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年輕時喜歡慢跑,從這條舊巷一直跑到下一個社區的河堤便道然後再折返,雖然很慢,但回來時總是滿身大汗,就直接靠在牆上脫鞋,日子久了,牆面上留下大片模糊的汗漬,深淺不一,變成隱約的形狀,鑲嵌在屋子裡就好像多了一個人。
直到有一天父親再也無法自己跑回來,我和弟弟沿著河堤找了又找,終於在堆放廢棄腳踏車的涵洞中找到父親,他渾身哆嗦,口中振振有辭,一向熟悉的道路開始變得模糊,就和牆上的人形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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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拆遷日只剩一個月,舊巷盡頭不時傳來學生社運團體的演唱聲,伴隨著吉他與金杯鼓,以及一些簡單的合弦樂器就唱了起來,許多不認識的人們聚集在狹小的巷弄裡顯得吵雜,但全然無損父親畫畫的興緻,自從不再慢跑以後,那面白色的牆轉變為他的畫布,吃完午餐以後,他總是小睡片刻,然後揉揉眼睛,自己泡茶自己喝(但有時忘記放茶葉),接著就拎起我和弟弟陸陸續續從公司偷偷帶回來的各式麥克筆在牆上塗鴉,首先是用紅色大面積塗抹,似乎在象徵從前那具大汗淋漓的身體,然後在腳跟的地方畫出兩個橘色橢圓形,正是父親最喜歡的名牌慢跑鞋,右手垂掛著一條長長的藍色圖案,我想應該是礦泉水吧,即使父親從來就不曾帶水出門慢跑過,他曾經說過一定要感受那種口乾舌燥的緊迫感,才會有活著的感覺。
那好吧,姑且就把那藍色的條狀物理解成父親想像出來的水瓶吧,反正他的改變在這幾年本來就不只如此,就和這面牆一樣,當我意識到某種謎曖的氣氛流竄在整間屋子時,這幾年的改變早就不止如此了。
最後父親會用最粗的黑筆沿著各種色塊描繪出輪廓(所以黑筆的消耗量最大),很明顯是一個人的形狀,就和以前那片汗漬的位置差不多重疊在一起,但我和弟弟並不清楚他是真的記得,還只是單純喜歡畫在那個角落而已。
住了三十多年的老公寓,什麼東西都舊了,只有父親的腦袋越來越新,能夠記住今天電視新聞哪個主播唸了白字,某個打錯電話的陌生人「請問你這邊是不是0920712XXX」的每個號碼,因為只要過了一天,父親的記憶又會嶄新如白紙,才容許他記住這麼多細節,並且同等地遺忘。
這面牆也一樣,無論再怎麼厚重的堆疊技法,到了隔天,就會消失地無影無蹤,就連原本因汗漬留下的人形也一乾二淨,就好像兒童畫板只要扯動下方的拉軸就會全部消失一樣,「是你塗掉的嗎?」,剛開始弟弟這麼問我,但我搖搖頭,接著我拿起麥克筆在它身上畫了一個大烏龜,隔天起來,又消失了,「是你塗掉的嗎?」換我問弟弟,但他也搖頭。
我們開始推測可能是筆的墨水揮發快,透過日照以後容易不見,於是試了好幾種媒材在牆上亂塗亂畫,簽字筆、油漆、膠彩、樹酯漆……,甚至弟弟直接拿美工刀在牆面上劃出一道約十公分的痕跡,隔天不用上班就晚上不睡覺盯著看,我去上廁所後換他去,兩人陸續回到玄關睜大了眼睛,牆面白淨地如美女素顏,在月光的透亮下發出淡淡藍光。
「怎麼會這樣?」
弟弟湊上前去,用手指輕撫著牆面,不要說什麼各種各樣的媒材了,就連直接劃出傷口的證據都平整地痊癒,屋裡萬籟俱靜,窗外幾隻發情的野貓傳來嗚咽的嚎叫,父親在房裡也傳來陣陣鼾聲,面對這堵越來越年輕,沒有人能夠在它身上留下任何記憶的年壁,我們兄弟倆竟然一起想到還要帶父親去哪家醫院找哪個醫生才能找回他的從前是多麼愚蠢的事。
找不到任何解釋或證據,我們開始亂畫屋子裡其他牆面,只有這面靠近玄關的牆有這種現象,「那就讓父親畫吧,反正我們也不必清理啊!」我說,我樂觀地說(也是因為太過離奇不敢找師傅檢查只怕被當成奧客)。
所以我們找了一天,幫父親泡好茶,拿出一堆畫筆當著他的面在這片詭異的牆上大肆塗鴉,小時候只要看到我或弟弟刻上身高尺度就會大聲喝斥的父親,竟然樂得拍手叫好,一連喝了好幾杯茶,起身,跟我和弟弟搶起筆來亂描亂畫,看著父親左右跳動、大聲放笑的身影(雖然呈現出來的東西比小學生還不如),我和弟弟面面相覷,因為不知道父親的歡愉到底來自於哪裡。
起初因為父親幾乎不記得前一天發生什麼事,所以示範畫牆的行動就由我和弟弟輪流,持續了一個多月,終於讓父親習慣了例行性的塗鴉,但有時候他卻又會斥責我們,哪裡來的野孩子幹嘛有事沒事亂塗我們家的牆?
直到三年前接到市政府因為都市更新,需要把整條舊巷住戶的房子全部拆掉的公文,我和弟弟就比較少注意父親到底畫什麼了。雖然我們曾經試圖徵詢父親的意見,畢竟三十多年,父親領著鄉公所技工的微薄薪水頂起了這座家,母親往生時還曾經暫停在客廳裡讓各親友上香膜拜,當時父親哽咽著一直持香讓灰燼滴落在雙手上都還不放,有太多太多的細節灌注在屋裡的每道縫隙裡瀰漫著陳舊的氣息(除了那堵牆),如果父親還記得些什麼,我和弟弟認為他不會贊成拆掉房子,住在一棟很高很高、空氣稀薄到令人無法呼吸的大樓裡。
「年輕人,幫我拿一下黑色的好嗎?這枝快沒水了。」
但他總是這樣回答。
因為有部份的住戶也不想拆遷,所以一開始不需要我們表示什麼意見,自然會有些個性積極而略顯急躁的鄰居透過民代或議員之類的,向市政府表示抗議,我們還是一樣過著往常的日子,從害怕那面牆到把它當成一個超大型的便利貼,所有煩惱與憂愁都不會停留太久,隔天醒來總是有潔白新鮮的時光等待我們充實。一直到有拿著大聲公的大學教授和幾乎清一色戴著眼鏡的大學生、研究生在電視上談論著這件案子,我們才知道原來巷子的盡頭在這幾個月裡集結了各路人馬,有的反對拆遷有的贊成,而我和弟弟都只是繞過他們走到某福利中心採買日用品,心中暗自責怪哪來的野孩子一直佔用道路?
「一個月後政府就要派怪手來拆了,你是知道不知道?」隔壁反對拆遷的阿姨對著我說。
這時弟弟剛好拎著一袋雞蛋要進去,父親興沖沖地跑出來說我幫你拿我幫你拿,搶過去沒拿好,啪的一聲數十顆雞蛋全砸在地上流出黏稠淡黃的汁液,父親怔怔地站在原地,弟弟卻沒有任何大動作,只是拾起破碎的雞蛋摟著父親進去,「喂,快喔,今晚吃蛋炒飯、蛋花湯、畫蛋彩喔」,我急忙地向阿姨說知道了下次再聊,眼角布滿魚尾紋的阿姨喃喃地叨唸,下次就在磚頭裡聊了,還下次。
其實破掉的蛋用途也不少,因為已經到了不得不吃的地步,所以會想更多辦法趕快處理它。首先是蛋炒飯,因為是三人份所以掏出三顆蛋(當然有一些是從塑膠袋中倒出糊在一起的蛋白與蛋黃),我負責從冰箱裡拿出隔夜冰好的白飯並以湯匙攪散,弟弟則進行打蛋工作,父親堅持要擔任最危險的熱鍋、熱油步驟,並且將蛋液與白飯搶去倒入鍋中,滾燙的油瞬間霹哩啪啦地作響,用鏟子不停地反覆翻攪,好像在牆面上作畫,我監督著父親,弟弟則俐落地切著蔥花、小辣椒,看到白飯變成金黃色時撒上去,父親立即露出一副「野孩子幹什麼亂畫別人家牆壁」的神情,我便趁隙側放了一點胡椒粉及麻油,等待所有米飯都染成金黃色的時候,關成小火,父親還是不停翻動、翻動,下一道就是加入貢丸的家常蛋花湯,做法也極為簡單……。
煮完所有東西之後,我們在背對著牆壁的餐桌上一同享用雞蛋大餐,食物冒出一陣陣白色的煙霧,所有人的臉龐都顯得氳氤。在此之前弟弟故意在它身上畫了好幾顆破掉的雞蛋,即使我們早已觀察到那些筆觸或痕跡都會在眼角的餘光中如蒸發一樣慢慢褪去,越是假裝沒注意,復原的動作就越明顯,但看著它一點一滴侵蝕著我們極力想要留住的過程,仍不免感到神奇甚至略為驚恐,隨著消失的速度越來越快,這彷彿越來越年輕、新穎的牆壁,什麼時候會再也畫不上一丁點筆劃,好像牆上的雞蛋與桌上被吞嚥到胃裡的食物一般,全被融化成誰也想不起的灰燼殘渣。
午后時分,父親有時會因為巷口傳來的聲音太大而停止塗鴉,他探出頭去看了看,又會回到屋內喝茶,一直到傍晚甚至是半夜,才會想起今天該完成的功課還沒做。隨著拆遷日逼近,部分同意戶已經拆除了,剩下包括我們在內的人家被視為「釘子戶」,在斷垣殘壁中反而顯得獨立而完整。
眼角布滿魚尾紋的阿姨和幾個學生、民間團體、群眾輪流高喊抗議口號,甚至不惜與相鄰數十載的同意戶相互謾罵,我、弟弟、父親三人則什麼也沒做,更正確的說,是不知道該做什麼,我們多麼希望這一切都可以在眼睛不注意的時候忽然消失不見,父親一如往常地慢跑回來,帶著滿身的汗臭進入浴室淋浴,我們仍然可以望著牆上經年累月形成的人影而感覺家裡始終存在著四個人。
只是巨大的怪手仍然無情地刨挖水泥建物,堅硬的堡壘像是紙糊般應聲倒下,空氣裡揚起陣陣灰塵,伴隨著震耳欲聾的聲響,將陽光切割成細碎的粒子,小到幾乎不見光亮。
看來拆到我們家也只是遲早的事了。
弟弟提議,要不要再帶老爸去慢跑?
為什麼?我問。
弟弟回答,再讓爸爸看一次熟悉的街道吧,雖然他都不記得了,但至少趁現在,還可以從河堤回到這裡。這顯然是一個令人無法拒絕的提議,也是自從父親失智以後,再次踏上這段慢跑的路徑。我們要趁著原點還在的時候,盡可能把握每分每秒,不讓任何的攻擊鑿碎每件可能被拾起的記憶。
「我們要去哪裡?要不要帶水?」
父親不安地詢問著,因為那種被汗水浸濕的感覺早已經被沖刷地一乾二淨,弟弟騙父親說我們要去畫更大的牆壁,把筆全部帶著,父親才答應跟著我們出門,他靠在那面牆上用單腳站立穿著鞋,恰好是以前汗漬遍佈的位置,我刻意在牆面畫上起點到終點之間所有記得的景物,跟父親解釋等下會遇見的風景,他一一點頭,好像記得又好像不記得,或許走完這一趟,回來,會跟牆面一樣什麼也沒發生過。
但我們終將啟程。
越接近巷尾,人聲越鼎沸,好幾戶人家的牆面被打出好幾個大洞或癱倒在地上,父親不斷問著為什麼這些房子都要拆掉,我和弟弟沒有回答,只得在無形中對父親施加拉力,一左一右地驅策他快步通過這路段。從頭到尾我們都沒有跑起來,光是牽著父親走完這不算短的距離就已經夠吃力了,所以仍然流了不少汗,到了河堤旁,弟弟從背包中拿出了麥克筆,選了一處很少人通過的路段,請父親在旁邊的牆面上塗鴉,他非常高興,眼前這面牆比家中的還要大上好幾倍,可以畫出更多的東西,所以他跑來跑去,把不同的色彩輪流塗抹在牆面上,我和弟弟則坐在生鏽的公園長椅上漫無目的地聊天,彼此都知道對方下意識地用眼角餘光瞄著牆面,看父親那些幼稚的畫作會不會跟家裡的一樣也消失殆盡,可是卻任何事都沒發生,甚至一度以為這才是件不尋常的事。
等回到家中,牆面果然是潔淨光亮。
父親達到了滿身大汗的目的,習慣性地靠在牆上單腳脫鞋,濕漉漉的汗水直接附著在牆面,瞬間像是泡沫一般爆裂然後消失不見。
接連幾天,我和弟弟同時向公司請假,帶著父親到河堤塗鴉,有幾次被民眾通報招來警方關切也在所不惜,已經沒剩幾天,什麼都不能做的我們,就再也不能從這裡出發,重新繞行這再也熟悉不過的街景了。
魚尾紋阿姨告訴我,預計明天就會拆到我們這排,他們會用生命來捍衛,有些學生開始練習手拉手倒臥的姿勢,就是要阻撓警方與拆除大隊,問我和弟弟要不要一起來?我並沒有回答,只是笑了笑說聲謝謝,接近傍晚的時候還是帶著父親出門,沒有讓他察覺絲毫異狀。
也因為這樣,家中這面奇異的牆壁好陣子沒有使用了,頂多父親從河堤回來時會短暫依靠著維持平衡,無從消失的牆面反而看起來沒有這麼新,它好像需要某種養份,不管什麼都好,只要是沾附在其上的任何事物都可以被吸收掉,使它變得更新更年輕。
這天父親洗完澡以後就先睡了,黑夜來得很快,我們這一個多月來所能打包的家當其實並不多(一方面也是容易藏起來不讓父親發現),但總算也是做出個決定了吧。我與弟弟輪流在牆上寫字,把這幾年在屋子裡發生能夠記住的事全都寫上去,選擇寫在會消失的牆面上其實不為什麼,因為過了今晚,能帶走的畢竟真的不多。
而父親依舊深深地安睡著。
「來!手拉手躺在地上,絕對不要放!」
隔天莫約九點,大批的警力終於圍住了我們,頭綁抗議布條的學生們躺在地上,魚尾紋阿姨也拉高分貝藏在其中。我們還在屋內,怪手緩慢地逼近,走向父親的房間,才發現他根本不在。
「老爸?!」
我與弟弟找遍了屋內,仍然無法找到父親,窗外機械運作的聲音越來越響,和人們的叫罵聲連成生滿荊棘的刺網。父親不可能一個人出去,因為窗外有太多令他害怕的陌生人,我與弟弟開始焦急起來,警方已經突破學生構成的人牆捱在窗外與我們對望,父親會到哪裡去了?我們走向玄關準備出去,走近潔白的牆壁時,忽然悄悄發現,依稀有數十個小巧而輕淡的水漬在牆面上逐一蒸發,沿著它們消失的輪廓串連起來,似乎可以得出某種臆測──那是不久前有人緊緊貼著牆面所殘留下來的印子,與以前那片汗漬差不多的位置,我們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水份還在逸失,那堵牆,比我們想像中都還要潔白無瑕。
或許父親真的記得,或許只是單純喜歡那個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