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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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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林語堂文學創作獎─散文﹝96年﹞
第一屆林語堂文學創作獎─散文﹝96年﹞
佳作
作者
曾翎龍
作品名稱
最後的馬戲團
作品內容
我在清萊又看見了象。它顯得怠倦,但還是把一個又一個小孩捲起,穩穩放下。
幾天前在曼谷,端坐暗角看耀眼台上那女郎,噗一聲自陰道吐出一粒乒乓;魔術師般晃擺空空雙手,俯身拉出長長系著刀片的線。另一女郎又噗一聲開了瓶蓋,繞圈展示噴湧而出的汽水泡沫;再把派對哨子伸進,把原本卷縮著的小丑花臉吹展開來。馬戲團。那時我已有預感,將和象重逢。
那頭大象就畫在小學作文簿空白著的上半頁,為了顯示它的巨大,屁股抵住簿子邊緣,腳踩到底下第一排大方格,陷落一些下來。大方格裡的鉛筆字寫得很用力,以致擦掉重寫的,被捨棄的字句還依稀可辨。其實有兩頭象,另外一頭照著畫的,被老師貼到壁報欄。於是那便是一頭走失的象,我已經不記得它和這一頭有何異同。
村裡建了大馬路後,姑姑給車撞了,躺了幾天醫院,從此痴痴呆呆。被逼讓路的非法木屋全遭拆除,路建好後,路邊空出好大一片地。一天來了幾輛卡車好多的人,我們放學後總要繞一段路到那兒,一天一天看大大的帳篷搭起。
聽聞馬戲團動物們已經運到,我和阿榮趁體育課跑完操場一圈熱身,大家氣喘呼呼坐著歇息時,跟老師說我們要上廁所。越過廁所後那條溝渠,扳起原已曲蜷的籬笆,一個欠身便鑽了出去。來到現場,許多人已聚集,我們擠了進去,幾輛大卡車停在空地上,車頂敞開,工人正試著抓住起吊機的鐵鉤,要扣住籠子上的圓環。一隻獅子懨懨坐在籠裡一角,仿如午睡剛醒。很快的它便懸在空中,籠子靠邊傾斜著,獅子的尾巴從鐵條間垂露出來。我們抬頭仰望,獅子的王者氣勢從籠中金黃般撒下,沒有人開口說話。
後來才看見象,象最費勁,最後才搬,而我們得趕在體育課結束前溜回教室。我記得我問了老師一個問題:獅子和大象打架,誰會打贏?答案再也記不起來,老師或許根本沒答。
幾天後馬戲團的彩色氣球在村裡昇起,獅子頭被懸到更高的空中,那個馬戲團的標誌,和電影開映前偶爾會出現的圓圈中的獅子重疊,只差沒吼出聲來。吼聲幾乎都在深夜,探進村裡每個小孩的夢,一覺醒來看見飄盪著的那彩球,才知是真實的獅子吼。那時倚天屠龍記正熱播,金毛獅王每次出場我們便會豎起耳朵,像在等待什麼。父親最喜歡這個謝遜,說這演員和我們同姓。
但是父親說,象才是森林之王。幾年前他被阿榮他爸帶到印尼伐木,據他說,象鼻一捲便是十人搬不動的樹桐,慢條斯理走到河岸碼頭,把樹桐甩入河裡,工人便拉著粗繩把樹桐一根根串起,成倒v型,讓舯舡拖走。從河岸望去,他說,那些樹桐像一根巨大的魚骨。這是父親在那幾年不算成功的伐木生活中,少有的肯詳細描繪的情節。
作文簿寫著: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爸爸做工回來……那時父親租下一座山頭種植楊桃。也許剛收了一趟果,他起意帶我和媽媽去看馬戲團。妹妹也吵著要去,被媽媽哄留下來,允諾為她帶回一支冰棒。
我們沿著大馬路走,父親緊緊牽著我,叫我不能越過路邊那條白線。一路上都是熟人,到達時售票處已排了長長一列。阿榮和他爸也來了,兩個父親見面有點尷尬,談不了幾句,父親便要媽媽排隊,說帶我去看大象。我後來知道,阿狗他爸領頭那趟伐木遠征,以被當地人扣押工錢告終。許多年之後,父親充當軍師邀榮爸一起炒股,不巧碰上亞洲股災,兩人都遭熊抱,這事算扯平。
我們先找阿公,阿公是走廚的,這幾天都駐紮在此,負責馬戲團上下的飲食。他向看守員打了招呼,領我們到帳篷後方,大象的圈地。幾塊木頭釘出小小方地,蠻逼仄的,總比關在籠裡好。不知道為什麼,只有大象從籠裡放了出來,它閒閒站著,對什麼都提不起勁的樣子。阿公遞給我一截甘蔗,我大著膽子逗它,它朝我走來幾步,又停住了。我覺得它已經很老,腦袋上滿是縐折。但阿公說它很年輕,象牙還沒彎起來。我們隔著圍欄看它,外邊喧鬧都已靜了下來,它還是不動如山。
父親開始說話。媽媽事後一再重提,他昨夜翻了好久的動物百科全書。他說象有五吨重,一吨等於一千公斤。它一天吃三百公斤食物,等於十個你的重量。它記性很好,一定會記得誰對它不好。他說象的鼻子有五萬個老鼠仔。“老鼠仔”客話的意思,大概就是二頭肌。
帳篷外有道帘門,兩人站在門外查票。父親掀開厚重篷布,一層之後還有一層,透不得光,不讓外人窺視的世界。我們進來,暗中找位,草草釘就的木板長凳。燠熱而陰暗的空間,幾把大風扇在旁呼呼轉響;有人托著木板兜售零食,有人扛著保麗龍箱子,把一罐罐汽水取出,喊叫著讓前排觀眾把汽水往上遞。往下可以看見一顆顆人頭,他們快速鼓起收縮的頰腮,和被肩膀遮去一截的零食袋子。往前拾級而下,越過一排排並不相關的人們的背影,便看見高踰人頭的鐵條欄杆。欄杆前有處平地,四、五呎寬,仿如古時戰壕或謢城河;再往前便是木頭和三夾板搭建起來的舞台。
單輪腳車上耍寶的小丑退場後,猴子吱一聲跳過火圈。獅子在劈啪鞭聲中躍起,碩大身軀箕踞高台小圓座,調整著立好姿勢,啪,跳了出去啣接拋入空中那塊肉,到另一高台圓座享用。如此幾番來回,踩梅花樁似的。花開兩枝,獅子夠不著的舞台上方還架著根木頭,走鋼索者橫拿圓棒,亦步亦趨。末了馴獸師揚鞭甩響一個暗號劈啪,獅子哈欠著吼了一聲,不似謝遜那副鬃毛直豎的兇暴。
黑衣黑褲黑八字鬍那魔術師,拎根黑棒踩著卓別林的腳步,單手脫下黑色長筒帽深深一鞠躬,直起腰時一雙白兔耳朵已伸出帽口等待被抓住拉起。再把它放入,反手傾倒,一朵玫瑰掉了出來。
小丑再次出場,走一步往後望一望,小小的腳踩在舞台木板上,揚聲器便要爆出轟然巨響。山雨欲來,聚焦燈往舞台布幕打出巨大陰影。先是模糊不好辨認,觀眾席開始暗燈,於是慢慢有了象的形狀。兩隻大象一左一右走出,擎起長長鼻子,吹號角似的;音樂如雨覆地,播出活潑圓舞曲。象腳舉起落下,推移滾動舞台上那粒皮球;舉起──凝止──再落下,往前兩步再回退一步。左右相模仿,對照著移動笨拙的舞步。
倏忽一變,音樂憤怒起來,小丑在逃,到得舞台邊緣又折回,轉圈圈轉到象鼻前端,剛好讓它捲起。小丑倉皇掙扎,啊一聲脫綁,卻是被拋入空中,更是驚恐,手腳亂劃。觀眾憋氣怔怔地看,待得另一頭象好整以暇伸出長鼻,穩妥兜住小丑,才記得眨了眨眼,掌聲爆響起來。音樂再變,舞台成了遊樂場,甩在空中的小丑已懂得擺出各種姿勢,在兩端之間,凝止的大字形、如來神掌、降龍十八腿電光毒龍鑽,一一彈起落下。兩頭大象分踞舞台兩邊,在最後一個拋接的中途,往一早置放那兒的水桶汲水,噴向空中的小丑。小丑遇襲不亂,凌空翻個筋斗,體操選手般落地,衣不沾水。摸著兩條象鼻走前,左右望一眼──某種時間的暗示,人和象鼻一起三鞠躬。
壓軸的是空中飛人,緊身衣內繃實欲出的肉,薄薄絲襪裡滑潤的大腿。不知道為什麼,總是重複拋接的遊戲。一個筋斗兩個筋斗,那麼精準的時間點,雙手搭上雙手,把人接到另一端去了。
楊桃芭附近有個魚塘,姑姑住院前後,父親幾乎天天到池塘垂釣,說要釣斑魚煲粥讓姑姑補身。魚塘於我向來諱莫如深,每年媽媽到廟裡查家宅,我幾乎年年忌水。小學畢業典禮那天,父親竟說帶我釣魚,拎了鋤頭到屋後挖了一牛奶罐蚯蚓,叫我跨上摩托後座,轟隆隆出發了。
父親示範如何不露傷地把蚯蚓貫穿到釣鉤上,彷彿某種儀式等待我去完成。那大概是我和父親最親密的一次出遊。回程顛簸的沙草路上,我雙手緊抓後座扶手,盡往後挪移,在一個凹洞後或突然的閃躲間,險險跌了出去。為保平衡我上半身前傾,頭上鋼盔常要敲到父親鋼盔後緣。篤、篤,開出了花痕。回到家換下衣裳,才發現被曝曬的手臂以袖口為界,見光與不見光的,那麼黑白分明。
我家搬過兩次,第一次是堂兄弟們紛紛問世,祖屋住不下,阿公出錢讓我們一家遷出。我想那有一點開枝散葉的意思。這次則是舊屋拆掉重建,暫且搬到附近棲身。到泰國旅行的廉價機票一早已定好,偏碰上父親圈定的搬家吉日,我回來後舊家已成舊址,像被什麼怪物一鼻子捲走,甩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一塊空地零散著幾坨隆起的磚土;門牌倒還在,掛在草草豎起讓電纜垂掛的木箱上。郵差看了,不知道好不好把信投入。隔天吨級壓路機轟隆駛到,荒蕪空地就一片平坦了,有什麼正待發生的樣子。一兩件來不及取出或特意捨棄的舊物,就這樣入土為安。
我童年的馬戲團撤走前,每晚都要把兩道白光射入空中,往兩個不同方向伸延,由窄而闊,漫漶進黝黑天際。它們砍切天空像兩把激光刀,交叉而過時彷彿還有噹碰咚的立體變形哨齒字,無聲拖曳出來,像香港連環圖那些神兵利器迸出四散的亮光。
聽說大象可活八十年,我看過的那頭滾皮球的大象,在野生動物保育法制訂後再不能上台。它也許正在某動物園頤養天年,在無所事事的日常作息中回想一個個圓帳篷。當中有個小孩拿著甘蔗,往它無神的眼睛作長久的凝望。
我在那眼睛底下畫了好大一坨眼屎,上了黃色,如今已褪回原來的空白。家人租了附近一間屋子,各人雜物散放臨時的客廳,我在箱子裡翻找,看妹妹有沒遺漏一兩件舊物。電視播著嬉鬧的綜藝節目,父親突然指著吳尊說,這就是唱龍的傳人的王力宏吧。有一種想要融入的感覺。妹妹猶豫著要不要糾正他,和我對望,終於只是含糊的嗯了一聲。父親怕是察覺不對,再坐了一陣,便起身整理他的瑣物,媽媽常要抱怨的,已經無用但多年不願捨棄的舊唱機和黑膠唱片。我想起清盛以北,幽秘的三角地帶不再幽秘後的鴉片博物館,那株被玻璃框住,美麗乾癟碩大無朋的罌粟花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