穴棲
「通不下去了,」醫師惋惜地說:「很遺憾,你需要轉診。」
她聽不懂。兩個月來的根管治療,若加上之前牙疼至左臉紅腫發燒送急診注射抗生素,她今年的特休已經快用完。
「因為長期感染未能及時處理,臼齒內部的神經管都有嚴重鈣化,也就是變得狹窄。我已盡力幫你治療,然而有些末端的管道已經完全塞住,必須透過顯微器械才能打通,將剩餘的感染去除。」
醫師不算壞人,但她在他面前總覺得膽怯,如同她面對所有男子。國小時午休,兩兩併桌,一窩黃毛孩兒精神正盛,哪可能乖乖趴在桌上放空半個小時?與她併桌的男孩溫熱的眼神躍過手臂上的細毛,闖入中線非軍事區,黝黑晶亮的眼映出她的模樣。平時上課老愛將橡皮擦、圓規等不時往她這側撥來,她瞪他,嫌惡將越界物品推回對方境內。可是,午眠時那樣直莽的眼光,無視和平協定凌空射來,她不能用削得爽利的筆尖與鼻稍噴出之輕蔑反向制裁。那樣的注視是暗夜裡突生起一道篝火,陌生行旅駐足熟稔彼此,再遠的蛇虫蛾蚋都受到這光亮的神祕召喚。她早明白自己會淪陷,矜持的紗簾隨時會被完全蝕透,她不想知道時間,因為還有那麼多時間。
紗簾燒透的一瞬,她強自齜牙:「不准看──」
然後就被經過走廊窗口的巡邏老師叫起到辦公室外罰站。
醫師與老師講的事情,她總聽得不甚明晰,一個一個字拆開還有意義,組合成辭彙後只能如滔滔江水淹過她的腦核,她多希望能篩落些碎貝小螺,起碼可以知曉那一長串激流淘刷過後,自己需要採取什麼補救措施。
她膽怯啟唇:「我還需要來嗎?」
醫師背向她,唰唰在紙上寫著囑示:「按現在的狀況,我建議你接下來的治療交由牙髓病科的專科醫師來進行處理,」似乎有些愧歉:「牙髓病科專科醫師通常在教學醫院都有常備駐診,或是您有找到有聘請牙髓病科專科醫師的診所的話,把轉診單交給對方就好。」
「那費用……」
「以你這顆臼齒的狀況,基本上費用會落在九千至一萬二之間。」
她驚呼。
醫師用理解中帶有憐憫的善意望著她。此時她才注意到醫師長得有點像N──N也時常用那副表情望著她,越過餐桌,越過鏡面,越過兩枕間的海溝。她笑了,將苦意藏得很深,問:「那我今天回家後到轉診前,需要注意什麼嗎?」
她望向前方約莫百尺處的黝黑窟窿。
這洞還真大,她想,怎麼有辦法憑空挖出個坑?湧堵的人群前方,數具探照燈射往窟窿的深處,此刻各樣的聲音都有,她毫無反應接收這些聲響,初時尚能區辨個別音效:物體碎裂、孩子厲哭、拖鞋趴達趴達匆忙踩過,但它們漸次熔融成一種單調低鳴,糖漿般澆入夏夜燠熱。
她出門時只來得及套件薄外套,腳上的拖鞋現在感覺起來高度不很一致,重點是,她沒戴上尚浸在浴室鏡架小盒裡的隱形鏡片,眼前霧靄一片,她看不清洞裡那些會動的小蟲是什麼。細子略皺鼻頭,雖然凌晨時似乎不該研究什麼小蟲,但現在枯站在這兒也沒別的事能做,眼下只剩這件事還稍稍能引起她的興致,於是她努力瞇眼踮腳想要看得更清楚,重重人影讓她頗為困擾。
四周人潮同時間發出低呼,倒抽氣聲此起彼落,伴隨著長聲尖叫然後突然斷絕。人群的情緒忽地低了,空氣裡剩下屋瓦撲簌簌墜落的清脆與嗚咽呼救的單薄。她望向周圍人牆,然後記起了泥壁的冰涼手感,扶把因長年無人走動而布滿灰塵,她跌撞貼牆層層旋梯而下,對不準焦距,她好像暈車了,畫面的聲線被拔除,她感覺樓梯永遠走不完,偶爾經過為了透氣設計的小窗,月光特別安靜,細子掌面不斷感受到粗糙,冰紋自掌心向遠方擴散。
她閉上眼,夜氣盡散,偶爾也能在套房裡聽見那些已知結果的懸宕呼救。
「下車注意安全。」司機虛弱提醒。車尾男學生打鬧若麻花糾結。
細子走下公車,游過車陣,穿經高架橋墩,鑽到對側的防火巷裡。這裡很潮濕,戶戶都在後門堆了些紙箱木片廢家具,壓在最底的已經分解得差不多,細子感覺自己像航越黑水溝的船艇努力閃避礁岩,雖然礁岩自己也逃不過沉沒,這條後巷,仰望已不覺得有童年那般巍峨聳矗。她轉了幾個彎,腳邊跑過一列剛起床還不甚有氣力的黑鼠,小心手上提著的蛋沒碰壞。最後,她停在一處薄門虛掩的洞口,洞口上方滿是樓上住戶陽台種下的九重葛,因為見不到陽光,甸甸地在洞口上的小遮雨鐵皮沉積了層綠毯,看來有些營養不濟。細子彎身進入房子。
「媽,我回來了。」細子走至餐桌邊,放下手上的雜物,在屋內大喊。
無人回應。
細子走入廚房。水槽中有盆水,水龍頭因為橡皮圈老化鎖不緊,滴滴答答漏在浸了一半的韭菜和吐沙的蛤蜊上;炒鍋還是溫的,但菜油已經逐漸往鍋底聚集,最上層的白菜已顯得糟黃萎靡。廚房通往店面的門開著,因為空氣流動而輕微擺盪,能聽見自街道上傳來人聲,顯見母親也將店門打開。細子走過幽暗廊道,在將進店面的門邊停下,雙手交叉抱胸,偏頭看往倚門坐在小凳上的母親。已經是傍晚,店裡一盞燈也沒有,只剩對街商家招牌反射而來的殘暉,照亮母親半側枯髮。
能說話的都不在了,偏留著說不了話的。這句子闖入細子腦海,她嘴角抽搐了下,沒有笑出聲,然這份空氣振動仍驚動了母親。
「阿志猶袂轉來?」因白內障而日漸失神的瞳仁直往她撞來。
她低頭看向鞋尖:「阿志哦,伊無袂轉來啦,讀冊無閒。」踢啊踢,地上有些灰塵,細子決定這周要來幫母親打掃。
母親彷彿沒聽見,許是細子那句話只是囁嚅,或者都是。母親轉回去注視街上川流車潮。細子記起廚房所見,問:「阿母,汝暗頓袂煮啥?我來共汝鬥相共啦。」母親不答,細子細微嘆了口氣,轉身鑽回廚房,將洗了一半的韭菜撈起瀝乾,搭配她帶來的豬腹肉切絲翻炒後上桌,鍋中雜菜燴重新加水滾過盛盤,細子從塞滿腐朽食物的茶色冰箱裡翻出四分之一圓冬瓜片,確認沒有發霉後切塊,與薑片、蛤蜊一同入湯。半小時後,細子用圍裙擦著手,穿過暗廊走到店裡。此時店內已完全沒有天光,對面商家的招牌明艷閃亮,為母親憂愁的臉補上顏色。
她試著開口輕喚:「阿母,飯煮好啊,會當食囉。」
母親默默起了身,越過細子鑽入暗廊,走往另端的光明。
她微笑,幫母親拉下鐵門,一瞬,母親聲音模糊從廚房傳來:「若是轉來欸毋是汝,是阿志就好。」
一切都只是假象。她抬起頭,看向電源耗盡而不再有燈柱照明的建築群,在淡藍晨曦中輪廓顯得模糊,巨人們沉睡,那些低沉的喉音都停歇了。還好N到北部出差不在,她想,一個人逢難總比兩個人受苦好。N老是不在,因為經常需要到北部,剛好是阿志念書的地方,細子有時便託他帶點東西去給她親愛的小弟。地震前臨行那日早晨,細子被一陣觸碰弄醒,睜眼便見N坐在床邊撫摸她的髮,臉上是初識的溫煦微笑,只眼角多了些皺褶。N難得在上班前驚動她睡眠,細子還不能想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N便起身離開房間,寓門闔上,轉鎖聲響。細子近視看不真切,起身前N眼底搖曳著陌生火光,像先知預見無可逆轉的未來而充滿憐憫。
民間團體開始湧現,在逃難者中分發口糧與飲水,細子也領到一份。食物一邊發送,人群越來越分散,因為是平日,還能聽見一些人討論是否應如常去上班。太陽愈來愈大。細子抓起睡衣一角拭著鬢邊汗水,另一隻手不斷搧風,徒然驅趕炎熱。餘震許久沒再來過,群眾不敵毒辣日光,紛紛從空地上離開:住宅無恙者回去自己的家,無家可歸的則盡可能躲至空地外緣工廠細窄的簷影下。她找到一棵不怎麼茂密的樹,與其他幾個陌生人在下面乘涼。志工群稍早已離開,細子聽見他們交談,計畫另覓其他地點搭設棚架作為救災駐點,可能是幾個街區外的公所前廣場。與細子同社區的住戶,大家商量著是否能回到屋內收拾財物,飲食無法確定可持續無酬供給的情況下,身邊總要有些錢才活得了。細子罕曬的皮膚已經開始泛紅,她的防曬品還待在已成危樓的百米高空,身無分文的她不能奢求這種非戰時必需品。從清晨開始,細子的腦中即不斷浮現戰爭,戰爭,戰爭──然而敵人在哪?她該要對抗誰?
細子推開租屋處的門,溫熱的飽和濕氣迎面撲來,她有一瞬想吐,忙將房間唯一的窄仄對外窗推開。她原有的生活全鎖在那棟傾頹的廢樓裡,她真是雙手空空。她不能不離開,N失蹤了,或者,如果災區外的他決定不來找細子──細子反倒是更容易被找到的那一個(災區、倖存者、緊急安置所,三角定位的基本原則)──那麼,細子別無他法,只能再次遷徙到讓阿志更容易發現她的位置,等待他來。於是,細子在娘家旁邊的河的對岸找了一間小套房。
似乎總是這樣,她花了太多時間在鏡前比對衣裳、調整妝容,頭髮上的捲子拆得慢了又得吹蓬,東耗西磨,結果都是N尋到家門口來接她。母親很喜歡這位年輕人,不停稱讚對方誠懇老實,細子好不容易準備妥當,轟轟烈烈下樓,便見到母親不停從貨架上將大把糖果往N懷裡塞,細子又羞又窘,約會回家後不免又與母親大吵。後來,細子梳妝也不需要這樣多的時間了,反倒是要等待N下班來家裡接她去約會;店面上方的房間是阿志的,她無視阿志抗議,將一列半腰高的雲紋玻璃全推開,坐在窗框上,手搭著小露臺,望巷口不住地看,街燈下浮現修長身影都以為是N。
究竟是她將誰介紹給誰,這樣的小事誰會留心?第一次把男友帶回家裡,N煞有其事地穿上西裝,頭髮梳得油膩,端正謹慎地坐在母親右首──明明都還不認識,或許是家裡沒有男人的時間真的太長,母親竟讓N直截坐在從前父親的位置上──儘管如此,該審問的一切,出身、工作、資產、未來志向,沒有一項落下。她一張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整頓飯吃得魂不守舍,她還是在意母親看法,即使母親不喜愛她,但透過她的選擇而掙得一絲揚許,細子仍然感到快意。細子瞇眼試圖透視迷霧──家裡沒有男人?這話不對,她與母親都太過理所應然,竟一點都沒注意,整個飯局,阿志坐在桌尾對著主位的N,始終沉默低首挾拿著菜,沒有動靜。當時細子只簡單掠過一聲鬆懈:阿志不怕N,太好了。
那麼,究竟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小窗推開後,濕氣一時散不了,細子轉開立扇,嘩一聲倒在床上,包包裡的刷具滾落出來。她下意識撫摸左臉,想起醫師叮囑,心頭感到沉重:又要花錢了,她心底嘀咕,算計著這個月能不能支薪。等待N的同時,細子找了個理容院洗髮員的工作。她與N結婚時N已湊足了頭期款,兩人便遷居到中部某社區型公寓。總之,細子沒有太多真實的職場經驗,她也只能每天混在一群小她十歲的妹妹們間,做著相同工作:按摩與洗髮。那個什麼專科治療要九千到一萬二?這個月過不到一半,為了牙痛已經請了兩次假,坐院的老闆娘臉色青黑層出不迭,她擔心倘若再請假,恐怕只能另覓新職,積累的資歷也就付諸流水。
隔壁住的情侶在家,開著窗正揮汗馳騁打仗,女的叫聲淒厲,細子側耳聽了會兒,覺得心下有些淒涼,便起身關了窗。她從背包裡拿出藥袋,搖出一粒紅黃膠囊,握在手裡轉身倒杯水,胡亂吞服。她在臨時安置所住了三月餘,N遲遲未尋來;從社區廢墟裡發掘的屍體數量慢慢增加,她既獨活了,也跟著助念團一邊安慰災民,盤起包頭誦經祈福,直到無事可做。社區裡發起自救會,開始與建商及政府吵鬧賠償舉措,她去聽了幾次,總有人搶過麥克風哭得不能自已,細子沉默坐著,發現自己無處容身,N平安到遠離震央的地方去了,公寓登記他的名字,細子無權進入索賠程序,那些聲嘶力竭多少有用,她覺得他們吼出了某些她出不了口的惶恐。
「還痛嗎?」阿志今日難得說話。
細子看向在房間角落讀書的阿志:「我去看媽了。」
「她怎麼樣?」
「她擔心你。」
「跟她說不用擔心。」
「你自己去說。」
阿志目光移回書頁。細子坐在床沿,抬頭掃描房間一圈,覺得燈光過於蒼白,且只有一個燈管果然太暗,她偏首想了想,問:「要不我去買盞燈吧?」
普通窗戶擋不住浪聲,她將空調的溫度調低。
「不用,這就夠了。話說,你如果不痛,為什麼還要吃藥?」
「以防萬一,醫師說的。」
然後她的手機響了,是今天的客人打來。最近她也開始接些簡單案子,幫不指定設計師的客人剪髮。那是個看起來學生模樣的靦腆男孩,在她洗完頭要扶起他離開水槽時他拉住她的手腕,低聲提議交換手機號碼;她當下沒有回應,回到座位上溫柔拭乾男孩頭髮,亮出電動理髮器推了幾下,毛刷撥去髮屑,撤去罩袍,收了錢,盈盈笑著送走客人。下個阿姨不要她剪,細子洗完頭便出到店門外抽根菸,沒料到男孩等著她,再問了一遍。細子不疾不徐,掏出手機開了新的聯絡人。
她為什麼要這樣做?不過下午的事,天黑了,原因也溜走。
「你不接嗎?」阿志的聲音變得有些扁,顯示他開始不耐煩。
鄰房聽來砲火攻勢消退了些,該是彈盡糧缺,留得青山在。
細子將汗貼在頰側的髮絲捻開,蠻不在乎道:「不想接。」
「不接那你幹嘛給?」
「要你管。」
「萬一是姊夫呢?」
是啊,萬一是N呢?他們終於找到N了嗎?警局會在一般人家飯飽茶足準備和樂共擠沙發收看火熱八點檔的尷尬時間打來告訴她:失蹤的N找到了?
細子語氣加重:「你瘋了。你姊夫是不可能被找到的。」
兩人對看一陣。
阿志縮回書內,細子背過身去,將空調溫度調得更低。
手機又響,背殼提示燈火辣閃爍,兩人望向床尾的手機,床腳的空氣轉冷。細子受不了。她關掉空調,唰一聲打開窗戶,城市晚風吹入再開戰局的海妖歌唱,她也覺得臉紅心跳起來,呼吸變得急促,房間濕氣彷彿又變重了。阿志真討厭,她心中恨恨地想,伸手抓了床尾手機,掀蓋接起:「喂,你好?」
細子躺在床上,覺得背濕一片,電話傳來溫柔的男中音,她想像他臉上的痘疤好了些,沒有被屢創入夏最高溫的午後豔陽照得泛紅,而能像廣告上白種女孩的仿曬妝:美妝師用手指沾取銅粉與橘金腮紅塗抹輕點,like being sun-kissed,彷若被陽光親吻過,多麼甜美的想像,她衷心希望男孩能夠變成那樣,恣意任太陽親吻而毫髮無傷。
「我們有沒有機會出來一起吃個飯?」勇氣值快要歸零。
她怕他要厥過去,急忙回答:「好呀,什麼時候?」
叩叩隆隆叮叮咚咚,窗格顫抖,懸燈簡諧擺動,水平搖晃,P波先到了,還不知道S波會不會來,房間角落的花瓶倒下。
「喂?喂!你還在嗎?喂?」
她縮在床下。沒關係,她善於等待。
「我們今天來打掃吧。」
細子紮起馬尾,收在頭巾底下,蹲低翻動衣櫥旁的雜誌堆。
阿志從書中抬起頭,聳了聳肩,未可置否的模樣,細子彷彿見到更為年輕時的母親。
母親是鄰里的大美人,被一個來都市打拚的黧黑鄉下小子給娶走了,據說當年讓不少追求者扼腕,這是細子童年聽巷尾王媽媽說的。她記得聽了這話,趕忙跑回家端詳坐在收銀台後的母親,心底納悶,究竟哪點使得漂亮從母親身上逃逸得無影無蹤。母親見她眼神奇怪,責問細子功課做完沒有,還沒做完怎麼就跑去玩耍了,該打。母親拿著雞毛撢子追著她從雜貨店裡奔出,斜照進巷底的殘暉將兩人追逐的影子拉得好長,像高大笨重的直立猿人,惶惶在草原上尋找食物。
細子一直都曉得自己長得更像父親些。母親說,細子咬肌賁起,眉骨浮凸,對於入嘴之物必定緊嚙不放,直到獵物喉管斷裂,愛深了也就容易傷了福氣。她以為這是母親的氣話,因為母親說這話當頭,正將客廳內有父親的相片玻璃框全扔在地上,她不在意,只是那語句行進時的腳步,會在她穩不住心緒時汩汩湧現,滴滴答答。阿志未有見過美麗的母親,他是父親臨行前的最後禮物,母親懷上阿志時細子老是擔憂,擔憂這個未出世的小弟長得像父親,那麼他將不受疼愛,他會如細子被嫌棄遷怒。
母親捧著大腹靜坐的神情總是猙獰,似乎下刻就要伸手將抹布擰乾那樣也把肚裡的弟弟擠除,細子躲在巧克力球的圓罐後面偷覷,掛心望著還沒見過面的弟弟,她真害怕。幸而,弟弟容色潔淨,五官細長清秀,一如母親少女樣貌,母親愛不釋手,細子也就卸下心口大石。阿志體質虛弱,自小經常生病,灑掃清潔等家事,很少分配到他,細子習慣凡事幫他一把,阿志樂得更加沉潛看書,書愈來愈厚,他也就愈來愈沒有血色,細子傍晚闖進房間,有時會被一隅安靜的白色人形嚇到。
「你OK嗎?」
「好。」阿志闔上書,站起身來。
真難得。
「那就……你來掃地,順便將家具上的灰塵擦掉。」細子發號施令:「我將這些雜誌搬到樓下去回收。」
阿志點點頭,從壁櫥內拿出掃除用具。
細子端著一落高至下巴的過期雜誌,才用臀部將門頂上,隔壁套房一個濃睫女子衝出,狠勁甩門。女子瞪了細子一眼,往電梯口走去,按了下樓鍵。電梯門打開,女子走入,竟還按著開門鍵,等她。細子慢吞吞移入電梯,經過她時斜眼瞄了下,頓時瞪大雙眼,忘記了呼吸,體內骨節開始鬧起商業區大廈夜間鏡玻璃般此起彼落劈哩啪啦的闔上細碎聲響。細子走至與女子呈現對角的空間角落,她不願的自己的蒼白被識破,把雜誌抬高了遮住臉。
女子後頸有一塊瘀血,看來彷彿吮痕,細子想到夜裡兩人的淫叫響徹雲霄。
細子一臉慘白,那女孩讓她想到幼時的阿志,雖沒有濃妝豔抹的可能,可是毫無修飾下,那種特殊的、海妖吟唱似的空洞與柔弱,就像是個自以為隱匿得極好的陷阱,只有專注於撿拾餅屑的孩子,將會毫無羞恥地成為佳餚。婚前一日傍晚依然高溫,她幫忙母親把雜貨店鐵門拉下,拂汗走往貨架深處,不無傷感地撫摸通向二樓的陡峭樓梯扶把,抬頭看著這條通道末端的發亮小口,那裡是她的童年與少女時代,而後她將不再是自己,掛在房間牆上的牙白紗裙宣告了她的失落與重生。正當細子為難是否要上樓,後頭驀然出現阿志聲音推了她臀部一把。
「去吧,帶給他幸福。」
細子清掉手中雜誌,回到樓上,一進門,就見到阿志拿著掃帚急追蟑螂,鏗哩劻啷,床上被單踩得一片凌亂,空氣裡光塵紛飛。細子拉住阿志,蟑螂一溜煙鑽入門下,跑到隔壁去了。阿志氣喘吁吁,白皙皮膚底浮起紅暈,額頭汗濕一片,細子從阿志手中接過掃帚,靠牆立好。
「來吧,我幫你洗頭。」細子輕聲說。
阿志仍喘:「不用掃地了嗎?」
她搖頭:「我等一下再弄。」
阿志溫馴脫下上衣,露出未經俗世洗鍊的身體。細子別開眼,轉向牆角,她聽見衣物抖落膚表的瑣屑靜電,她猜想,應該是外褲與內衣了吧?窗外有拆了消音器的機車飆過,接著阿志走進浴室,拉過塑膠小凳坐下,她聽見,阿志深吐氣後腰脅鬆懈,腹肌弛張摩擦的細微嗶剝聲響。
「我好了。」
細子走入浴室,扭開水閥,蓮蓬頭濺出水花,她沾濕雙掌,從鴨口擠了些洗髮精,搓揉起泡,自頭頂髮旋開始,一步步向外洗去。阿志的背弓伏著,年輕肌理頹長綿緻,脊椎後方的骨突像是幼龍即將破殼,青色微管在膚下匍匐覓食。母親生產阿志後,經常旗袍套著便四處湊桌打牌,圍城夜戰,夜裡饑饉哭泣的弟弟,小姊姊手忙腳亂沖調或稀或稠的奶水,睡眼惺忪站在廚房的城市光線裡等一壺水沸騰。幫弟弟洗澡不知多少回,這是他們之間眼不可見的繫連,或許她習慣了貼膚浴身的溫度,上了職校幫人洗頭很快上手,手指在髮絲間穿梭,游魚逆流擁擠,鱗片搔刮她指間薄蹼,她喜愛這樣的觸感。然而無論洗再多顆頭,都比不上幫阿志洗頭的愉悅。
拉束髮心,搓收兩顳散髮往上,擠出多餘泡沫,重新開水,正在試水溫,阿志突然啟唇:「平常也幫姊夫洗頭嗎?」
「突然間說什麼呢。」
「你幫他洗過頭嗎?」
細子手指從水柱裡抽出,將蓮蓬頭移到阿志囟門上。
「沖水了,眼睛閉上。」水聲太大她聽不見。
泡沫從阿志眉心流下,他的睫毛閃閃發亮,臉上一點毛孔都找不到。
這就是N平時看見的風景嗎?細子腦中跳出這個疑問,它獨自跳舞,旁邊樓塔受不住震動,裂的裂倒的倒,問句自顧自地沉浸在悲傷裡。細子手中動作未停,如兩只蜂鳥,在阿志簇黑短髮中撲跌振翅。洗淨畢,水閥反轉,瀏海滴滴答答,梅熟季節滴不盡的霏霏雨水。浴室煙霧氤氳,阿志更顯一身白素。
「好了。」細子輕拍阿志肩頭。
阿志起身,走出浴室去拿毛巾,拋下一句:「你比你想像的還要愛他。」
適才壓抑的惱怒向上蟲湧,細子站起,看過去是一面霧盡的鏡,她的骨髓既脆又冰。 「那麼你呢?你愛他嗎?」
「他是愛你的。」
她聽不懂。
細子不善於發問,可人生中,總會遇到不得不問、但是答案總令人失望透頂的境況。 對著腳邊的泡沫,細子的聲音好乾:「你們準備什麼時候要跟我說呢?」
男孩腰脅繫了浴巾,雙臂抱胸,額前瀏海依舊滴滴答答,水珠不斷沿著阿志芳美的皮膚滑落。阿志倚著浴室門框,俯望彎身刷洗磁磚的姊的背脊。
「媽總是這樣說,我長得像她。每當她這麼說,我總是很愧疚,好像,只要我把臉還給你,你就可以更幸福。」
那是不可能的,細子想,太天真了。
「說不定姊夫,正因為你是爸的女兒,具備了少見於女生的五官,還有爽朗的性格,所以才喜歡上你。」聲音倏忽沉抑下來:「我們第一次做,結束後,他從後方擁著我,在我耳邊說:你真像你姊。」
浴室裡的水霧漸漸散去,窗外洩入行過街道的高中生嬉鬧。
腳步移近,細子感到一股水意自後頸滲開。
「我不過是替身。」
如果是我們兩個的話,你會選擇誰呢?這個問題不只一次在細子腦中反覆訊問。她得出的答案從不脫逃這個:N,請善待他,請善待我親愛的弟──你如何就沒有保護好他呢?啊,你確實保護他了,可是怎麼這樣笨,連自己也死掉了?
所以他們竟都錯認了麼?細子的臉,阿志的身體,他倆各持信物一端,始終有個缺角納不齊,鏡子映射的總是不能圓滿。然後某日,N在時間之流趕上,一前一後將他們搭拉起來。阿志在她房裡的這些年,細子從未問出口的,她害怕,不僅是她倆互為替身那樣難堪的競爭,而是其他有關愛情,特別是愛情裡能夠完成的事。
「告訴我所有細節。」
「所有?」
「是的,所有。」
理容院的男孩她沒有再聯絡。她決定下次交往的人必須是個有家業基礎的年長男性,她不美,母親說過不美的她只能憑運氣瞎摸,有人要她就得把握機會。她覺得自己還殘留著些青春的陰影,手中的籌碼尚未散盡,她還能放手一搏,海底撈月。牙醫就很不錯。
「你看這裡,」專科醫師臉上金屬鏡架熠熠生輝:「這裡有個白點,有沒有看到?」
細子被倏忽旋亮的燈箱刺得有些暈眩,她坐在治療椅上攫住提袋,感覺自己的咬肌繃得緊緊的,X光片上那朵空心的灰階蘑菇讓她挫折:「什麼?」
專科醫師興致不減:「就是這裡啊。有沒有,這一小截亮亮的、在接近牙根尖的地方。」
她瞇眼仔細看,努力要從抽象畫裡推敲出端倪。或許要站遠一些?這個迷思讓她差點笑出來。醫師肯定覺得她很怪,表情肌痙攣的她一定看起來像是發怒了。
「因為有挫針斷在裡面,您的症狀才會一直無法消退,我接下來要做的,就是盡量幫您試試看能不能繞道將這截斷針取出,徹底將根管內部的細菌清除乾淨,之後就能做假牙囉。」
所以就是他啊。她望著醫師指著的亮點,心裡想:原來就是他,反覆腫腫痛痛,隱約悶痠著不願痊癒,就是一截不到半毫米的小金屬條,那東西在X光片上朝她微笑,那些犧牲掉的休假與人生,都是某個正常程序遺落的荒唐,如此便嵌鎖在她體內,驅不散拔不出,陰惻測執拗肉食於她。
她收到通知前往指認遺體,已經是三個月後的事,因為找不到身分證明,一直在冰櫃保存著。屍首在夏夜的催溫下加速僵凝,掀開瓦礫一瞬現場全尷尬了,兩個男人相擁共死,她猜想說不定有人頓時浮現了天理昭彰、有些人就是不應該獲救之類的念頭。無論如何,為了辨識方便,他倆終於還是被分開了,擺成端正的兩具蛹,平行縮藏在體殼內沉睡。他們只著內褲,應該輕捧著他們的軟床拒絕在倒塌中繼續提供庇護,證件全在灰飛中湮滅,他們被不同的家屬辨認再辨認,沒有人願意認出他們。她可憐的孤伶伶的弟,那白潔的身軀暴露在那麼多人的意淫下,封藏在低溫中,隔鄰男子圈抱他的臂已被扳直,細子覺得他們看起來好寂寞。
通不下去了,她簽署遺體具領單時耳邊彷彿傳來,阿志靜立在旅店內,背著N抖落衣服的輕微嗤嗤聲響。
細子與專科醫師約好了下次的見面時間。走出診所,午後日光燒亮,她瑟縮了下,拉緊皮袋提把,想著待會兒要去母親家一趟,確定她有正常進食,還要去幫她打掃呢。細子在診所附近的午市買了些蔬果,她走到公車站牌,等了一會兒,公車順利抵達,她上車,司機朝她微笑,朝氣問好。她揀了最末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車身輕跳,她陷入椅墊,覺得有部分正在融化,像是那一夜被倒在身上的衣帽架壓醒,整棟樓都在騷動,萬籟俱吼,她睜著眼卻像沉睡,捏臉會痛,所以都是真的。手機提醒來了訊息,她翻開背蓋,是理容院老闆娘傳來的,告訴她周末不用去上班了。
細子決定在橋前下車,想要自己走到對岸。她緩緩爬升,紅白相間的六兩袋擱淺在她腿邊拍打尾鰭,太陽曬得橋面熱呼呼,一點風都沒有。她慢慢走,調整著呼吸,喘了就停下來,呼吸穩了再繼續向前。橋上隔些距離就有告示,殷殷勸戒生命可貴,顯然跳橋輕生的人數讓執法單位相當困擾,立牌們盡力讓生者不感到那樣罪惡。每回公車駛往橋心,細子不能不注意到機車道老停了些棄置車輛,她今天有機會靠近看了,發現它們被水氣鏽蝕得厲害,過往騎士一眼也不瞧,呼嘯繼續趕路。她站在灌溉平原的血脈上,覺得自己就像一只下大雨裝水積滿的碗逐漸傾斜,她的母親住在對岸,愈來愈常忘記自己正在煮飯,以為阿志在北部讀著大學,忙碌到沒有時間回家。
最後她在郊外買了塊墓地,單獨埋葬了N。河流去的方向一定就能看見海了,細子伸手至提袋內輕撫阿志的骨灰罐。阿志,今天可真熱啊,細子喃喃自語,如果你在的話肯定受不住。十年了,一年比一年熱。
她的指尖撫過罐面的冰涼鐫刻。阿志與她從一個子宮而來,透過N的驗證,阿志血脈與她溺合,他們可以無條件否定對方以滿足答案,甚至再現較母親原初更完美的虛無假設。阿志不是以童男之軀死去,他經歷的事物存在她的身體內,她並非全然無法拼湊阿志的感受:游魚不能憑空描繪飛鳥的快活,雖然也有長期待在洞穴裡而逐漸失去視力的例子,但至少牠們都在水裡,呼吸著彼此的氣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