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雕草場的名字是爺爺取的。
爺爺發誓:他親眼見過金雕,那種翼展超過兩米半,飛起來可以向狼王叫囂的金雕。
我懷疑地拿出手機,從網上挑了七八張圖片讓他指認。
他告訴我照片裏都是死物。他認不出來。
(一)
呼倫貝爾草原上招待客人最隆重的菜肴是全羊宴。一般人家很少做全羊宴,我家這幾年一共做過兩次。一次是因為從蒙古包搬進了藍頂白牆的磚房,要慶祝喬遷之喜。還有一次是在今年夏天,一個旅遊開發公司的專案經理來訪,商量長期租用我家草場的事宜。
以往做全羊宴需要爺爺這樣的老人坐鎮。因為只有爺爺這輩人才懂烤全羊前最原始的禮節和祭天習俗。但今年父母給我下了死命令:爺爺不能參與。這裏面的緣由不說也猜得到。
清晨,羊奶色的晨曦悄悄趴在地平線上啃食草根,泥土淺層的蝗蟲還未蘇醒,父親已經在屋外架起了一個一米高的土灶。今天灶圍子裏燒的不是常用的乾牛糞,而是前幾日從鎮上買來的節能煤。父親怕用牛糞煙會讓城裏來的經理感到不適。空地上架起了木架,水嫩的全羊被兩米長的細木棍串了起來。母親麻利蹲在木架下清洗各種內臟。一想到那團血淋淋的雜肉可以與羊心、羊肝、直腸和羊肚這些名詞一一匹對起來。突然覺得萬物生於混沌的說法很有道理。
我沒有做菜的任務。母親交給我摩托車的鑰匙,叫我一會兒帶爺爺去草場逛逛,乾糧袋裏裝好了手抓肉和酒。我點點頭,回頭看了看黑漆漆的窗口。爺爺自從兩個月前從馬背上摔下來磕傷了手臂,就開始嗜睡而且記憶力大減。但沒想到,爺爺醒來後說什麼也不同意離開。「你們這些孩子怎麼懂煮羊的竅門呢,得我來!」他強調自己不是個閒人,怎麼能看著做全羊宴一點兒不幫忙呢?再說作為家裏的長者,他也得跟專案經理談談,定主意的事情還得他來。
「租草場可以,但是不能破壞更不能在草皮上建房子!這個不是錢的問題。還有別搞得跟隔壁寶音老頭那樣,在草場裏亂建敖包,這是不敬天,折福!」
爺爺說這話時手上不停揮動著馬鞭,眼睛瞪圓了盯著父母。鍋裏的蒸汽按捺不住自身的力量不停地撞擊鍋蓋,活脫脫像那些發情期中的奶牛,看火候這時候應該要往裏面倒優酪乳再不停翻動。可是父母低著頭遲遲不敢有動作。
「阿爺,這次是我要帶你去草場的,去瞅金雕!前幾天寶音爺說有一個大金雕在附近出現了。」
「真的?走,我牽馬。」
爺爺對我是不設防的。說起金雕他眼睛頓時眯了起來,竟和演義裏的老色鬼有些像。我沒敢再讓爺爺騎馬,而是讓他坐在摩托車後座新綁的小墊子上。用海綿墊來模仿馬鞍子是我能想到的最佳創意。
(二)
路上爺爺輕抱著我的腰,手指艱難地扣在一起,微微發抖,我不時低下頭看看他是不是抱緊了。如果父母現在才告訴我爺爺年輕時參加過蒙古族的體育競技盛會——那達慕大會,我是絕不相信的。
草原上的風充滿著想象力。一秒前是風和日麗,一秒過後就可能是飛沙走石。今天也不例外,摩托車在快駛到金雕草場的時候突然遭遇了大風。不過爺爺很高興,他說風越大金雕出現的可能性也越大。
「大風天氣下只有金雕可以繼續翱翔!他是騰格爾(意為天)的兒子。」
走近草場爺爺一邊打開鐵門,一邊嘮叨:「裝什麼鐵門嘛,開著就好,你看隔壁那些牛羊一個個瘦成什麼樣,讓它們進來啃點草又沒事。」我不像父親會和爺爺爭辯,便任由大門敞開。
金雕草場的最高點在東側的山坡上,上面矗立著一個圓形塔式老敖包。敖包頂端系著金黃色的經文布條。從那裏可以看見蜿蜒的莫日格勒河。陽光下,光彩差異讓凹陷的河面像極了故宮九龍壁上的金龍。
「小子,把帽子摘了,恭敬一點!和我去敖包。」爺爺很看重敬天的禮節。
只有金雕可以落在敖包頂上。在這一點上,我和爺爺觀點相同。
他和我講過很多建敖包、祭敖包的規矩。每次看到一些草場主為了吸引遊客在公路邊亂造敖包,他都要嘀嘀咕咕罵上好一會兒。更別提有人爬到敖包頂端拗造型拍照,要是讓他看到,我真怕他會抽出年輕時用來打獵的馬刀。可惜他現在拿刀的樣子更像是在耍戲。
從入口到最高點大約有600米的距離,爺爺走了二十多分鐘。仔細算來距離他最後一次參加那達慕大會已經過去了六十年。那年爺爺參加了50米射箭和摔跤兩個專案,最終兩個專案都進入了前十名,這是村裏獲得過的最好成績。當時大家一致同意將最肥沃的草原分給即將成年的爺爺作為獎勵。
可是爺爺拒絕了。他挑了另一塊土質不好的草場。理由竟然是很多人說這塊草場是傳說中瑪瑙灘的遺址。
瑪瑙灘的故事由来已久。傳說在呼倫貝爾草原上,有一個被人們稱為瑪瑙灘的地方,那裏曾是成吉思汗大戰塔塔爾部的戰場。到現在戲館裏說唱烏力格爾的藝人還能繪聲繪色描述當年的戰況:在成吉思汗即將戰敗之際,從小就被成吉思汗馴服的海蘭神雕,突然從馬背上淩空飛起。它揚開巨大的雙翅,俯衝到呼倫湖邊迅速收攏雙翅卷起湖底的卵石,然後沖向塔塔爾人的陣中,猛地向敵軍拋撤下去。說到這段的時候,藝人一般會拉急手裏的四弦琴,右腳用力地打拍子。
如同天降的石雨,砸得塔塔爾人暈頭轉向,但是海蘭神雕由於多處中箭在勝利前倒下了。星移斗轉,後來在古戰場上漸漸多出了一種顏色鮮紅的瑪瑙石。不是因為地殼運動,沒有點金術,所以老藝人們堅持說,這些石頭是海蘭神雕用鮮血凝成的。
爺爺來到這片草場的時候,草叢間沒有瑪瑙,枯草中間雜著砂石。他一點兒不在意反倒又是除石又是撒草籽,忙個不停。過了好幾年才開始養一點兒細毛羊。所有人都不理解他為什麼會把乾巴巴的草地看得比牛羊還重。
「阿爺,瑪瑙灘真的在這裏嗎?」
「當然。小時候我就是在這裏看到金雕的。估計它就是海蘭神雕的後代吧!」
(三)
在山坡上坐定,可以遠遠看見定居點上空飄過的幾縷黑煙,它和普通的牛糞煙不一樣。我猜父母應該已經開始調配醬料了。現在沒有爺爺,他們其實也能夠做出一頓像樣的全羊宴。
爺爺凝重地和我望著同一個方向,今天他很耐心,始終沒有問:什麼時候金雕會來。
突然有一陣低沉的轟鳴聲從身後傳了過來。四輛越野車飛快穿過鐵門一溜煙朝最高點的敖包開過去,從進門到上坡一點兒也沒減速。
我很少見爺爺這麼失態。氣急的爺爺用蒙古語大聲斥責從越野車上下來的旅客。他跌跌撞撞地跑著,我竟然沒能追上。
這些不速之客果真是來旅遊的。為首的老司機腆著啤酒肚客氣地向爺爺解釋,他們是為了看遠方的莫日格勒河這才誤闖。說著還掏出了幾張百元大鈔往爺爺手裏塞。「你們怎麼能開著車進來。草都被軋死了!」爺爺的臉頰一下子變得通紅。
他激動的表現把來人嚇了一跳。遠處一個正在擺弄手機拍照的小孩子大聲哭了出來。老司機儘量裝出不卑不亢的樣子,他告訴爺爺嫌不夠的話可以加錢,但是別太黑心不然他們就報警。我沒有上前湊熱鬧。
爺爺中氣十足地說:「我不要錢。你們把車子原路抬出去!」
老司機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沒有聽錯,我要你們把車抬出去!其他的我不追究了。」
把四輛越野車抬出去,這不是刁難?看著就像是敲詐的前奏。十幾個旅客一下子炸開了鍋。衝動的人甚至開始擼袖子打算動手。只有我知道爺爺是真的心疼地上的草,汽車開進來軋死一批,開出去必然又會軋死另一批。
爺爺絲毫不肯讓步,他擺開摔跤打架的姿勢。但對面的青年並不覺得這具佝僂的身軀有足夠的威脅。
「阿爺這樣吧,罰他們給草澆水,這一次就讓他們原路開出去算了。」
爺爺同意了我的提議。金雕草場迎來了第一次觀光義務澆水活動:前面四輛越野車緩緩行駛,後面一隊旅客拿著礦泉水一點一點往土坷垃上潑水。
印象中,過去爺爺對別人把車開進草場沒有那麼反感。寶音爺說過十幾年前,有劇組找到村裏說要在草原上拍電影。當時村長問他們要單位介紹信。劇組說城市裏早就不用那種東西了。可是村長不信,大多數村民也不信。他們把劇組團團圍住,威脅再不離開就報警了。只有爺爺跳了出來。他告訴村民,他願意負責把這些騙子趕跑。轉頭和劇組導演說:「開上你們的麵包車,去我草場拍電影。」
這部電影有人說叫草原英雄,也有人記得叫呼倫貝爾兒女,總之電影放映的時候引起了很大的反響。這個不知名的小村一下子成了重要的風景名勝。
許多年後爺爺告訴我,其實他不應該放劇組進來。
正午時分,父母發來了短信。
「經理已經到了,正在談。你陪爺爺過了二點再回來。」
看完後,我感覺渾身發癢,還要陪爺爺等候銷聲匿跡的金雕三個小時?我不怕謊言被拆穿,怕的是良心難安。一旁的爺爺無聊地撥弄著剛剛捉到的螞蚱。斷腳截肢、拆翅膀,好好的螞蚱最後被折磨得只剩下白白的癟肚皮。
爺爺終於厭了,把白肚皮踩到了腳底。「孫兒,坐著很長時間了吧。要不我們去找你寶音爺聊聊吧。」
「那金雕我們不等了嗎?」
「什麼金雕,今天金雕會來嗎?」
我沒有應聲,驚訝於爺爺的忘性。只過了幾個小時,他竟然忘記了今天出來的目的?爺爺沒有在意我的不做聲,以為我是隨便一說。但我心裏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
聽話的身體還是自動走向了摩托車,自動計算著從這裏去寶音家最近的土路。
寶音爺是爺爺的發小,他們倆一天可以吵三次架,但是怎麼吵都吵不散。寶音爺本來有兩個屬虎的孫子,不過從去年開始就被在北京打工的兒子接去北京生活了。只剩下他和老伴兩個人在家,旺季的時候他還會賣點自製的牛肉乾給遊客,順便收點草場的門票錢。
爺爺很不喜歡寶音的生活習慣,經常埋怨他:
「鮮果兒不是放進冰箱就不會壞了!還有別在屋子外的過道裏撒尿,現在來往的車多了,誰都能看到你這麼大的玩意兒。」
(四)
今天的風有點微醺,陽光一弱就肆無忌憚地開始在草原上飛馳,當然不會有員警指控它超速。可是趴在水灘邊的牛羊不停的罵他卷來了風沙。125cc馬力摩托車的轟鳴聲驚得四周的蝗蟲亂竄,飄起來星星點點的綠色很像草籽。
爺爺的身子漸漸發軟,再後來整個人俯在我的背上,打起了鼾。
「阿爺,你是不是累了。要不我們坐路邊吃點東西再走吧。」
「不累不累,對了!金雕什麼時候會來。我們好像找了很久了。」
爺爺像個孩子,又惦記起了金雕,一下子摟緊了我的腰。至於剛剛去找寶音爺的事兒,我連提的時間都沒有。
我說我們已經離自家的金雕草場很遠了,下次再去吧。
「你怎麼能這麼不孝順!早上不是說要帶我去看的嘛。」
哭笑不得的我只得聽話地原路返回。回到草場後,爺爺不再刻意朝最高點走。他隨便找了個空地坐下來,兩只手後擺撐著地,喘氣聲有些重。直覺告訴我今天見不到金雕,爺爺是不會回去的。可是爺爺從小到大也就見過幾次,這幾年草原開發力度增加,像金雕這種飛禽早就跑遠了吧。
家裏的全羊宴快結束了。我的手機每隔十分鐘就會響起短信的提示音,不用猜也知道是父母在催促我帶爺爺回家。
可爺爺正像雕塑似的坐在地上,望著敖包冥想。他在等他的金雕。
我學著爺爺,望著滿目的翠綠發呆。我在等自己的救贖。
不知道身體保持這個姿勢多久,我終於找了一个藉口,狂奔著離開了爺爺的視線。
金雕出現的時候,爺爺的眼神已經接近迷離。聽到我大喊時,他又一下子恢復了以往的神采,身體彈了起來,直勾勾地盯著遠方那個模糊的影子。
「阿爺你看那個是金雕吧。這麼大風,飛這麼高。」
「是,一定是,孫兒你快拉我朝前跑兩步!」
爺爺迎風跑著,飄過兩鬢少許白髮遠看有點像嬰兒粘稠的鼻涕。攥著他的手,我覺得他的五指間充滿了勁道。心虛的我當時跑得絕對沒有他快。跑上山坡的那一刻他的雙膝軟了,不知道是因為疲憊還是虔誠,他跪在了地上。
(五)
我終究沒告訴爺爺這個秘密:以後每天都可以去看金雕了。
因為只要花十塊錢買兩包零食,就可以雇一個看護牛羊的娃兒去山溝裏放風箏。那種兩米多寬的鳥型風箏在市面上已經很多了。
爺爺有輕微白內障,遠遠望去,風箏絕對能夠以假亂真。
後來父母無意間知道了激動地說:「以後就買一個高仿的金雕風箏吧。興許可以多吸引一些遊客過來拍照。」
我沒說話。
「兒子,不是叫你去放。你可以把風箏系在敖包上讓它自己飄。」
我忍不住了:「敖包上只有真金雕才能站上去。」
父母沒有再糾結這個問題,我說的這句話他們已經聽爺爺說煩了。他們告訴我,草場的租金夠給我去城裏買房子了,夠我相親結婚了。
從裏屋的薄木門裏傳來爺爺的鼾聲。我還記得這位已經被確診為老年癡呆症的男人曾經告訴我,金雕草場是我們家最珍貴的寶,有了它一切都會好。
「你不用像你爸爸那樣愁吃愁喝。只要你聽話,以後你上學成家的錢爺爺來出!你結婚那天,我去把金雕找來,讓它在帳篷上盤旋,可有面子了!」
長大後帳篷沒了,牛羊不值錢了,至於金雕……我從來沒見過。
阿爺,這大概是我不聽話造成的吧。
金雕草場已經被別人改名了,我想告訴你,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它是個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