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
劃開魚肚,掏出所有內臟,水流帶走血液和肉渣,觸感變得滑溜的同時,她感到神清氣爽。他今晚就要回來了。若是被阿青仔聽見,肯定會那粗魯叫嚷:說什麼「他」,那可是我們的兒子──真搞不懂,為什麼阿青仔總喜歡計較這種小細節。她在心底叨念。有多久沒見到他了呢?仔細想來,怕是將近九年了吧。假使當初留在台灣,縱然大學延畢一兩年,也到了該是回家的時候。如果是後面那戶人家的孩子,怕是連碩士都一併帶回來了。她忖度,刀口抵住魚背,硬挺骨脊和週遭結實的肌肉,教刀刃不得已顯得鏽鈍,怎麼也無法站穩,似乎一旦刻意施力,反倒會因此腳底一滑,劈向乾淨虛空。
還不都怪妳,當初讓他服完兵役才出國。忘記是哪次,幾杯黃酒下肚的阿青仔好像曾經對自己撂下這麼些話。要出國唸書,本來就必須先服完兵役才行。這段話,她其實不記得自己有沒有說出口。二十多年過去,她還是不擅長反駁──儘管她仍然相信,當想說的話攢累到一定程度,不得不宣洩的時候,便會像是種子忍不住抽芽,花朵忍不住迸綻那樣,如此自然,難以抵抗。
她想自己大概比記憶中勇敢,否則對話無法持續。至少他唸完大學就得先回來,才不會繼續待在那裡「深造」,這麼多年還不回來。阿青仔一面將寬扁粄條吸進嘴裡,一面嘮叨咕噥,聲音佈滿油光,凹凸明亮,她無害想著一些瑣事,想著他平時不愛搭理人,可囉唆起來還是挺駕輕就熟。
水滾了。女兒輕聲呼喚,水滾了,小碎步跑到身旁,扳上開關。她這才回過神來聽見,泡沫急促浮漲而起,又迅速散塌開來,窸窸窣窣、窸窸窣窣,接連破裂的細密聲響。怎麼了?女兒瞅著她問。沒什麼,妳知道妳哥今天要回來吧?女兒點頭,塞在耳後的頭髮落了幾根,滑過臉頰勾在略顯方正的下顎。會緊張?她將魚一刀分作兩半。有什麼好緊張?女兒反問,揀起蜷曲在水盆底的野蓮,細細搓揉清洗。這麼久沒見到他。她接著說。你們不是常通電話嗎?女兒問。是啊──這孩子這點倒很機靈。阿青仔也經常這麼稱讚女兒。而且我和哥也經常碰面。猛一聽,她拽住手中映照出自己臉孔的寬面鋼刀,瞟了女兒一眼,女兒側臉平靜如常,口吻理所當然:「臉書。」扳開水龍頭,在涓細水流下繼續沖洗青菜。
他在臉書裡,都寫了些什麼啊?她原想追問,可又怕脫口問了以後,什麼都聽不懂。這是什麼魚?女兒問。是草魚,她立刻回答。女兒恍然大悟:要做生魚膾啊,隨即瞇細眼睛──還有蒜炒野蓮,這些都是哥喜歡吃的。她聽著女兒自問自答,擱下刀,從女兒身後一陣旋風似的刮過,持起瓦斯爐旁的湯匙,將不銹鋼湯鍋裡的三層肉撈出,按在一旁的熟食覘板上,掄起另一把刀,對切幾刀剁成塊狀。不小心煮過頭,膠質脂肪充滿韌性,底下肌肉纖維切面滲出灰白色汁液,像是一張緩慢抿起的嘴唇,沾黏住刀面,質地濕膩。
待會兒再加些冰糖提味上色,悶滷過後肉質應該會柔嫩一些。她暗自盤算補救方法,將切塊三層肉放入預熱好的平底鍋。肉身一碰觸到高溫鍋底,便竄冒白煙、啪滋啪滋作響。女兒探過來,睜大眼問為什麼川燙過的豬肉還要煎,這樣不會太老嗎?自己記得阿嬤以前不是這樣做──她阻止女兒啟動關於阿嬤的回憶,連聲說不會不會不會,妳哥從前就是這樣,不將表面煎出顏色煎出焦味,總埋怨嚐起來有股濃厚肉腥味,愈咬愈反胃。
全都放了進去。她將所有處理好的食材,統統放進砂鍋。
堵上鍋蓋,這道料理就算告一段落。
女兒說,菜都洗好了,將宛如剛從水田裡撈出來,莖葉還沾附豆大水珠的鮮嫩野蓮按在流理臺旁。她忽然間想起忘了一樣東西,忙不迭拉開抽屜,從塑膠袋裡倒出幾顆八角。雪花晶體一般的八角,像是一小朵烤焦的櫻花。她憋忍住突然湧上的笑意,想起阿青仔最討厭日本,從前是小日本、日本鬼子,現在則是搶走了我們兒子的土匪──阿青仔什麼也沒說,但自己什麼都知道,這就是夫妻。還不丟進去?女兒提醒,朝砂鍋努了努下顎。沒什麼事可做的女兒,只好扮演催促自己的角色。她冷不防握住女兒的手,將八角塞進去,往圍裙抹了一把,擠開女兒。女兒先是一愣,而後走到瓦斯爐前,略微掀開鍋蓋,投入八角,香味從縫隙鑽出,女兒深吸一口,將火勢調至更微弱,味道因此低調。
她想起自己剛來到台灣,嫁入這個家的頭一年。婆婆叨念她怎麼什麼都不懂,村裡誰誰誰的老婆同樣是泗水來的,不用教就什麼都會,手腳俐落得很。那年新婚過後,她學會的第一道客家菜,就是生魚膾。阿青仔從小愛吃。婆婆說。那時候的她,連生魚片都沒聽過,又怎麼可能懂得料理生魚膾──婆婆一面埋怨,一面又像是看笑話似的拽著她讓她跟著學。她早就知道嫁到台灣,不是戒指一套錢一拿就銀貨兩訖,這一小枚圈住無名指的小小金屬,如馬轡如犁耙,將自己的一生牢牢箝制住,日子又重又長。
她彷彿能聞到回憶裡田螺蒜香醋那股分明濃嗆刺鼻阿青仔卻一逕叫喊過癮真過癮的氣味。她扳開水龍頭,空氣比發出聲音先一步冰涼,水柱砰咚砰咚木樁般敲打流理臺底部,像是非得捶出一個窟窿不可,她沒空同情,一把抓起依稀殘留女兒掌心餘溫的野蓮,浸入水中,又匆匆洗了一遍,使勁甩乾水分,水珠刺上細緻眼皮,她突然覺得自己手裡緊緊抓著的好像根本不是野蓮,而是一團稠膩的水草。不曉得是不是女兒洗得太仔細、太費工了,一根根野蓮變得乾癟,抽光氣力顯得了無生趣。
女兒摸了摸瓦斯爐開關,確認火勢後,緩緩轉身,踱回餐桌邊,滑入木椅剝起了毛豆。
阿青仔喜歡吃醃製毛豆當宵夜,一口毛豆一口黃酒;但她意外發現阿青仔也有養生的一面,每晚睡前,阿青仔肯定得灌上一大杯白鶴靈芝茶──聽三姑說是婆婆在他還小的時候就夜夜逼著他喝。
毛豆夾像是一件件被脫下的蓬鬆羽絨衣,疊堆在女兒手邊小碟子中,爸的口味還真詭異,女兒冷笑一聲,毛豆黃酒再配上白鶴靈芝茶──他喜歡就好。他喜歡,而我也能準備,那就好。她心想,但沒有說出口,自己還得料理野蓮,接下來還有更多東西等著自己做。
外面白鶴靈芝長超多的──女兒的話,讓她的動作慢下來,悠悠想起前些時候,某個日光毒辣的日子,一時忙碌,忘記將曬在廣場上的白鶴靈芝收起來,阿青仔回家,車拐進來,險些輾過去。阿青仔從窗外衝著她吼,她嚇了一大跳,隔著沙網,阿青仔的臉孔灰沉鐵青,模糊一片,她一時間以為是哪個陌生人闖進自家庭院,刀柄都要握進骨頭裡去。那味道真的好臭,女兒說,分明在剝毛豆,卻一直提及白鶴靈芝。可是對身體好。她終於說,撥弄琴弦般將野蓮一一收整,抓穩刀,撐起身軀的同時切了下去。那聲音令人沮喪,沒有從前剁斷雞頭豬骨的清脆聲響,像是切斷了就結束了,一種想當然耳的空虛感沿著刀尖往她的指腹手背細細爬來。
她沒有告訴女兒,只要將白鶴靈芝附著的雜草細心挑出,那股難聞氣味就能削減不少──婆婆過世以後,知道這個訣竅的人,就剩下自己一個。等一下妳會和爸一起去接哥吧?不是她的,那是女兒的聲音。頓了一下,她才回答:「不一定。」又說,應該不會吧,機場太遠,而且環境亂,地方大,人又多。是嗎?我沒去過機場。女兒說。妳想去嗎?機場。她問。
如果是兩三年前──自己握住刀柄的手還不會顫抖前,這種話她大概只會頂在腮幫子裡,漲紅臉頰,絕說不出口。這不是「想不想」,而是「能不能」的問題。女兒回應,聲音很輕,幾乎快被毛豆仁敲墜盤面的聲響給壓掩過去。
女兒到底是埋怨他的。她知道。又不免轉念一想,也或許,女兒到底是埋怨我們的──他離開後,阿青仔對待女兒的態度,比以往更威權獨裁,選填大學志願,要女兒念附近的科技大學就好,還故作開明:「科系妳可以自由選擇。」那時候的女兒,和她一樣,即使有話想說,也不願多費唇舌辯解掙扎。
她始終以為,只要滿足阿青仔一個人,就等於維護了一個家庭的幸福。在女兒說出自己真正的想法前,她一直是這樣理解的。也一直只能這樣理解。我問過哥,機場是什麼樣子,哥給我一個笑臉,他說機場就是課本報紙新聞網路裡的樣子,很多人,很多人,很多人,很多人。我當然知道機場是什麼樣子,誰不知道啊。要「知道」一件事物,身處這樣的年代,簡直太輕易了。女兒有條不紊發表言論,真的是個大學生了──撥動剝好的豆子,折射出嫩綠色光亮。
日本是什麼樣子?這句話,女兒沒說,但她知道女兒一定問過他。
機場的樣子。女兒好奇的神態──她想起自己還在印尼的前半生,即使爸媽突然車禍過世,自己離開馬辰,寄住在泗水阿姨家的那段短暫日子裡,也從未想像過未來;當阿姨提起台灣,問她要不要嫁過去,展開一段新人生?她想到的第一樣東西不是機場,而是海洋。直到離開那天,跟著從台灣來的那個男人來到機場,她才愕然發現自己從未想像過機場該是什麼模樣,才愕然發現自己真的要離開這個生活了二十幾年的地方。
關於機場,如今她所能想像的一切,就是機場是個專偷時間的竊賊,每個人走進去,再出來時,便已然跳越一段時光。她想像兒子再回來的今天,說不定會和自己當年一樣,已經在另一個國度組織自己的家庭;但和自己截然不同的是,在他的故事裡,他是阿青仔,不用是自己──勉強自己回憶過往,她終於想起那天一大清早,阿青仔開著那輛才剛付完頭期款的休旅車,載著她們一家三口北上桃園。難得出遠門,可惜你妹不能來,她說。這也沒辦法,她要上課。快要指定考科測驗了吧?他關心妹妹,指頭摳了摳行李廂凸出的堅硬邊框,卻沒問阿青仔今天為什麼不用上班,似乎如此一來,她理所當然的存在,就真的無須探究無須掛懷。
到那裡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一路上,她一面任由窗外景色從眼底用力刮過,一面心想該怎麼拿捏說出這段話的時機。
但時機被景物被時間消磨殆盡,直到抵達機場,她和他一同走入那棟巨大堅實的建築物中,那段話始終含在嘴裡。她不禁心想若是那段話,能像是被切斷的舌頭,一開口,就啪搭一聲──自個兒一股作氣掉出來,該有多好。他扭頭伸長脖子,似乎在找阿青仔。你爸去停車,應該馬上就來了,她解答,也跟著望了望四周,人群從眼底橫穿,很痠很疼。她用比他標準的國語說,今天車不多,很快就來了。他從牛仔褲口袋裡掏出幾個銅板,買了兩罐碳酸飲料,他們在阿青仔到來前咕嚕咕嚕趕緊喝完。
當氣泡還在喉頭嗶嗶啵啵、嗶嗶啵啵細微破裂遲遲不肯罷休的時候,她一直、一直在想,機場將他帶走,也將會帶他回來──一定是這樣的,一定是這樣的。阿青仔一出現,便扯著嗓門直問東西全帶齊了嗎?東西全帶齊了嗎?他對著她咧嘴一笑,她也笑了,說沒帶齊也沒辦法,難不成還要開一兩個小時的車回家拿嗎?阿青仔狠狠瞪她一眼,覺得她又開了一個不合時宜的玩笑。妳懂什麼,要是真的有什麼東西沒帶到,附近趕緊買一買不就好了嗎?兒子拉開背包拉鍊,說全都帶了。她看見被擠扁的菜包,內餡糊成一片。他又說,全都帶了。她知道兒子真正想說的是:「沒有帶的東西,到那邊再買就可以了。」
女兒將剝好的毛豆擺入冰箱,她甚至沒聽見女兒開關冰箱的聲音,女兒將脫下來的豆莢倒扣進塑膠袋。還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女兒問。她竟因為這句再簡單不過的話,著實嚇了一跳。我幫過她的忙嗎──她在心底自問,當女兒需要支援甚至只是一個理解的眼神時,自己一句話也沒說。
或許我應該說些什麼的,譬如告訴女兒忍耐些再忍耐些,妳哥已經離開了,妳要懂事一點。或者等到某天,阿青仔懂事一點。還是哄騙女兒說我也曾勸過妳爸但妳也知道他怎麼可能聽得進去。即使是最最不激勵人心的話語,或許我也該張開口掉一掉的,而不是勉強自己抿著含著這麼久這麼久。沒有。不需要了。她回答。然後女兒就要離開廚房了──離開前,女兒想起什麼,折返回來,將她擠開流理臺,洗了手,關上水龍頭接續水聲往下說,如果今天離開家這麼久的人是我,爸還會去接我嗎?女兒問,然後自己答了話:「他不要大發雷霆就老天保佑了。」她終於笑了,搞不好早就將我遷出戶口,斷絕父女關係也說不定。
她怔怔望著女兒的臉孔,幾乎在女兒身上看見自己:一句客家話都不會說也聽不懂的年輕的自己;然後是套在婚紗裡覺得自己愈縮愈小的自己;懷著孩子十根手指頭長滿厚繭的自己;到現在渾身堆滿脂肪逐漸老去逐漸逼近死亡的自己──也許就是因為這樣,一定就是因為這樣,她才如此害怕,才在將近十年前的那個夜晚,只將精神快崩潰的兒子拉進廚房,告訴他,離開這個家的方法。
因為她知道有些人再怎麼離開,終究會回來。
而女兒和自己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