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太太活到六十歲有個體悟:事出必有因。
只是,因果向來微妙,未必能參得透,也沒必要參透。
譬如說,在菜市場遇到某人又談起某事,而碰巧,那天是她六十歲生日。
守寡二十八年,邱太太的生活向來規律。六點鐘起床,做個簡單伸展操,打理好自己,去一趟菜市場。
出門前,她向掛在門口的日曆望了一眼。很微妙的,今天的日期和她的生辰恰巧相合。於是,她心底有了譜,今天要萬事留神。就像年份的生肖和自己的生肖微妙地相合時,稱之為犯太歲,一切得留神得留神。
她對著市場裡的茄子小心翼翼觀察色澤和硬度時,肩膀被拍了一下。
「邱太太,很久沒遇到妳哪。」
她撈著茄子轉過頭,茄子的紫色光暈旁出現一張笑臉。
胖胖的笑臉,女性,年紀和她相仿,嘴角的弧度則比她大得多。而且,那微笑的魚尾紋不知怎的看起來有些心虛。
「啊。」腦海中的記憶醒得即時。「是羅媽媽,對吧?」
「是。」魚尾紋垂下來。「最近好嗎?」
「很好啊。這年紀,就好好過日子嘛。那宜......」她遲疑了,女孩的名字不知怎的卡在舌中。
所幸對方瞭然於心,毫無破綻地接了過去。「宜婷過得很好。以前多謝妳照顧啦。她現在結婚了,也生了孩子。啊,照片我還帶著呢,」錢包被掏了出來展開。「看,我這外孫多可愛。」
她湊過去,一張全家福被放在錢包內側。女孩的長相變得不多,氣質沉穩了些,女孩旁的男人一手摟著她,看起來很老實。
她得到了幸福。
視線移到女孩懷裡的嬰孩,她的心跳慢了一拍。
這......
「是個男孩。」嬰孩的外婆笑得很得意:「乖得不得了,一雙大眼睛溜溜地轉,誰講話就盯著誰看,也不大哭。」
她連忙露出笑容大讚一番,邊笑邊想帶著買好了茄子一起遁走,魚尾紋卻凝住臉攔住她。
「嗯......」魚尾紋切入正題:「這宜婷要給妳的。」
一個信封被遞在她手上,像是卡片。
魚尾紋又笑了,依然有點心虛,但也有感傷。「可惜啊。我們沒有緣分。」
她拎著滿載的菜籃往回走,手裡一路捏著那個信封,回到家時,信封幾乎都捏破了。
她覷著裂縫往裡瞧,幾個字隱隱若現:伯母,生日快--
「媽!今天我要早點到公司!」
兒子叼著牙刷從浴室出現,睡亂的頭髮遮住半邊臉。
「喔,好!」她忙把信封揣進懷裡。「我快點弄早餐。」
她的手忙碌了起來,心跳卻還是慢了半拍。
她的生日,女孩還記得。
送走兒子形影相弔的背影,邱太太不覺嘆了口氣。
魚尾紋說的對,沒有緣分哪。
還是其中有什麼奇妙的因果她參不透呢?
六年前,女孩是兒子帶回來的。
「媽,這我女朋友,叫宜婷。」
女孩很是羞澀,和她對上視線就會臉紅,不過她倒很喜歡。獨生兒子算是孝順,但偶爾她還是夢想有個女兒,可以講點女人家的事。所以幾個月後,兒子提出要女友一起過來住,省點房租補貼水電費,她並沒有反對。
「我是沒關係,」禮貌上她還是得問一聲。「但宜婷的爸媽覺得好嗎?」
「宜婷的爸媽離婚了,又各自結婚,很少管她的。」
「噢。」她沒再問下去,彷彿對女孩眼裡偶爾露出的孤單就這樣得到答案。
起先,一切都好。
女孩原本就溫順好相處,熟識後除去了羞怯,就更有意思了。偶爾陪她上菜市場,下班後也會跟著她一起下廚,開開小玩笑。
她看著兒子,也漸漸有了當人丈夫的樣子,也許這就是成家的雛型吧?
過了兩年,她甚至暗示兒子,若女孩有了身孕,就娶過來吧。兒子也老大不小,現在這年頭先有後婚也挺時尚,她體力還不錯,一個人在家也可以帶孫子。
「媽,別開玩笑了。」兒子臉色一變,很難得地對她皺起眉頭。「我工作又不穩,講什麼結婚生子。」
媽媽說笑啦,說笑啦。當然結婚生子你自己決定,媽都是支持你的。
「媽妳不用擔心這種事。」兒子冷靜地說:「我都有很嚴格規定宜婷吃藥,不會有意外的。」
現在想起來,兒子那時說話的神情,有那麼些肅穆狠辣。
後來的日子,不知怎的就變了調。
雖然變調這事她也懂得,也經歷了,本人生常態嘛;但看著後輩也這樣照演一遍,她卻看得更糊塗了。
原來,這事不管是當事者還是旁觀者,都參透不了。
譬如說,兒子為何為了一個特別的禮物大發脾氣?
那次是她的生日。除了蛋糕慶祝之外,女孩買了一個特別的禮物給她。
一件連身泳衣。
她又尷尬又暗喜,說不出的滋味。
「我想伯母一定不會自己去買的,」女孩解釋道:「就想買給伯母試試看。伯母不是一直說想學游泳,夏天想泡泡水嘛?」
的確是想。聽說游泳較不傷筋骨,是很和緩的運動。市場不遠處就有一個市立游泳池,她每每經過都會張望一下,夏天時更是吸引人。
但她不會游泳,不會憋氣啊。
「伯母,沒關係的。我可以教妳啊。別看我這樣,我以前可是游泳隊的呢。」
女孩鼓勵著,她也興致勃勃起來。立刻和女孩一起換了泳衣,把浴缸放滿了水,穿戴好女孩為她準備的泳帽蛙鏡,練習憋氣。
照個女孩的解說,她把頭探進水裡,呼嚕呼嚕地吐氣。午後的陽光灑進水裡,水泡晶晶瑩瑩地在眼前往上飄,她覺得神奇極了。
好久沒嘗試這麼新鮮的事情了,她感到自己又年輕了起來。
她呼口氣抬起頭,正想跟女孩分享心得,卻看到女孩臉色蒼白地站在一邊,剛剛的笑容不見了。
兒子不知何時出現,站在另外一邊,滿臉怒容。
她一時搞不清楚狀況。
「怎麼了?」
兒子上前遞毛巾給她,氣呼呼的。她邊擦臉邊覷著眼前的謎樣氣氛。
「媽,」兒子咬著牙:「宜婷就愛這樣亂鬧,妳不要理她。」
「這很好玩啊。」
兒子沒有回應,拉著淚眼汪汪的女孩回房了。
她一頭霧水,參透不了眼前怪異的氛圍。是所謂代溝嗎?她始終不曉得。
又譬如,兒子為何對一碗打翻的粥如此憤怒?
那天她身體不舒服在床上躺下了,兒子加班未歸,女孩倒是先回來了,給她熬了粥喝。電視開著,不知所云的綜藝節目響著,她和女孩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女孩端著粥一匙一匙給她餵著,伴著電風扇嘎吱嘎吱吵著,她覺得日子平凡幸福著。
粥喝著喝著,突然喉嚨一陣癢,無法抑制狂咳起來。女孩一時反應不過,湯匙一歪就把粥給打翻了,弄得她滿臉滿身。
兒子正好此時回來,開門看到這一幕。他臉色大變,撲向女孩一掌就把粥碗拍打在地。
「妳在幹什麼!!」
粥早就不燙了,潑在臉上身上也只需要洗洗就是。但兒子的臉色鐵青,彷彿和殺父仇人對質,青筋都爆出來了。
女孩傻了。
後來,女孩把滴在地上的淚水和粥一起抹淨,但她覺得抹去的似乎不只那些,原本的平靜平凡似乎也被擦乾抹淨了。
她看得出兒子對女孩越來越喜怒無常。女孩的眼神日漸惶惑,彷彿世界巨震不已。但她接不起女孩求助的信號。
接不起,也接不住。
她拿起魚尾紋轉交的信封,拆了開來。
是一張卡片。她讀著女孩熟悉的字跡:
「伯母,生日快樂!這次沒法幫您慶祝了。衷心希望您一切都好。很感謝您那些日子的支持和照顧。我現在過得很好,不過還是常常想起您。只是,我到底--」
她抬頭凝視著生活了三十幾年的客廳,陳舊的模樣底下疊著她記憶裡的酸甜。回想從前,到底她是無能為力。
她有沒有跟女孩道過歉?好像有,又好像沒有。她記不得了。
唉,年紀大了就是這樣,很多事情想不起來。
現在想來,她有股衝動想跟女孩說聲對不起。不是為了沒幫上女孩,而是因為她也不懂。
活到這把年紀,真是慚愧,她還是不懂。就算重來一次她還是搞不定的。看來此生參透無望。
明明照著規規矩矩的路線走啊,到底哪裡出錯了?
照著那年代的慣例,她是相親結婚的。那時哪講什麼愛不愛的,就找個伴生兒育女,好好過日子。她的表親她的姊妹她的同學都這樣,沒道裡她要例外。何況,丈夫長得一表人才,有房子有穩定工作,實在沒什麼好抱怨的了。相親之前,她就想過媒婆就算多虛報一點也可接受,何況實情如此實在。相親後,他帶著她看了幾場電影,吃了幾次飯,就是浪漫了。
一天,電影結束後的夜裡,他陪她走回家。她走路絆了一下,低頭才發現鞋帶鬆了。
他彎下腰給她繫上。
她看著他蹲在腳邊的身影,突然雙頰熱了起來。
是他抬頭見著她臉頰發紅的樣子吧?他起身時在她頰邊親了一下。
在那個相信男女手牽手就會生小孩的年代,那個吻幾乎讓她連魂都給了他。
事情就這麼訂了。
起先,也是一切都好。
他工作,她也工作。然後,他們有了孩子。
是因為孩子而有了變化嗎?她真的不清楚。
兒子出生後,她辭了工作專心照顧。而丈夫,回家的時間卻越來越晚。
越來越晚倒不是問題,麻煩的是,都帶著酒氣。
酒後的丈夫是一團謎,裡頭裝著的是她不知道的憤怒和怨恨,借著酒精發酵,一股腦爆發出來。有段時間,家裡能摔破的東西都沒能完好。孩子還小,拿不穩的東西破了;她努力護住的,等丈夫回來也都碎了。
好不容易哄睡的孩子,被遲歸丈夫的吼叫吵醒。受了驚嚇的孩子哇的大哭,把晚餐的東西都吐出來。她哄著孩子,擦洗著孩子;然後等丈夫鬧完了,再重複一樣的動作,擦洗著他嘔吐出來的酒精穢物。
丈夫這個謎,她真的解不了。她邊擦邊心驚,怕又觸動了哪個爆發的地雷。抹著抹著,心顫手抖,一下子把穢物倒在仰躺的丈夫上,沾了滿臉滿身。丈夫的口鼻溢滿著酒液胃液,鼻孔的位置隨著呼吸冒起一個泡泡,又一個泡泡。
泡泡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然後漸漸平息。
「媽媽--」
她回頭望著剛滿兩歲的孩子,孩子恐懼的眼神讓她心痛。怕是嚇壞了吧?這麼小的孩子怎經得起夜夜的恐慌?
摟住孩子的瞬間,她感到些許的安寧。她想要的並不多啊。她只想要寧靜的生活,寧靜的愛情。
丈夫換了個姿勢,轉為側睡。穢液靜靜淌下來,呼吸聲沉穩地響起。
每天只有此刻,她才能靜靜回想那個低著頭在她腳邊繫鞋帶的他。
「--還是常常想起您。只是,我到底還是負擔不起這樣的緣分,所以只好做了這樣的決定。我想要--」
女孩也跟她一樣吧?
她想起女孩決意分手的那一刻。
「伯母,我沒辦法了。」
兒子外出和朋友聚會,尚未回來。
「你們也交往這麼久了,」她向來想不出勸慰的話:「等他回來好好談談吧。」
「沒辦法的。」女孩的眼淚流下。「發生了--我不是故意的,但他一定不會原諒我。一定會逼我--等他回來,又要依他的決定--」
女孩的話因哭泣而斷斷續續,但女孩的眼神沒有動搖。她認得那眼神,那是目睹碎裂後的決心,或是決心護住某個重要東西的神色。
她決定幫助女孩後,才發現女孩這些年來的處境。女孩的薪水都給兒子了,日常用品也都是兒子決定是否購買。女孩連搬家的錢都沒有,她父母之處也不便去。
瞞著兒子,她給女孩找了住處,付了三個月的租金,還給女孩添購了日常所需。在另一個兒子加班的夜晚,她送走了女孩。
離別之時,女孩手中提著大包小包,但還是回頭望。
不過她沒有回頭。她知道自己會想念女孩,但日子要往前過。
要寧靜平穩地過。
傍晚了,她收拾好心情,開始準備晚餐。
不久,兒子下班回來了,手裡提了個生日蛋糕。
「媽!生日快樂!」
「噢,你還記得啊?我還以為你忘了呢。」
「怎麼會忘?六十歲耶!!一甲子呢!」
是啊,活了一甲子。但為什麼很多事情她還是不懂?是因為不懂所以才做不好?還是因為做不好,所以才不懂呢?
兒子殷勤起來,又是給她添飯斟茶,又是搥背的。是啊,孤兒寡母,也這麼走過來了。就算帶著不懂的疑惑活著也沒關係,只要能這樣寧寧靜靜地過生活就好。
「明天周末,有要去哪裡玩嗎?」
「同事有約要去游泳,」兒子扒著飯。「不過我不去。」
「喔?游泳玩水不錯啊。怎麼不去?」
「噢,媽妳不知道我討厭游泳啊?」兒子撇了她一眼:「超討厭玩水的。」
「這樣嗎?」她疑惑了。「小時候你很喜歡啊。」
「小時候是小時候啦。」
想起小時候的他,她微笑了。兒時的他多可愛啊。她在浴缸放滿水給他玩,白嫩嫩的他笑得開心暢懷。如果丈夫沒回來就更好了,那天一定會留下更快樂的回憶。
但丈夫還是回來了,口一張又是一道穢物噴出,染得整個浴缸水變色。也不知裡頭有什麼刺激物,兒子柔嫩的肌膚被噴上就起了紅疹。她嚇傻了,立刻推開丈夫,撈起兒子就打開蓮蓬頭猛沖水。
腳步不穩的丈夫跌倒在浴缸,帶著酒氣怒氣掙扎想要站起。她深怕他又要吐出穢物,慌忙拿蓮蓬頭開到最大對準他沖去。
一定要沖乾淨......
她不敢搓揉兒子的皮膚,只是用水沖。
不知道沖了多久,她才關了水,細心把兒子擦乾。
兒子沒有哭,只是瞪大眼睛無辜地望著她。
沒事喔。乖乖,沒事喔--
丈夫倒在浴缸裡一動也不動。浴缸的水已經滿出來了,丈夫的頭髮在水面上一漂一漂的,臉朝下面。
她仔細觀察兒子擦乾後的肌膚。還好,紅腫已經退了。
沒事了。
「--宜婷偷偷搬家,是妳吧?媽,」兒子把她喚回神。「是妳幫宜婷搬家吧?」
「啊?」
「幹嘛幫她啊?我才是妳兒子耶。」
她回過神,微笑了。
「媽就只有你這麼一個寶貝兒子,」她摸了摸他的頭。「當然只幫你啊。怎麼會幫外人呢?」
看著他狐疑的臉,她不怪他不懂。
想起魚尾紋給她看的照片,裡頭的嬰孩,和兒時的兒子長得一模一樣。
她也想起了女孩的卡片:
「--做了這樣的決定。我想要的,只是一份,寧靜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