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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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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林語堂文學創作獎─散文﹝96年﹞
第一屆林語堂文學創作獎─散文﹝96年﹞
亝獎
作者
連明偉
作品名稱
廢墟般的□□
作品內容
醒來,自凌亂的床單。夜已降下,你在泛冷的顫抖中解讀著世界。
轉了身子,不習慣這樣的姿勢,覺得呼吸困難。究竟是什麼正窒息著你?太靜了,靜到要穿透體溫,穿透靈魂,穿透另一種夢境的寒。索性再翻著身子,驚出些聲。那些聲音如此遙遠,又如此貼近,像夢。
怪自己太迷糊,連夢都記不好。起身開燈,驅黑,吞了幾口靜止的白開水,然後保持鎮定,拿了筆往紙上寫剛才的夢。「一位絳紅衣的喇嘛,正在廢墟中行走,嘴裡喃喃說著藏文。我在他身後,想問他這是哪裡。他卻直背對著我,不斷繞過斷梁與碎石,最後走到一個黃色蒲團,坐了下來。他的手翻著印製的藏文佛典,然後以一種神奇的腔調誦經,經聲扶搖而上,長了翅膀,我忽然感覺整個世界都瀰漫著經文聲。我問他這是哪裡?他不搭理,或者根本沒聽見。走到他跟前站定一看,發現那喇嘛竟然是我。」
夢境再怎麼分析,都是徒勞。管腦部哪個區域浮現的意識,都是零散。你當然知道身體累,但還是打起精神,寫下今天發生的事情。是今天嗎?你不禁起了懷疑。真的是今天嗎?這個提問,太容易令人陷入迷思。
細雨如此綿長,整座拉薩被灰墨的雲遮住。
風刺骨地一陣陣包攏。被雨水敲打的窗,浮現了疲倦的臉孔,我把背心裹得更緊。車陣搖晃,讓我發著呆,身體遲鈍,喝了幾口的牛奶沒關緊,濺了出來,白花花一片。
是哲蚌寺,或者可以是另外的一間寺廟,都不打緊。
在廣場下車,撐起傘,雨打在傘上淋瀝地響。鞋內滲水,有股冷意隱隱騷動。路很長,柏油蜿蜒地朝山坡繞行,腳步比想像中還要沉。一起下車的藏人付了費,坐著噗咑噗咑的舊式柴車上廟,車後遺留一圈圈黑煙。我選擇步行,選擇放慢速度。在我身後有一家藏民,也是步行。他們從蛇形的山坡直劈路道,越過濕冷的灌木叢。他們抄了捷徑後,便成了我的嚮導。那家三人,老婦人七十好幾,後面跟著一位六七歲的孩子和中年男子。老婦人領前,腳步健朗得不像話。一家大小也奇,天寒地凍,他們卻連一把傘都沒準備。
坐在旅店的桌上,燈昏暗,筆尖在紙上搖。拉薩不常下雨,除今夜例外。窗內屬於寧靜,窗外屬於大雨。你可以想像濕漉的水泥路上飄起水煙,迷幻的氛圍中又混上氂牛肉的味道。肚子餓,但已是半夜,街道睡在雨水,滿是濕潤的唾液。從背包拿出氂牛的風乾肉,一條條撕著塞嘴,配著喝水。把關於哲蚌寺的資料都拿出,仔細讀了一遍,原想抄錄一段,卻覺得毫無意義。誰對沒有去過的寺廟會有興趣呢?想著想著,就放棄了。覺得自己不該那麼喪氣,打起精神,繼續往下寫。
以其形塑的文字展開……。
依山而建的白牆正錯落,或高或低,均以仰望的角度來決定。依傍的後山裸露出大塊又大塊的白石,荒草隨意的染畫,如潑墨肆意,石上瀰漫著厚雲,一片灰色。
米白的建築吸引我的目光,皙牆為底,金塔為端,寺廟正在山勢中舉腳措位。循著參訪的標誌逡巡,以從來沒有過的緩慢,移動出我的稜線。好比神遊,放任自己迷失在起霧的小城道路。往左吧,那裡有從未發掘的景象。往右吧,那裡有正在鋪磚的記憶。我的機緣沒有天啟導向,只是很乾淨、很純粹的隨性罷了。
牆高四五尺,亦有高達數十尺。有時狹路只容一人穿越,那時就想像自己的身邊匯過了所有天神,所有地祇,他們都與我擠著,擦身而過。一個針頭上可以容納多少天使跳舞呢?一條窄路可以擦過多少靈魂肩膀呢?這問題不可解。步行其中,當然不知身在何處,也沒有必須知曉的必要。隨意走進的寺廟或大或小,廟內都會有一兩位喇嘛坐鎮,有時解人疑惑,有時整理溢滿的酥油,再者對於攝影者收取不一的費用。
我不是藏民,亦非虔誠的佛教徒,我的疑問與形下學只屬於自己。
大寺總是招徠比較多的人,神佛也多到令人咋舌,然而小寺有其說不出的風味令我著迷。喇嘛或坐殿下蒲團,或立金佛身前,大都不發一語,再不然就是默唸經書。酥油燈整齊點燃,一排接一排,火炬不大,映在神佛的眼神時,顯得特別神秘隱晦。我的方向很圓滿,是順時針。
隨意走入一棟白色建築,上二樓,一位高僧喇嘛正在為藏民消災祈福。喇嘛一手持轉經輪,一手握法器,喃喃咒語。喇嘛的位前正跪著一家大小,低頭屈膝。喇嘛用法器分別在藏民的額前、胸前、兩肩、後背輕點,去禍消災。我看得傻了,另一位年輕喇嘛就直對我笑。我禮貌性地脫去帽子,回饋台式笑容。
你覺得你的笑帶著某種複雜的思緒。
想起很多,關於旅行的定義,關於文化的差異,關於曖昧多產的生活,你的思考試圖組織出另類的浪遊文學。你常常露出微笑,因為這是抗拒虛偽和尷尬的不二法則,旅行中尤其管用。你一直想著小喇嘛那個善意的微笑,這樣的回想,倒使你自己所展現的那個笑,沉重了起來。許久許久,你笑得累。在朋友面前,在親人面前,你覺得你的笑是在苦難中長成,並且容易遺忘自己的面容。不帶負擔的笑,已經成為很難的事,像是被掩蓋的私處。但此刻,你重新發現微笑的定義,以及在簡易表達中的種種訊息。
負擔或不負擔只是自己給自己的理由,你嘗試找出共通的情緒,尤其是在旅行中浮現的諸多面貌。不是解放,而是找回自己。(如果還有心想要重新認識自己)。許多人曾經問過你,為什麼是拉薩?為什麼要旅行?你無法舉出強而有力的理由,甚至連旅行的信念都動搖了些。你知道自己缺乏一股傻勁,缺乏沉思的理由,缺乏說服他人的強烈意圖。但是這些都無關你的旅行,你知道自己的行腳即使走得再遠,也走不出故鄉。是你走得過分暢快,不肯輕易用眼淚醃製日夜。
突然忘記是哪位文人說的,他說凡他走過的地方都是故鄉。你覺得這句話過於八股,過於標語。但是又無法反駁他,於是你用不同的語句,重新述說同一種旨意,不那麼古典,不那麼容易被貼上標籤。你走在自己的印證,找尋未被開闢的心靈土壤。你當然知道那土壤可能是沃土,也可能貧瘠得令人想自殺。
管什麼定義,管什麼理由,你說。
主要的大殿內,喇嘛一列列坐在佛前,嘴上默唸經文。靠近主佛的喇嘛年齡較高,而後從長至幼緊接,延展到壁前。喇嘛們偶爾抬起臉孔探看,偶爾沉入經文。隆隆經文聲如低沉的雷響,迴繞在大殿與紅柱間,有種無法言喻的肅穆感。
壁上的神佛發出共鳴,瞠其大目,展其神姿,伏魔除妖,以慈悲的眼眸俯視。或許在其中的低鳴中,可以找尋到單純的規律與節奏,讓依附在時間下的一切脈絡,更加清晰。誦經聲安定了浮動的靈魂,整座殿堂似乎也脫離了煩躁的世俗。我的高度與座標旋繞而起,意識漂浮,動靜無所分別。默禱穿梭,眾生凝目,小我大我都如此可笑。
鐘聲把我拉回現實。小喇嘛聽到鐘響,起了身,快速穿越人牆,因為光腳,在地上踏出啪拉啪拉的磨地聲,跑進大店的另一側。不出三十秒,小喇嘛各提了一大壺酥油茶,又啪拉啪啦的跑進大殿,從老至少倒著茶。喇嘛從懷中揣出木杯,身子依舊隨經聲而前後擺動。小喇嘛倒完茶,誦經的喇嘛會點頭道謝。此時的經聲依舊飄浮,喇嘛趁著空隙快速吞飲,幾口下嚥,趕緊翻到下頁經文,跟上。
回憶那種神祕得令人昏厥的狀態。
你開始用筆桿搔著腦門,那個狀態竟然可以讓你質疑起感知的真實性。你憶起一個人的語言,你的形下學被戳破,意識聽到虛妄中的鈴鐺聲。那個夢忽然又被想起,你是個喇嘛,而夢中的你到底有幾分你呢?當然不必去探求喇嘛的真實身分,你是自己的巫者,行走殿堂。你看見肉,看見血,看見發白的骨骸,看見經書的字體紋你的皮膚,看見無聲的時間把你當作操作或被操作的符碼。你揀拾了字體的骨架,慢慢拼湊出某個巨大輪廓,立體的世界。
你的神不來,神韻也沒了眉型,你的旅行怎會落得如此下場?需要救贖。
輕輕推開窗,走進旅行的敏感地帶,在創造與被創造的情境下草行。
那是另一處廢墟。喇嘛借了手中的旅遊書,問我是哪裡人。翻開書,指一張佛像考我名稱,我說不知。他笑著說是菩薩,是菩薩。我說菩薩很美。他問我喜不喜歡拉薩,我說喜歡。他說他不喜歡,說人太多,太吵雜,會看不見真相。我問什麼是真相。他說他的真相和我的不一樣。他把書還給了我。走進某間小寺,裡面有石洞般大小的居處,有位小喇嘛換了普通服飾,一身棉上衣、休閒褲,看上去像個普通孩子。在墊上看書,藏文。
遊不盡的哲蚌寺像城,實在過大,我只能蜻蜓點水。城內的人有自己的信仰,自己的華麗與孤寂,而我呢?自以為的想望能否長存?
遊客逐漸離去,城市忽然少了聆聽的耳朵。三點半出了側門。天空趕走厚重雲霧,暖溫降下,好平靜的一種享受。頂著日頭,嗜睡的脊梁彎了,坐在角落寫筆記,不知自己為何在等待。等待些什麼?說不出。陽光比酒更令人暈眩,一隻放生羊從階梯走來,頸上戴的搖鈴噹啷噹啷的響,放生羊不會被殺害,除了老死。這頭放生羊是否走得比我還遠呢?持續坐著,直到石頭暖上了屁股,我也成了一位想像中的喇嘛。
你到底是有著慾念,六根不淨,嗜字成癡。
想要替今天的行程定上題目,寫了「廢墟般的……」,筆就停住。廢墟般的記憶,廢墟般的旅行,廢墟般的人生,廢墟般的時間,廢墟般的□□。那框框裡可能會是什麼呢?顏色、形式、省思還是過於老氣的靈魂。你只想抓住一種氛圍,排除純粹字句內的刻板印象。當過程成為被關注的對象,那個框框或許就會有了自身的六書。
你回到循環又循環的問題,你問自己為何在這裡?為何一直要告別封閉的自己?為何是一間拉薩寺廟的參訪?你找不到確切答案。一個好的詩人可以從光的線條中讀出脣形,一個好的小說家可以從影的姿態演練出故事,然而你的觀察如此草莽,不驚心不動魄,稱不上任何界定的一家。你的字體調皮,隨著思緒開始跳躍,像浮動的音符笑謔著你。
好無助的感覺。你的頭微微發燙,手汗直冒,感覺自己患上感冒,卻興起雨中奔跑的衝動。身子累,不出門是對的決定,但是你的筆不安分,早就潛逃出境。你的護照隱藏在行李箱底層,上面的國籍也是□□,你還不想填上答案。又睡著了,恍恍惚惚從廢墟中立起身,將所寫的經書塞進篋箱,騎上一匹棗紅色的駿馬,繼續行程。
心跳聲聽得更清楚了。
是你還是我呢?坐著一元的接駁車,回到哲蚌寺廣場。搭上公車,在拉薩的北京東路下車。回到旅社,身心疲倦,倒頭就睡。你的夢境不斷,不是困擾也不是享受。你回頭一看,廢墟有了些生氣,筆耕的山脊結出綠色的青稞,不屬於達賴,不屬於鬼神。你把青稞釀成了酒,分給日光,並從中拉出灼燙的影子。好醉好醉,透徹的思維開始擺盪,往自己的地圖朝聖著,騎著掛鈴鐺的馬,開始被世界放生。你開始學習喇嘛的姿態,把夢一遍又一遍的抄寫。
你仔細思考,要如何當自己的活佛呢?
想起詩,是波特萊爾的〈遠行〉,覺得接近,覺得貼切,不自覺抄錄下來:「真正的旅行者,是那些為出門而出門的人,他們輕鬆愉快,如同飄移的氣球,然而,他們絕不會偏離自己的目的地。也不知為什麼,他們總是說:『上路吧!』」
不知不覺,頭又發起了疼。你知道唯一的解決辦法,便是趕緊再潛入廢墟,找些字來填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