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扇在地上呼啦呼啦地轉著,把熱氣和灰塵鼓搗得騰騰而起。站在椅子上的胖房東吃力地扭著從天花板上吊下來的燈泡,在某個適當的關頭,黃黃的光線灑下來,填滿了這個連白天都顯得昏暗的房間。
已是滿頭大汗的房東爬下了椅子,額頭上抹了一把汗,就往自己褲子上揩。「說的清清楚楚,留著冰箱加一百,不要冰箱的話,還是看房時候的價。」房東邊拔下電風扇的插頭邊說道。濤濤抬眼環顧這個不過幾平米的小屋子,如果連冰箱都搬走了的話,只剩下一張床和一個櫃子了。
濤濤並沒有和房東多爭辯,最後還是決定把冰箱留下來。他總覺得,屋子裡總得有個像樣的電器才好,而且他一個人吃住,興許常有些剩飯剩菜什麼的。房東一邊清點一期的押金和第一個月的房租,一邊說:「你真好彩,這麼好的冰箱真是便宜你了。」濤濤聽著聽著,不禁有些小小的高興,他望著胖房東左手拎著電扇,右手拎著椅子往外走的蹣跚樣子,笑了起來。
然而濤濤在深圳當汽配學徒這三個月來,冰箱的插頭都沒機會插上插座,因為他幾乎每日都是在店裡吃些老闆安排的外賣,哪裡有剩菜。這日不知老闆有什麼高興事,拉著大師傅出去下館子,留他們幾個學徒看店,濤濤他們也自在許多。一夥人圍坐在一起吃飯時,唯一有蘋果手機的胡明,一手用筷子搗著飯菜,一手在手機上滑動。其他幾個更為後生的學徒都湊著頭看。
「我最喜歡看這種街拍時尚,這些小姑娘可真敢穿啊。」胡明說道。
「就是啊,看得人想犯罪啊,這些姑娘可真害人哈哈。」其中一個學徒愈加湊近了看,嘬著筷子頭:「還是你的手機看得清楚。」
「你的山寨機也就喇叭響。」胡明笑說。
其他幾個學徒都跟著笑起來,濤濤也笑。
「哪天哥們幾個去對街那個蜀九香開個葷吧,天天中午豬腳飯晚上燒臘飯的,人都吃成臘肉了。」胡明嫌厭地吧唧嘴。
「蜀九香好貴的,一個人要一百多塊錢。誒,大貴,你不是帶你的小女朋友去過嗎?」旁人說起。
大貴說:「那天花了三百五……」他還沒說完,胡明故作正經地接話:「包括了開房的錢吧?」大家都默契地瞎起哄。大貴急的耳朵都紅了:「小娟不是那種人!」大家笑的更甚。後來大家話題便岔開了,說到了別的上面去。
濤濤懸著的心,這才放下些。中午豬腳飯,晚上燒臘飯,兩頓十五塊錢。老闆因和臨街的燒味店師傅是佛山老鄉,送來的外賣分量價錢都是很實在的。店裡不少學徒大概也和濤濤一樣,一天只吃兩頓,頓頓都在店裡吃,這樣就能省下一頓早飯錢了。這些小夥子們個個都在省錢,其中幾個大概是要換蘋果手機,或者準備要買一套網遊裡心心念念很久的裝備。
濤濤的心比他們還大,濤濤想回家蓋房子。
五月底的時候,天氣就一發不可收拾地熱了起來。濤濤每天窩在汽車底盤下面,猶如在蒸籠裡打滾,背上能淌出油來。身上工作服是那種發硬的麻布質地,非常不透氣,沾了汽油污漬後還會黏在背上,濕膩膩的,非常難受。晚上回到住的地方,也全無轉機。屋裡北面雖然有一扇小窗,但濤濤不敢打開來,畢竟手伸出窗外就能夠到對面人家的窗簾,實在尷尬得很。
一日下班后,濤濤去超市逛逛有沒有價錢合適的電扇,他一走到超市的大門口,就望見門楣上掛著紅色大橫幅在促銷賣空調席,「廠家直銷」「日本工藝」「超強製冷」,這些字眼像倒計時秒錶那樣鮮紅地跳動著。濤濤看著看著,覺得自己總也一時是沒有錢買得起空調了,空調席好像也不錯。於是他咬咬牙就把空調席買了回來。濤濤回到家,滿心歡喜地拆開包裝,空調席一鋪開來,已經與室溫那樣帶有熱度了。濤濤有些迷惑,不應該是冰涼冰涼像冷氣機那樣的感覺嗎。濤濤以為躺一會才會其效果,然而只是越躺越熱,不消幾刻鐘,席子上幾乎全濕了。
他抱著席子上了天台,準備像小時候納涼那樣露天睡下,盼望夜風能緩解這一身的悶熱。然而當他打開天台的門,人就楞在了那裡。四圍亮若白晝的高樓像棕櫚樹那樣高高站著,一亮一暗地變換著光彩,濤濤眼見及此,覺得自己先自矮了幾分。而眼前橫七豎八的晾衣桿上花色的女人內衣,在微微的夜風裡,正嘲弄地飄動著,濤濤的心也跟著一動一動的,都快要跳到喉結那兒了。他左顧右盼,似乎哪裡都沒有容得下他的地方了。他幾乎沮喪地回到了房間,打開燈的時候,他看到了那台久未啟用的冰箱。於是他幾乎是鬼迷心竅一般地,小心翼翼地插上了冰箱插頭,打開了冰箱門。
那一夜他睡得特別好。這雖然已經是一臺老式「飛天」牌冰箱了,但是製冷效果依然十分驚人,甚至幾乎什麼噪音。當然,這種判斷也許只是他住在棚戶區的錯覺吧。在濤濤看來,這臺冰箱,可比他記憶中所有的冷氣機的製冷效果都要強勁。他不禁有些得意自己當時明智的決策。他挪移了床的位置,使得他睡覺的時候可以更加靠近打開的冰箱門。
源源不斷冒出來的水汽好像大舞臺上的煙幕彌散而起,冰箱裡黃黃的燈一照,仙境便滾滾而來。濤濤不在乎冰箱裡的光線和那有規律的噪聲,他單覺得很安全,也很放心。如此,濤濤每天都要對著這臺打開了門的冰箱才能睡得著覺了。雖然每天早上起床的時候他會覺得腳麻麻的,關節也有些涼,但濤濤心裡是樂意的。
隔天吃飯的時候他和工友們說起,胡明帶著頭嘲笑濤濤,說他「憨居」,從沒聽說過這樣的事情。濤濤可不服氣了,他幾乎是在為自己的好朋友辯護那樣說道:「這有什麼奇怪,你們不也是每天晚上都得抱著手機才能睡覺,為什麼卻來嘲笑我。」工友們覺得他從來沒這麼理直氣壯過,覺得很新鮮。但是卻也沒什麼話反駁他,也便不再多說了。胡明顛著自己的手機,照例給大家傳看著年輕女孩子的照片。
然而濤濤理直氣壯也不過是一時的事情,月底收到電費帳單的他,幾乎都傻了眼。九百塊,真是肉疼,都能買三噸水泥了。他想到自己一夜一夜地開著冰箱門,挨了宰也實在是活該,也沒處訴冤枉。他坐在床沿上,大腿都拍疼了,又是懊惱又是著急。怎麼辦呢?然而他實在也是離不開冰箱的了,為了省錢,他只敢在睡前開冰箱了,而後半夜熱醒了的話,也可以再開一會。
然而這樣的花銷對他來說依然很巨大,因為他在網吧裡搜索了才知道,冰箱在開關那一會是耗電量最大的。工友們一聽說他愁電費的事,胡明又帶頭罵他「憨居」,說哪還見過棚戶區的人自己正經交電費的,從來線都是亂拉的。胡明說:「我認識華強北那邊一個熟電工的,懂得在電錶上做手腳,反正這樣一接那樣一接,電錶就不怎麼走了。是我老鄉,我問問他看。」胡明一副包在我身上的樣子撥弄著手機,一眾學徒帶著欽佩的眼神,看著他翹著二郎腿在電話裡沒兩句就和對面敲定了這件事。濤濤想,真像武打書裡面俠客相交,不過一兩句言語的功夫。
這個懂接線的叫喜哥,給朋友接線也不收錢,只收兩包雙喜,硬殼最常見的那種,所以大家都樂意喊他喜哥。濤濤原沒見過他,約好的那天,他下了樓在門口張望,見對過小賣部前面站著一個叼著煙,背著工具箱的年輕人,年紀也只比濤濤稍大一些,滿臉的不在乎。濤濤有些戰戰兢兢地走過去:「喜哥?」那人也不看他,喉頭嗯了一聲,指著門洞,面無表情地說:「就是這個單元,502?」濤濤說是,喜哥就顛了下工具箱的肩帶,也不理濤濤,徑直往門洞走去。在黑暗中,他站在一張長凳上去夠高處的電錶箱,脖子和肩頭夾著一隻大手電,打開電箱,白白的光圈像在墻上畫了個月亮,照在密密匝匝的電線叢林中。喜哥面無表情,不慌不忙,像電視裡那些雙面繡的民間藝人,蝴蝶穿花,這裡一穿那裡一接,幾下裡一鼓搗,「好了」,喜哥說道。濤濤真是滿心歡喜,多日緊繃的弦終於鬆下來了。
濤濤連忙從塑料袋裡拿出兩包雙喜遞給了喜哥,喜哥也不言語就接了過來,塞在褲兜裡。「喜哥,你也上樓坐會吧,抽抽煙吹吹冷氣。」濤濤流露出少有的熱情,而喜哥也只是喉頭嗯了一聲,一邊跟著濤濤上樓,一邊掏出火機點燃了已經叼在嘴上的雙喜煙。濤濤像打開百寶箱那樣打開了冰箱門,喜哥一見那架勢就樂了,說:「你還挺有創意。」
二人往床上一坐,吹起空調來。喜哥遞給濤濤一支煙,濤濤忙說:「不會」,「抽一支。」濤濤才小心翼翼地接過來。「開冰箱吹冷氣,難怪電錶也走得快。」喜哥帶著一種寬容的語氣說道。兩人就這樣眯著眼睛坐在床上抽煙,午後的陽光照不進的小房間裡,黃光燈泡四周煙煙裊裊,濤濤在吞雲吐霧中,想起過去在老家祭祖的景象,也是這樣黃黃的燭色,染在熏得油黑的泥墻上,斑駁地跳動。老人們安排小男孩手折的錫箔元寶,齊齊一摞放在用粉筆畫好的大圈裡,火機一點,元寶就明明滅滅地燃起來,燒得快的時候火焰有兩個手掌那麼高,凡有些燒不透的時候,就會有陣煙騰起,既迷眼睛,又嗆喉嚨。濤濤這才想起,清明早過了。
喜哥抽著抽著就說:「你這舊冰箱早停產了,牌子都倒閉了。這款式,大概得是小二十年前生產的。一般用個十年也得壞了,真是奇了怪了。」說著他就站起身來,關了冰箱,拆了後蓋,鼓搗了好半天。末了,他說:「我這樣弄一弄,你這冰箱估計能多活好一陣。」
之後,濤濤愈加感激喜哥,因為冰箱不僅運轉安然,製冷效果似乎還更好些了。夏天最熱的時候即將到來,濤濤邊吹冰箱邊躺在空調席上,覺得自己好像躺在《神雕俠侶》裡面的寒冰玉床上。楊過在寒冰玉床上練功,一年抵十年,濤濤覺得自己這樣睡著,也一定能早早賺夠錢回家。
由於電錶幾乎就不怎麼走,濤濤愈加撒了歡地開冰箱,有時休假的時候他就開一天一夜,他也就在床上躺一天一夜,他沒有電腦也沒有iphone,但他覺得這樣就特別幸福。
一個月也不知道是兩個月過去了,濤濤覺得冰箱製冷效果突然就大不如前了,再過幾日,甚至都感覺不到冷氣了。他記得自家電視機不好的時候常常在背後拍兩下就會好,於是他也就對著冰箱背後狠命拍了幾下,結果還是枉然。
他請了喜哥來修,喜哥看過之後說,「你可能還是用得太狠了,面板完全燒壞了,根本修不了了。現在只是一個架子了。」這幾乎是蓋棺定論了。
濤濤托了很多老鄉詢問,看看有沒有人家有不用的「飛天」牌冰箱,或者竟只是冰箱線板都可以。然而長久都杳無音訊。濤濤每日回到出租屋,便像一袋米那樣躺倒在席子上,望著天花板,發著楞。正是深圳的雨季,雨點打在外面玻璃瓦上的聲響,混著鐵鏽的氣味,鑽進房裡來,幾乎讓人喘不過氣。天花板上緩緩綻開花瓣一樣的霉斑,如秋日枯荷,隨著雨聲微微擺動。
濤濤快要放棄希望的時候,有個老鄉說城西的那個棚戶區有個工友要轉讓老冰箱,說可以去看看。濤濤將信將疑,也不抱太多希望,便請老鄉輾轉問了那人電話。那人叫阿星,老鄉說道。是夜,濤濤在家門口的小賣部撥了那個電話,電話那端卻傳來一個冷漠的女人聲音,你撥打的用戶已欠費停機。濤濤掛了電話,有些氣惱。晚上他躺在床上,始終有個疙瘩在心頭,心中的那台飛天牌冰箱,直挺挺的立在十幾公里以西的某個地方,不近也不遠,好像唾手可得一樣等待著他。濤濤自然知道不能抱什麼希望,不過他想,也許去看一看會安心些。於是他擇了個週六,打聽了那人住處,便直接坐車去了城西。倒了好幾班公交,下了車,只見塵土飛揚中,他恍惚覺得坐回了出發點,定了定神才發覺不過是又一個城中村罷了。
濤濤按著一個十分複雜的地址,在這樣叢林般的舊住宅樓中,數著那些已經斑駁了的樓牌號。也不知花了多久,濤濤找到了阿星的住處,而此時他全身已經汗津津的,衣服攪一攪,是能出水的。
敲了木門,出來一個又矮又壯的年輕人,一臉不耐,大大的眼睛上下打量他。你找誰?
濤濤說,我找阿星,是來看冰箱的。
阿星鬆弛了臉,招呼他進屋,你問我名字我就放心了,就怕不說話直接動手的。他自己兀自笑起來。
濤濤一進門,一陣冷風就直灌進脖頸,渾身的汗都立了起來。墻上空調嗡嗡的聲音提醒濤濤,這并不是一個冷庫。濤濤也不曾想到一個房間可以這樣凌亂,宛如走進了一個垃圾場,地上用過的一次性餐盒,啤酒瓶橫七豎八地倒在各色的塑料袋之間,電筆、鉗子還有其他的一些五金用具推在一個盒子里,疊在一台二十一寸的舊電視上。阿星高高束起的蚊帳像婚紗的裙擺那樣拖了一地。而冰箱,就靜靜地立在角落里,顯得簇新。
不是飛天牌的,是航天牌的。濤濤歎了口氣。
不是一個牌子,也可以用吧,要不我再便宜一點轉給你。阿星說,其實這個冰箱挺好的,但我不能一邊開著冰箱還開著冷氣,會跳閘。
濤濤看著這間屋子,與自己的也並無不同,只不過阿星還有個破破的空調,製冷效果驚人。他看著地上擺滿了打包好的餐盒,算是在空調房裡保鮮,如此一來,似乎確實沒有冰箱存在的必要了。濤濤突然想起老鄉說,那是個在酒店廚房裡打下手的工友要轉讓冰箱。
濤濤心裡想了再三,他知道自己還是想找一臺飛天牌冰箱。
他和阿星匆匆告了別,阿星盤腿坐在床上邊吹冷氣邊吃盒飯,稍稍點了點頭,也沒口來應他。
濤濤想,他也許和自己一樣,也想著要回家蓋房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