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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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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屆林語堂文學創作獎─散文 ﹝97年﹞
第二屆林語堂文學創作獎─散文 ﹝97年﹞
佳作
作者
馬景珊
作品名稱
熊,來了
作品內容
1. 加重火藥比例
烏鴉用牠一身的墨黑撞向被夕照所盤據的天空,太陽和天空都沒說什麼,只有湍急的溪河在山谷裡急駛衝襲,要去捕捉那急忙趕著回家的石賓和苦花——
聽說,是熊要來了。
那一年的射耳祭才結束,瑪耀就像個第一次要出獵的孩子,興高采烈的從岩石上鑿出的幾個圓孔裡,撬出一顆顆鑄成的鉛丸彈頭。
是瑪耀在石頭上鑿出幾個固定大小的孔,接著灌進滾燙的熔鉛鑄成的。老獵人說,熊粗纖的硬鬃加上厚實的皮層和脂肪,可以輕易擋下土製長銃射出來的零散鐵屑,所以要把鐵屑換成整顆的彈丸子——否則,遇到熊的時候,最好就是逃走(有點遜就是了)。
2. 月圓時候
瑪耀遇到過熊沒有?
當然,那張變色的照片還有很清楚的顯示,瑪耀黝黑精瘦的年輕身體就站在熊的旁邊。熊被一根大麻竹抵住強壯的下顎立起來,瞠著眼珠子,胸前有白色大V字型斑紋,形軀比瑪耀高出整整一個熊頭和脖子。
族人將瑪耀和熊團團圍住,瑪耀是勇士(部落語言裡沒有英雄這個詞),我按下快門。
幾年以後也許,我還有機會遇上十一月的氣候,月圓的時候,月亮就在雲的緩河上浮動,聖潔的滿月像天穹的心跳,亮度從流稀的薄雲間滲過,從瞬間通過森林的魆黑和墨綠,在山谷裡合成一種靜默的淡色紫氳……
月圓,聽說熊和狼人一樣就會出現。我一直想知道,遇到熊的時候——怎麼辦?
瑪耀說,其實遇上熊的機會,大概就像他遇上拉昵那樣,一輩子只有一次機會(瑪耀瞥了一眼在門口曬玉蜀黍的拉昵笑得靦腆)。
拉昵是瑪耀的太太。
3.從傳說中出來
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記是山上的夜裡,都會有那種淡紫。
那天黃昏,一隻白日烏鴉飛掠過薄暗的深林靜寂的巢,瑪耀帶了一支長長的火器、土犬、照明燈和我,從鞍部上直落落下到一整片黑森林裡。瑪耀說整個月沒下雨了,枯水期的山上,夜行獸的行路都要經過谷底的集水區,只要守住了野溪畔,會有收穫。
什麼獸?會不會有熊?烏漆抹黑的大山裡,萬一真的遇上熊怎麼辦?裝死、還是爬樹?
裝死!台灣熊什麼都吃,死屍、腐肉什麼都吃,裝死反而方便牠把你吃掉。
爬樹!牠的拿手絕活就是爬樹。
說完,瑪耀從懷裡掏出他的保特瓶米酒,咕嚕灌了一嘴,凹陷的頰倏地鼓脹了一下,混掺了嘴巴裡經常的檳榔香,酒液制動了喉結,他習慣性誇張地抿抿嘴唇。
往下坡的方向逃走,熊的前腳短,下坡速度慢。
呃,早講,就知道了(又看見瑪耀的一號表情,靦腆)。
瑪耀帶的六隻土犬突然吠了起來,也許是急了,也許無可奈何,變得嗥哮。他確定這夜會有收獲,在不遠處犬吠的谷底就要展開戰鬥,慌慌的帶著我疾急往更深顏色的紫氳裡進去——
是幾隻瑪耀的土犬和一隻大黑熊,纏鬥、撕咬。
瑪耀更急了,一口仰盡了他的保特瓶,一大嘴酒液又制動了喉結——緊跟著——急急忙忙就是火器的長管上噴出橘紅的彈囂和硝石的氣味。幾隻土犬都知道瑪耀加入了戰鬥,變得歇斯底里起來。
熊,也是。
不記得瑪耀填裝了幾次火藥,最後是一隻虎斑紋的先瘸了前腿,又被熊趁勢囓去大半的屁股,死在一灘積了水被遺落輪廻的窪地上。另一隻黑色帶頭的,因為瑪耀的誤射(有點酒醉)死的。
瑪耀獵到熊了,從傳說裡走出來,變成勇士。族人都興高采烈的將他團團圍住,大家都想知道——遇到熊的時候怎麼辦?
只有瑪耀悶悶不樂,我猜不出是因為狗還是熊?他說他沒有想到會真的遇到熊,本來打算要逃走的(他偷偷告訴我,他酒醉)。
我舉起相機,對焦,攝定住瑪耀用兩根手指頭比出來一個勝利的V字(他說的是兩瓶保特瓶米酒)。瞬間的快門,攝住了他的二號表情,也是靦腆。
4. 勇士定義
瑪耀將那張熊皮一直掛在客廳的牆上,照片加了框擺在電視機旁,證明他在山林裡曾經輝煌的奔闖和戰鬥。他是勇士。
瑪耀當勇士的那一天,部落祭司佩胸衣、掛首飾,嘴裡唸著祝禱詞,為他戴上象徵勇士的藤冠,並用指頭捻了些微的甜酒彈在他的火器上面,在夕照黃昏底下,為他及兩隻英勇犧牲的土犬祝禱(犬被視為家族成員之一)。
祭儀結束,老獵人(瑪耀的爸爸)假裝酒醉開始高聲唱歌,左鄰右舍都來赴宴。他家門庭上擺了幾桶五加侖裝的塑膠桶米酒,大家唱歌喝酒,在淡淡的紫色夜晚,瑪耀又醉了……
遇到熊的時候怎麼辦(大家的話題老是離不開熊)?
遇到……熊的時候……,我,跟你們講的啦……,不,要,逃,走……,握緊你的獵刀……蹲,下來等牠,等……牠,走過來,站起來……要撲你的時候,很,簡單的啦……,你就……用力,用力……對準牠的,心臟,刺進去……就,好了啦(一個很好的結論)!
是老獵人先笑出來。拉昵也笑了(那時拉昵和瑪耀還沒有結婚),每一個人都笑了,靜寂詭謐的淡紫笑了,白色鼯鼠笑了,紫葉槭笑了,野生杜鵑笑了,野百合笑了,野溪裡的石賓、苦花都笑了——
這樣,好像太勇敢了啦!
瑪耀微醺之際開了熊葷,對於這樣一個可以有真假可言的第一次接觸,他邏輯了一個符合勇士定義的妥當論證,而且避免說出他將鉛丸子往自己的狗身上噴去(殺犬是禁忌),也避免說出酒醉想逃走的念頭(勇士不能有這種念頭)。是他的狗硬要上的!
笑得最爆的卻是瑪耀自己,當他想像自己握著獵刀蹲下來等熊的那種勇敢時他就笑了,那肯定是一種安慰悲涼和膽怯的非常感性(勇敢應該屬於一時情感的部份),逃走才是他真正的意向(是非常理性的抉擇,即使有米酒的味道)。
也沒有人發現,為什麼瑪耀狗身上會有槍傷?大家只是認為他邏輯出來的那個符合勇士定義的妥當論證大概只是個玩笑,到底握刀蹲下來等熊的說法,太超過一般的行為經驗法則(不逃走就像說烏鴉不黑一樣奇怪)。
也許,瑪耀的酒精濃度裡飽和著原民冷面笑匠的慣有幽默。
老獵人拾起柴薪,撥弄燒得燎悶的煨燼——
遇到熊……的時候,呃……,往,上坡的方向跑……,熊的身體重量很重,爬坡……速度很,慢……
奇怪了,往上坡還是往下坡?裝死、爬樹、蹲下來等熊?眾說紛紜!
總應該相信瑪耀的爸爸才是,老獵人的身分證職業欄裡填的就是「獵人」!山嵐雲霧裡什麼雲豹、石虎、山羌、山羊、山豬、狸等等各類獸物沒有見過。
山荒有月觥籌交錯,歡鬧的節奏逐漸隨著酒精濃度的升高,而像山風那樣飄翔滑進煙嵐迷霧的林間,所有的答案都還是聽說。聽老獵人說,聽瑪耀說——
遇到熊……的時候……
巨大的酒醉在空氣的罅隙間撞進撞出,所有的人都醉了。
5. 灰熊厲害
翌日,太陽忙不迭地升起來……
黑熊厲害還是灰熊厲害?
瑪耀在醒來之前做的一個夢,熊一個縱身,朝謐靜的淡紫撲來問他。
灰熊厲害!瑪耀說。是老獵人急急將睡在客廳裡的瑪耀喚醒,瑪耀還一度想回去看熊,掠起桌上的保特瓶,狠狠地一嘴米酒。老獵人掇下那只瓶子——
拉昵在哭,在床鋪上哭!
為什麼在瑪耀的床舖上哭?哭什麼?沒人知道,拉昵自己也講不清楚,瑪耀支支吾吾,不知道,在場的都說不知道,包括那四條沒戰死的狗,一旁漓涎歇喘。
瑪耀家裡又熱鬧起來,里長找來村長,村長通知了拉昵的媽媽,拉昵的媽媽找來派出所警察。都不是來問遇到熊的時候該怎麼辦。
什麼?!
拉昵眼眸像是結了霧淞似地淚汪汪,深情望著瑪耀,說是她已經不是處女了。拉昵的媽媽掐住瑪耀的耳朵——
說,拉昵為什麼在你的床舖上?
妳問我,我……問熊呀?
人愈聚,村長特意搬來幾甕小米酒(選舉到了,順便拉票),大家只想知道那頭熊扛回來以後發生的事情。因為大家一致認定,瑪耀是勇士,真正應該仔細回想一下。
遇到熊的時候,如果酒醉,怎麼辦?
應該……順著風向走,就不會遇到。
想起來的,老獵人說過,順著風向走,熊會事先聞到人的氣味,就會預先走開。如果是預計狩獵,要逆著風向才會有收獲。
瑪耀當勇士那天,他帶著我和狗沿溪谷而上,風順著溪谷而下——結果,就遇到熊了。
村長的米酒喝完的時候,拉昵的媽媽決定了賠償的最底線:六隻母雞和一隻豬。
六隻母雞不是問題。瑪耀又急急帶著火器、照明燈具和狗,趕往黑森林下的溪谷,覓豬(懲罰也是風俗,有時效性,過時會有厄運)。
瑪耀照舊保持著血液中的酒精濃度,否則狩獵會沒有靈感。可是,他經常就是喝得太多,什麼都不記得了。族人都認為勇士做事情要有擔當,為什麼拉昵的事情他說想不起來?連熊的事情也說了一夜,不清不楚。
6. 聖潔的高潮
六隻雞和一隻豬,事情卻沒有解決——
拉昵懷孕了。
繁衍部落生命也是勇士的行為之一,即使瑪耀真的想不起來,也應該在合乎情理和邏輯的情況之下承認(大力宣揚愛情與忠貞),拉昵睡過瑪耀的床,他的靈魂已經進入她的身體。況且,瑪耀也應該在沒有酒精成分的牽制下告訴大家,到底遇到熊的時候該怎麼辦?
瑪耀的答案隱喻到不行。
瑪耀和拉昵是青梅竹馬,他當勇士的那天,他們忘情地接吻(學電視機裡的男女主角,頭部迅速地彼此反向交叉傾斜),拉昵假裝成一隻熊,然後瑪耀躺在床舖上——裝死!
調解重新進行,村長里長雙方家長和眾親朋好友又來集結,在部落裡的公眾曬穀場上(我和土犬也應邀列席證人)。
那是十一月的季候(開墾月祭儀),部落的農事為開墾,並為前一年誕生的孩子舉行首次的嬰兒祭。這天,老獵人一併決定讓瑪耀繼承家族的獵區,但是將禁酒當作附加的條件。
是夜月圓時候,月亮在雲的緩河上浮動,靈魂的滿月像聖潔的高潮,光暈從薄雲間篩漏,從瞬間通過森林,在山谷裡合成一種由真愛瀰染的淡色紫氳……
瑪耀不意瞥見拉昵睫毛上的霧淞,忽然間,他說他想起來了(帶著他的三號表情,還是靦腆)——
拉昵的身體有淡淡的塔比克那草(薑草)香。
熊呢?
順著風向走,不會遇到(熊嗅到人的氣味會先行閃開,如果計劃狩獵,頂著風向走會有斬獲)。
老獵人又說,他們布農族人的祖先從卓溪的那母岸部落遷移到丹西莫克的時候,曾經遇到一次大洪水,淹沒了地面,族人只好逃難到玉山及卓社大山高地。雖然穀物都被洪水沖走了,但是幸運地有一把小米(粟)掛在塔比克那草上,供他們重新播種之用。
瑪耀頷首微笑,播種和繁殖都算是勇士行為。
7. 雲不小心睡著了
初秋的山上,楠木籽已經掉光,青剛櫟還沒結籽,這時候大山上起霧的速度很快,瑪耀說:
雲不小心睡著了就變成霧(瑪耀的每一號表情加上一點點浪漫)。
瑪耀開始負起巡守山林的任務,我幾次跟著他循著獵徑穿越雲層,從稜線上往太陽升起的方向前進,那裡的高度可以看見天空全部的寬度,有時整面綴著棉絮,有時大藍,依時指揮著四季的輪替和變化。遠處山巒疊錯風起雲湧,山脈連緜了無際,山頭在雲的海上崢出一座座仙境離島——
從冬季的霧淞到夏日的嵐。我開始在意年華的老去和孤單,許多我曾經擁有,那是熊的原鄉。
8. 終極機率
熊,來了——瑪耀和拉昵的默契好極了(即使偶有吵架鬥嘴);拉昵說,遇到熊的機率也和她遇到瑪耀一樣,一輩子只有一次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