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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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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林語堂文學創作獎─散文﹝96年﹞
第一屆林語堂文學創作獎─散文﹝96年﹞
佳作
作者
何晉勳
作品名稱
失嗅時光
作品內容
鼻子老是比眼睛先醒。
灶裡漏出的炊煙載浮載沉,像溫暖的指尖,有如母親撫摩我過敏的鼻。炊煙嬝娜,混合相思樹和稻桿以灶火提煉的乾燥日光氣味,一大早,像杯濃烈的咖啡提神醒腦。伴隨炊煙咖啡,是預備上早班的父親低沉模糊的喉音,穿插母親正在燒水煮食偶爾回應一句猶帶半分睡意的鼻音。氣味與聲音在清晨的空氣裡遊走交會,譜奏愉悅的起床樂,那是卅年前的兒時記憶。
如果瑪德琳蛋糕沾萊姆花茶的芳香氣味勾引多年後的普魯斯特無法停止地寫出《追憶逝水年華》,那麼七月天割開稻子的濃郁體香,冬令時焚化稻桿的聖禮濃煙,滿地蘿蔔橫陳的天體日香,還有清晨炊煙洩露家的氣味,則是我大面積的四面八方湧現的逝水年華之追憶。
氣味儲藏身世,那是屬於獨特的「歐馬瑟利利(oma seriri)」,個人的氣味護照。
在追憶的起點,我聞見店街理髮院的女同學珍珍身上痱子粉和髮油混合的清香,每隔一個月,她的父親會飄散著同樣的味道來為我家六個兄弟姊妹打理洋溢田野氣味的髮叢。我聞見姓溫的女孩頭髮沾粘苦苦的藥粉味,她家橘色木櫥裡擺滿難嚥的西藥。河邊養豬場消毒水微嗆的味兒自我前座的男孩制服上傳來,混雜隱隱的豬腸道消化發酵的敏感分子。傢俱店的女生永遠有股木料夾雜亮光漆的香嗆味兒。後座的豬肉攤男孩帶著油和肉的腥氣上課,他的手總是油油的,把作業簿印得黑黑的。機車行的男生臉上老是有些黑漬,污黑的鞋子印記明顯的機油味。
在追憶的起點,如是我聞,像亞馬遜流域的迪撒那族(Desana),細心辯識別人身體的氣味,尋找他們的「歐馬瑟利利」。在追憶的起點,我也藉由記憶的聞嗅,註記泥土翻湧的腥氣,穿越襲目而來的煙霧,標示自己身世的段落。
自從父親決定捨棄台北的繁華,留居綠竹窩,我的氣味護照上就打印了第一個戳記。那份摻合稻香、煙味、母親的樟腦油、父親的汗酸及蘿蔔乾和酸菜浮沉的氣味染缸,浸泡醃漬我的童年。帖米阿爾族(Temia)認為每個人的背部下方都有專屬的氣味靈魂,我深以為然。若取我的毛髮化驗,必能驗出鄉村的氣息。
離家多年後的某個夏日,我在山上眺望雲海,鼻腔突然襲來一陣九層塔煎蛋的濃烈香氣。由於香氣如此真實,我還左顧右盼尋找氣味來處。然而山霧冷淡,四周渺無人跡,更無暖暖炊煙,我才斷定香氣來自鼻腔儲藏的記憶。
九層塔煎蛋是童年家中常見的菜餚。只要當月繳完會錢,餐桌上的菜色必定寒酸可憐,不外乎肥肥硬硬的三層肉、豬油炒的一大盤整個季節都出現的空心菜或地瓜葉,十分具有克制食慾的功效。母親無暇精進廚藝,卻有料理的魔法。她取一大把切碎的九層塔葉子,敲進四五個雞蛋,糊糊的九層塔蛋汁碰觸油熱的鍋面,發出歡欣鼓舞的濃香主調,劇烈彈撥鼻腔,我們的食慾立刻無條件自動高漲。於是至今只要聞嗅九層塔煎蛋的氣味,我就沒有任何藉口推辭那頓餐飯。
不幸的是,我雖敏於聞嗅,善為儲藏氣味,卻常有失嗅的時刻。
那也是鼻子比眼睛先醒的時光,我在過敏的噴嚏裡臉紅耳熱甦醒。
多年的與病共舞,也學得諸種臨時應急用以安撫鼻子的偏方。在噴嚏初發卻雅不願起身離床時,便以欲睏的雙指來回按摩鼻樑兩側迎香穴,期望清邪通竅,喚回睡蟲。不幸無法阻止鼻子的強烈反抗,以驚人的砲擊轟炸疲憊的睡意,只好起身尋杯,注以熱水,以潤潤的蒸氣居間協調,期望與鼻子簽訂不平等條約。再不然,化身高人,盤腿而坐,眼觀鼻,鼻觀心,專心吐納呼吸,寄望鼻兒大發慈悲,皈依我眠。
《楞嚴經》有所謂鼻觀法門,其法為:「初諦觀,經三七日,見鼻中氣出入如煙,身心內明,圓洞世界,遍成虛淨,猶如琉璃。煙相漸銷,鼻息成白,心開漏盡,諸出入息化為光明,照十方界,得阿羅漢。」不幸每當盤腿云息,觀照過敏的鼻子,卻往往噴嚏涕水齊發,狼狽的身心只能暫時投降,繼續腦脹臉熱,以口代鼻呼吸。在震動猶有回音的巨大噴嚏中,我淚眼滂沱,涕泣難收,早已不辨香臭。
或許,氣味常像美國作家嘉博兒‧葛雷瑟(Gabrielle Glaser)講的,「以一種費解的方式勾起澎湃的感情」。但過敏鼻子對氣味只能說是費解難猜,並且勾起的是澎湃的軟弱感情。《幽明錄》裡記載一隻善學人語的八哥,為了學齆鼻者鼻塞的講話,竟把鳥頭伸進甕中發聲而唯妙唯肖。對我來說,鼻子過敏的時光,就像把生活塞進甕中一般悲傷,病鼻不但影響呼吸,奪走睡眠,弄亂時間,也使我暫時失嗅,與世隔絕。迷失了嗅覺,就像盲人在永恆的黑暗中顛沛流離。
我聞不到書本令人精神舒暢的油墨味兒,聞不到早晨第一杯烏龍冷冽的香,聞不到對我巧笑倩兮的女孩髮香,聞不到雨後空氣讓人想要落淚的灰綿布味道。食物也不再是食物,只是一堆黯然的營養補充品。食慾不振,連情慾也低落。鼻子塞住我與世界的通道,我無法再藉由鼻子知道五光十色的滋味。
失去氣味的座標有如陷入自我幻滅的境地。
大約是到城市唸高中的時期吧,我對自己的家庭頗為自卑。班上同學有小提琴的玫瑰花瓣氣味,有鋼琴的下午茶蛋糕味,有詩歌朗誦的自來水氯氣味兒。人人優雅乾淨,制服散發冷氣房和烘乾機的文明神氣。我的身上則帶著井水、南僑水晶肥皂、日光和泥土混合的味兒。簡單說,我好似不慎闖入麝香貓群的土狗,在撲天蓋地的陌生動物氣味中驚慌失措,不知該如何自處。
我們是不同的動物,只要稍稍嗅聞對方便心知肚明。
那是第一次,我對自己的童年氣味過敏,並且試圖挨擠擦揉出類似同學的氣質,裝模作樣混進他們的圈子。整個高中時期,我在對我原有的氣味漂白,期望獲得另個國度的簽證。那也是我淹滅童年氣味的失嗅時光。
飼牛的衣索比亞達聖內特克族(Dassanetch)必定不以為然,他們認為牛的氣味勝過世上任何一種香氣,達聖內特克男人為了讓自己更有吸引力,不但用牛尿洗手,還將牛糞塗抹身體呢!布希曼人(Bushmen)也將質疑我,世上最美的香氣絕非缺乏敏感度的文明品味,而是大雨落在泥土上散發出來的「雨的氣味」。失去原生氣味,生命的厚度和深度也將縮減,而年少膚淺的我如何會懂?
少年的我把自己偽裝得不像個農村孩子,後來我繼續留在城市升學、打工,學習塗抹優雅和乾淨的保養品,想要化身為令自己感到窘迫的那些人的樣子。那將近十年的時光,我卻經常重複做同一個夢。夢中,我手握一把九層塔葉回家,院子裡堆積著厚厚的發芽的穀子,空氣中搖擺著微酸的氣息。我喊著:「媽,九層塔採回來了。」又喊了聲:「爸。」還喊了手足們的名。但屋裡靜悄悄的,無人回應。我推開房門,裡頭空無一人,蜘蛛網四處縱橫,地板壘著厚厚的灰塵。九層塔葉自我掌心脫逃墜地,空氣裡充滿破碎哀傷。我總是渾身發熱醒來,用噴嚏驚走暗示的夢魘。
夢中許多次我就站在院子裡茫然若失,心裡暗暗急著回來晚了,錯過了,什麼東西不見了。夢境就像根治病的針鑽進記憶深層,抽摩著淤塞的穴道。我終於明白,即使我離開綠竹窩,夢裡還是會一次又一次捏著九層塔葉或抱著月桃葉惆悵失神。我決定在入伍前幾天回家,家裡正要收割一期稻,怪的是那天家人全都有事外出不克勞動,只剩我把收割機拋下的穀包一包一包扛回疊妥。那副原該火熱的收割景象卻如此荒涼詭異,就我一人赤著腳,在漸漸空曠的稻田裡像鬼魂般行走。呼吸之間,稻香、日光和泥土的濃郁從頭到腳雕塑著我,彷彿高人灌注內功,直抵生命丹田,熱燙翻騰。然而家人何在?荒涼感更甚更濃,我是走入自己夢裡了。
不克在場的家人其實正經歷我不在家時光所醞釀的一次巨變,處於分崩離析的窘態。父母為財務所困,姊妹們逃亡般往台北工讀,年幼的弟弟則一如我當年的叛逆翻版。我才知道,我的手足們也遭受同樣的折磨,田園氣味仍然濃烈擺蕩,但整個家庭卻相互感染過敏,集體失嗅了。
嗅著收割後空蕩蕩的田野空氣,彷彿是遠離家園後的一次儀式性懺悔。渾身汗酸的父母臨晚歸來,他們帶我到廳堂神明面前,稟告長子即將出征。一縷自小熟悉的薰香氣味悠悠環繞,手足們陸續回到身邊,尷尬的靠過來相認。我們像動物般彼此以訥訥的眼神和手勢相互嗅聞,拼湊年幼親暱的記憶。那晚的餐桌上,白斬雞沾桔醬的甜酸味兒,乾魷魚爆香肉絲豆干的香辣氣息,酸菜豬肚湯的餘韻,滋補靈魂般化為我們的體味。母親想起什麼似的走進廚房,九層塔煎蛋的香氣炸彈般爆開,我的鼻子很快讓淚的酸澀堵塞了。我才知道,我是多麼多麼過敏,過敏於夢裡推開房門空無一人的悲傷。
我嗅故我在,我再度聞到骨子裡透出銷魂的泥土和雨水氣味。那就是我的原味,即使過敏的鼻子失嗅聞不到,它依然在生命裡迴盪如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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