遠處有狗悠悠長鳴。
走著走著,我發現前方有一間小廟,以及星星的香火。接近後,只見廟裡擺著兩個牌位,分別刻上「石頭公」與「榕樹婆」。左右看看,真的有塊大石和棵氣根張開如屋頂的老榕樹。我收好傘,和巧克力躲進小小的廟裡。雨不知何時早已變得暴烈,樹林裡還吹來了強風。我摸著巧克力,又望向牌位。
「石頭公啊榕樹婆,別裝睡,我知道你們還醒著。我想問你們:為什麼我會經歷這一切糟糕的事情呢?我不該休學重考嗎?我不該⋯⋯在當初入學時,滿足爸的期待填法律系嗎?我不該喜歡上⋯⋯不喜歡我的人嗎?我的人生,哪一個環節出錯了?回答我啊!⋯⋯」
「汪嗚——!汪嗚——!」我猛然睜開睡眼,聽到巧克力在狂吠。接著,我往後跌了一步,因為看見面前竟有十幾隻眼光灼灼的黑狗,咧嘴露牙,正在雨中呈半圓向小廟包抄。
越來越近⋯⋯撲上來了!巧克力躍起,擋在我面前,和牠們翻滾、撕咬⋯⋯在昏暗的香火下,似乎只有巧克力的皮毛會反光;這些猛獸則黝黑得很不尋常,彷彿直接生自暗夜。
我完全僵住了。只見巧克力撲倒了四、五隻,其他的卻湧上來,淹沒了巧克力。突然,我聽到不遠處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於是黑狗群都停下動作,豎起耳朵。
是媽。
「媽!不要過來——!」來不及了。那些怪物拋下被咬得爛爛的巧克力,朝聲音處飛奔而去。我聽到媽在尖叫。終於我可以動了,腦中突然閃過一個想法——我將香爐裡的香火全部拔出來,再點燃所有剩下的,然後抓著一大把火炬追了過去。在雨淋盡之前⋯⋯
我看見媽正揮舞著傘抵擋牠們。我拿著火炬,從背後進攻——這裡兩隻、那邊三隻、還有⋯⋯,牠們似乎很怕燙傷,一一哀號著離開了。我跪在泥濘的地上,抹開溼髮與雨水,大口大口喘息。得救了嗎?我抬頭⋯⋯
「媽?媽——!」
這裡是一間手術後休息的病房。病床上媽躺著,肩膀、手臂、雙腳等部位都綁著繃帶;左腳還裹了石膏。病床左側是爸、阿姨;右側是林桑、姐、哥、我。
在全身麻醉的沈睡後,媽睜開眼了。
「媽——,媽——」我們三姊弟喊著。爸和林桑也分別低喃媽的名字。阿姨則眼神嚴肅,嘴唇緊閉。
「好多好多狗⋯⋯沒事吧⋯⋯」媽叫著我,然後望望四周,「噢,你們都來啦?這裡是醫院嗎?」接著媽動動身子,感到有困難,就嘆了口氣。
林桑開始解釋:他如何在半夜裡醒來,發現旁邊沒人;又如何在上完廁所後,聽見門外有絕望的大吼聲,並在開門後,發現我扛著媽,兩人浸滿雨水與鮮血。然後就是送醫與聯絡。爸、阿姨、姐、哥於是從北部各地趕來。
我一邊聽著林桑的陳述,本來只記得在精神病院後半月的我,腦中卻想起自己被送進去的情形。(猛然間,我好像跳出了進醫院前後的那個「我」;雖隱約記得「我」所做過的事,卻難以理解「我」當時的動機⋯⋯)在那一針效用過後,「我」醒了過來,繼續亂跑、亂叫,嚇得爸和阿姨手足無措。爸於是聯絡在中部的媽;他們離婚多年了,只有這次互通電話,是在阿姨忌妒的容忍之內。
我望著眼前的爸,許久不見了;當年,催促我念法律,並在我休學時,冷言冷語。再望向阿姨,我想起她說的話:「你以後能不能養活自己啊」。最後,又在我成為「我」時,將「我」丟給媽方便來去的中部醫院(是因為罪惡感,抑或無力感呢)⋯⋯
我突然升起一股空洞的憤怒,還有對媽——強烈的愧疚與感謝。不久,爸也望向了我。
「好久不見⋯⋯你好像已經好了?」語氣聽起來有點抱歉。我心想:對,就在剛剛,又變回你那個正常的兒子了。
「聽算命師說,你被女鬼纏上了。我們有將你的棉被,拿去家裡附近的河放掉噢。」阿姨補了一句。我又想:哇,妳真是大功臣。
然而我什麼也沒說。只是走出病房,站在走廊上的窗前。姐和哥也跟出來了。
「太好了,你終於好了!我當時去醫院看你時,還偷偷哭呢⋯⋯」
「幹,幸好,你終於離開那個可怕的地方了⋯⋯」
「⋯⋯」
已經是冬至了。林桑和我站在風裡,望著前院剛填平的土:底下是巧克力,上面是棵榕樹苗與一顆石頭。
挖土時,我們完全沒交談。結束後,林桑自己先走回家裡,留我獨自佇立在灰暗的天空下。
我想像這棵榕樹長成巨傘的模樣。
等到那時,我讀什麼系、回不回學校、喜歡過誰,這些小事都將被遺忘;而我的親人、已經出院的媽,也將一一死去。
我如此想像著。直到淚水終於流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