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多年以後
也是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那趟旅程的意義。也是多年以後,我也成為一個女人,我再去看那個小女孩,看她一路走來…,一直到…遇見鏡中的自己。
棉被裡窩著爸爸和兩個小女孩,那個爸爸常常被要求說著同樣的故事,像一捲錄音帶…娓娓放著奇幻的情節。故事在黑暗處泊港,爸爸起身,看著沉淪在枕頭上的兩張睡臉,他滿足的回房。
小時候,我和雨,最愛聽爸說《蚌殼精》的故事,不膩的一回一回聽下去。最興奮的是,爸會把我們的名字放進故事裡成為蚌殼精的兩個小孩。蚌殼精變成的媽媽終於還是拋下她人間的家,穿上她的蚌殼,回到大海。我們就在故事裡,一遍一遍的作了沒娘的孤兒。雖然,故事的結局挺悲慘的,或許使我們入迷的,正是那種引人嘆息的不完美罷!
我們一心一意的迷戀著火車,稱之為「普通車」的火車,沿著島的南北向,在幽幽的時光隧道裡把小小的島蔓延得很長、很遠、很慢…。由南部到北部,由白天到黑夜,中場還穿插著幾場孩童的昏睡,時間被分成一節一節的車廂,裝載不同的光景。我們被一節一節的往前推移,悲傷延伸着,快樂也是。
爸並沒有說要上台北,只叫咱倆準備三套換洗衣服。我們立刻機伶的知道爸可能要帶我們去坐火車了,並且,以帶去的衣服多寡來推測旅程的天數。我們切聲的追問着爸:「是要坐火車去台北嗎?」「要找馬麻是嗎?」。「找馬麻」可不是我說的,雨說得很高亢,用力到幾乎喘氣的興奮聲調,爸眉頭間有一把鎖,發出緊扣的聲響。這一聲,只停留在我小小的心裡一秒,迅間被火車悠長的嗚鳴聲淹沒。以及隨之而來,出發前準備的忙碌。也是多年以後,那響聲由心底出土,發出一聲空洞的太息。
我們打開大大的旅行箱,那是媽買給我和雨的,橘色,我們都酷愛新鮮的橘子色。媽買了三只這樣的大箱子,她自己的是米白色。媽把她的皮箱鎖起來,立在衣櫥邊依著牆角,我總是懷疑那裡面裝著一個大蚌殼。有一次,我真的鼓起勇氣問媽:「箱子裡面裝什麼啊? 」媽當時的眼珠子上,覆蓋著一層紫色的煙霧,媽身體四周常常出現不同顏色的霧。她定定望著我,我卻看不到她。我心裡知道,有一天,她不想再當人了,就會拋棄我們,穿上她的蚌殼游回她大海的原鄉。
爸爸的故事裡,男人把蚌殼藏起來,蚌殼精只得認命的留下來,作了他的妻子,生了兩個女娃。幫他們作粉蒸肉和番茄蛋,洗髒的衣服和臭襪子。她很愛她的家人,但大海是她來的地方,也終究是她必須回歸的地方。
我曾經想過把行李箱藏起來,或者乾脆丟掉,那麼媽媽便永遠不會離開我們了,但是每次這個念頭一起來,我就緊張得發抖,我畢竟太小,沒有勇氣作這種可能引來懲罰的事。而雨更小,我沒有一個懂事一點的共犯。
皮箱因為對小孩子來說太大了,並不可能真的提去旅行,所以用來裝我們寶貝的衣服和那些神秘的寶物是恰恰好的。雨的收藏以火柴盒和月餅紙為主,我的收藏裡,譬如家恬奶奶送的一顆珍珠,她重病的時候我偷偷跑去看她,她遞給我這顆瑩亮的珍珠,她握著我的手很使勁,好像是用了她最後的一口氣,我不是很懂她這麼用力的意思,我哭了,是害怕,不是因為悲傷。我將它放在一個錦盒裡。至於那個錦盒,是我用一本自己寫的故事書跟阿毛換的。壓箱底還有幾本我的藏書,是我一字一句自己編的故事書,和一本《灰姑娘》。一個眼睛會眨的洋娃娃,我給她取了很長很長的洋名字:衣絲朵拉琦麗。
每年過年的時候,一家四口會坐火車去台北,台北是大舅舅的家,還有小阿姨和吉牧舅舅。不管是誰,我們最在意的,還是來回的火車旅途。我不是因為媽媽不在家才知道她離家的,而是那只大皮箱不見了。媽媽穿上她的蚌殼回去大海。那皮箱一定留在海灘上。像一簇跌落人間的月光,散放著寂寂的光澤。
衣服不太需要傷腦筋,橘子大皮箱裡的幾套衣服是今年過年媽媽買的,媽媽挑衣服的眼光沒話說,我們被打扮得既淑女又很有個性,我受不了那種軟趴趴的公主裝。但她總是買一式兩套衣服,我覺得那樣很偷懶。雨雖然小我一歲多,個子卻跟我差不多,所以穿着一樣的衣服,引來大人們發出「你們是不是雙胞胎」的疑問,其實我和雨是長得挺像的,但我的門牙有點出來,弄得嘴巴有點翹,我的兩隻眼睛距離比她近,我喜歡分開一點。我對這種失之毫釐的差異頗有微詞。可惜,現實就是如此。
上了火車爸會把單排的椅子翻轉過來,這樣,我們一家三口就能面面相覷的自成一國了,過年的時候去台北,一家四口四個座位剛好。心情也很好,尤其是爸,只要有媽在,他就很開心,像一株水份充足的草一樣。
我也編了一個《蚌殼精》的故事,故事裡的蚌殼精在生了兩個孩子之後,漸漸愛上他的人類家庭,多年以後,她親手毀了她的殼,以及藍色大海的鄉愁。徐麗卿想拿她爸送她的名牌自動鉛筆跟我換這本小書,我非常渴望那隻筆,但我拒絕了。我想過再抄一本,心裡想的卻是: 「美麗難以複製」,當然,這也是多年以後的解讀。
爸也是喜歡坐火車的,一直心事重重的他,一坐上座椅,就露出了寬鬆的笑容,我很喜歡看爸爸笑,笑的時候,他刀削的鼻子兩邊畫出兩道淺淺的刻痕,感覺很溫柔。尤其是爸看媽的時候,他帶笑的看著媽媽的樣子,就像媽媽是獨一無二的美麗。雖然,爸比媽大上一大截,爸爸娶媽媽的時候已經到了不惑之年,但散發得恰到好處,可以用魅力來形容中年時候的爸爸,即使到了現在,他依然算是個好看的老人。也是多年以後,此刻我審視舊照片裡的媽媽,彷彿才懂得,她那令難以消化的美。
火車過了兩站,令人期待的事終於又發生了,爸由旅行袋裡拿出一個薄軟的塑膠袋,我們噤住了聲,自行中斷熱絡的談話,像電影演到最精采的部分使人加倍專注,我又聽到雨因為興奮而發出上氣不接下氣的呼吸聲。爸他總是在這個時刻像個魔術師,動作很慢、很戲劇,鋪張成懸疑的氣氛,他自塑膠袋裡拿出兩包五香乖乖,哇!!最愛。以及一罐健素糖和兩包巧克力。那種美國進口的巧克力,外面買不到,是爸托朋友買的。現在想起那種心情,還能綻出真心的笑容。
火車因為太長太久,可能會發生一些旅途中的邂逅。是一個背著狗狗布包的女人,她掠過車廂裡幾個空位,停下來,略帶羞澀的指著那個空位問我們: 「這裡可以坐嗎?」 發生這種事我一點也不意外,我說過了:「 我爸很帥。」反而是爸爸,愣愣的還是冷冷的,不歡迎人家似的,但我自作主張的把頭點下去,旅途中我們需要伴侶。這種乾乾的場面若有小孩或狗,很快就會變得順利,她穿著很漂亮的合身洋裝,像當時瓊瑤電影裡的女主角,頭髮也像電影中那種很俏麗的捲髮,嘴巴邊上有顆小小的痣,笑的時候,那顆痣也笑著,她的狗臉帆布包吸引著我們的瞳孔,問她那是甚麼狗?她歪了歪頭,很認真思考一個本來就不知答案的問題,然後她說:「不知道是甚麼狗,但她叫『拉蜜』」,給包包上的狗取名字,大大促成了我們對一個陌生女子的好感。她像姐姐,也像阿姨,就是不像媽媽,不快樂使媽媽失去了她的年齡。你無法猜媽媽幾歲,她的年齡被她的幽怨干擾著。
我們幾乎忘了,這趟旅程是為了要去接離家出走的媽媽。或者,沒人願意注視這件事。除了,雨,她試圖用她全部的力氣注視這件「大人的事」,卻是一無所知。她總是不合時宜的問:「馬麻呢?馬麻呢?」我總是不合時宜的回答: 「去買菜,去慧齡阿姨家,去上廁所,.......」但媽媽一直沒有回來。我們對話也一直荒謬的持續下去。
她很愛笑,我說那個阿姨。除了那顆痣很開心,她的笑是真心的。爸爸偶爾也會搭腔,空氣偷偷的變得很順暢,像家門前的一條小河,悠悠流過。不知情的人應該以為,這是一家四口。
那趟長長的旅程,我們都沒有如常的昏睡,東拉西扯的,她還陪我們玩了個很搞笑的遊戲和猜謎,我們費了一些力才勉強壓抑爆出的笑聲和飆高的嗓音。其他時間都是聽我們搶著說學校裡的事。有時候我們問,她答。答案我們都很滿意,不像媽媽,媽媽說的話我們都聽不懂。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我們問媽︰「我們是怎麼來的?」 媽媽說了一番生命緣起的道理,好像還提起莊子甚麼的,但我們只是問她: 「我‧們‧怎‧麼‧來‧的?」媽媽在火車上,也是聽,多數時候都是靜靜的望著窗外,像是望著一片汪洋。
也是多年以後,我才知道,媽媽以前讀着很好的高中,也準備讀着很好的大學,但爺爺生意失敗了。恰好遇上爺爺的朋友,爸爸,借了一大筆錢給爺爺償債。後來媽媽嫁給了爸爸,那筆錢,就不必還了。爸爸是看著媽媽長大的,他是媽媽眼中的「叔叔」。我現在理解,媽媽可能對她成為一件商品感到憤怒。
火車站到站的時間比預期的快,雖然,天一如預期的黑了,對我們而言,這是一次有點黏度的道別,我們雖然不認識她,但似乎已經很熟了,我們在道別的兩頭,施予相抗的力道,這是一次很具體的道別,而媽媽的離別總是悄沒聲息的,跳過鬼哭神號的割離疼痛。那就好像你在睡裡被截肢,醒來你的手不見了,沒有痛失的過程,你宿命的接受了,好像你本來就沒有手。這些昨日,在當時是一顆懵懂的種子放在心中。我一直以為,那是一顆獨一無二的種子,後來才知道,雨的心中,開出一株跟我一樣的花。我們聊起火車上的阿姨,雨說,如果是現在,她一定會要阿姨的手機號碼,加她line,我們核對了彼此心裡的想法,同時記得,她看著爸爸的眼神,是後來我們遇見過的那種「一見鍾情」的難得浪漫。那一趟車使我們首度相信世界有這麼美麗的相遇。
那一天,到大舅舅家的時候已經很晚,我們一陣子沒看見媽媽了,她說她剛下班,她穿着一件粟色的長裙和米白色的斜襟襯衫。我覺得她不太一樣了,她臉上的煙霧變成一抹淡淡的笑意,和淡淡的妝,她很開心的摟着我,又摟妹妹,我們臉上有淡淡的口紅印子,她也常常擁抱我們的,我不是說她不愛我們,我只是覺得她不快樂,她說她在一家設計公司工作,一邊在學畫,她給我們看她的作品,跟我們平常看見的風景畫不一樣,是很多奇怪的東西的組合,也有裸男或裸女和一些不美的東西,我們第一次知道媽媽很愛畫畫。她話多了,笑容也變多。我說不上她的改變給我的感覺,但我總是很注意爸爸,他還是一樣,含情脈脈的看著媽,像看著一幅畫。他或許從沒了解過媽。但對很多女人而言,是不是找一個愛她的男人就等於找到幸福?
那一夜,我們一家四口分睡在兩張床上,雨跟爸爸,媽媽跟我,我被摟得很緊,和媽媽交換著呼息,媽身上淡淡的玫瑰花香溫柔的包裹著我的心事。眼睛在夜半裡像星星一樣眨著眨著,直到半夜,才躡手躡腳的,去處理我心中的焦慮。我在昏黑的屋裡摸索媽的行李箱。衣櫥邊上沒有,床底下也沒有…。除了均勻的呼吸聲,太安靜了,我被自己弄出的聲響搞得很緊張。我的膽子泡在恐懼的汁液裡腫脹得厲害,但整個房間搜遍都不見它的影子,它石沉大海了嗎?
我蝦縮著繃跳的身體偷偷去開別的房間,但開到…..大舅舅舅媽睡得很熟,依稀間,我看見兩具泛白的肉體,像西洋裸體畫裡的靜態交纏,喉嚨裡不知道跳出什麼,我摀住嘴,沒有接住任何東西,應該是叫聲,跳出一種不似我的聲音的聲音,嚇壞了我自己。我抖顫的關上門,努力著不要再發出任何聲響。
我精疲力竭的爬回床上,媽媽沒有醒,但挪動了一下,像食人花一樣把我嚴嚴包住。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見哭聲,先是吟哦兩聲,繼而就放開的大哭了起來,我聽見爸在安撫雨,媽醒來說:「是作惡夢了罷 ?」 媽起身把雨抱過來。雨很快在媽的懷裡沉寂了、融化了…。我的清醒像一把快爛掉的菜。不知道在撐什麼。那一夜,比火車還長。
以前,每次媽跑回台北,都是三個人去,四個人回來。看來那一次,媽買的是一張有去無回的單程車票。我們父女三人史無前例的踏上一趟疲倦的火車回程。爸爸徹底的沉默著。往後不復有這樣的火車旅行了,我們不必再搭火車去台北接媽媽,也不必搭火車去台北過年。那之前,家裡的照片所剩無多。以後我們不斷照了很多新的照片,照片裡除了一家三口,後面幾年,全家福裡還多了趙阿姨,她有點胖胖的,面如圓盤,清亮的眼睛分得很開,眉宇間沒有雜質。慢條斯裡的把家裡條理得清淡雅緻。
爸爸不再出現那種深情的眼神,但,很平實舒坦的生活著,胖了點,但,是以前瘦了點。雨說:「那天跟媽媽通電話,她又交新男朋友了,現在有自己的工作室,很忙碌。」我只是帶笑的聽著,我對媽媽的冀望都藏在那只皮箱裡,一起消失。每當我們問起媽媽的事,爸爸總是緘默的,像一隻緊閉的蚌殼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