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
小孩準備要睡,妻子躺在裡面,丈夫躺在外面,小孩夾在中間,像兩人之間的牆,因為怕他睡熟之後掉下床。日光燈已經關掉,但三人都沒有睡著,只剩昏黃的夜燈,丈夫和妻子的臉很亮,兩人拿著相同款式的手機,螢幕大,畫質精細,像兩扇他們各自囚室裡的窗,他們分別傾向外側,避免小孩跟著看。小孩兩手揉捏薄被,天花板單薄的色調壓滿眼睛,視線越來越扁平失焦。一個側身,小孩的眼神重新凝聚在丈夫的手機上。
妻子的手機一直傳來微小的震動,她在line裡和朋友聊天,有時是文字,更多時候是會動跟不會動的貼圖。她的手機畫面像施放煙火的天空,不斷變幻,閃爍華麗繽紛的色彩。她把半顆頭埋在棉被裡,聊天的話語透過從未停歇的震波傳遞,小孩只看得到她的後腦勺,無法參與她熱鬧卻神秘的祭典。
丈夫發現小孩盯著他的手機,嘖一聲,不再拿著手機,改放到枕頭旁邊,臉頰用枕頭托著,和螢幕形成緊密的夾角,雖然光近距離灼刺,略感酸澀,但好像置身電影院,整顆眼球被光幕包裹。最新一集的日劇播到一半,美麗的女主角正急切地說話,音量鍵壓到最低,剩下雜亂的口形,還有一條條快速翻過的彩色字幕。
小孩想再看爸爸的手機,爬上他的身體,快速地伸手抓走手機,再翻過媽媽的身體,躲在床邊。
丈夫不耐煩地低吼,叫小孩還他手機,小孩只是抗拒地叫,說不出半個字,自顧自地用小小手指滑弄手機。丈夫坐起身,妻子跟著坐起來,手機螢幕也一起坐平,亮在兩人之間,丈夫看過去,眼神逐漸加重力道,但字太小,還是沒辦法看清楚。妻子發現丈夫在看,趕緊翻面。丈夫的視線像被嚇跑的蟑螂,竄到小孩手上的手機停著,他伸出手,想讓小孩自己交還給他。小孩只是一直按壓中間的圓鈕,有時跳出音波扭動的弧線,siri擺出麥克風圖示表示正在聆聽,有時出現數字圈圈,被小孩隨意填實的圓圈始終不是正確的密碼。
他們不知道彼此手機的密碼,妻子沒辦法阻止密碼輸入錯誤的次數不斷累加,他們是彼此有秘密的那種夫妻,妻子認為是丈夫先開始收藏秘密。本來兩人在生活規律循環的軌道裡運轉,彼此熟悉,越來越不需要對話,但丈夫開始出現脫離軌道的行為,自己背轉身去,抱著秘密走向陰影深處,以致於她漸漸不了解丈夫。到現在,丈夫的每一個舉動在她眼裡都像是在掩飾秘密,他幾乎不和她說話,她已經不知道他到底是誰?她原本只是觀察,等待丈夫哪一天自己走回來,到後來實在太孤單,只好開始和原本不會特意聯繫的人用line聊天,與別人建立緊密而熟悉的關係。
妻子有些生氣,丈夫憑什麼偷看她的手機,所有秘密都是被他傳染的,不是嗎?
小孩比較靠近妻子,她伸手想替丈夫拿過來,時間不早,小孩該睡了,小孩只是使勁搖頭,口中糊著一團不成字的聲音。丈夫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他立刻從床上彈跳起來,一陣風掠過她的手,手機已經回到丈夫手上,被握得緊緊的,沒有任何亮光漏洩,不再震動。
妻子更生氣,就是這樣,他又刻意不接電話,次數已經數不清,究竟是誰在晚上打電話給他?他為什麼不敢在她面前接?之後他會趁她睡著之後偷偷溜出房間,關上隔音門,在空曠的陽台回電嗎?
這個解不開的秘密已經糾纏她很久,她不想再想,躺回床上,打開手機,趕緊回覆line裡那人明天的邀約,雖然那時候她必須留在家陪小孩,但她可以早上先把小孩送去給媽媽那,下午再去接回來。若不趕快已讀回覆,對方會跳離有她在的程式,被鎖進另一段停不下來的對話或無止境下滑的動態牆裡,久久不已讀她的新訊息,她又會被棄在漫長的沉默裡,像迷失在黝黑的山洞,只有自己反覆被山壁彈射折疊而顯得蓬鬆的聲音。
即使自己在line裡忙著打字、選貼圖,她還是克制不了猜想來電者是誰?沒生過小孩的女人?擁有小巧緊緻的屁股和粉紅堅挺的乳頭,不會頻繁掉髮,滿頭皮扎滿茂密勁實的髮囊。說不定那女人來電根本不是為了和丈夫通話,那只是暗號,她已經等在某處,一旦得到丈夫的回覆,她便赤裸地敞開自己,等他鑽進她香烘烘的被窩裡。
丈夫搶回手機之後,小孩抗議哭叫,他還沒學會使用語言表達情緒,只會像昆蟲發出刺耳的嗡鳴。他抱小孩躺回中間的位置,塞上奶嘴,小孩馬上安靜下來,奶嘴像蘊含飽滿睡意的果肉,咬著咬著小孩就填飽肚子,心滿意足地熟睡。
丈夫一邊聽著小孩口水摩擦奶嘴的嘰嘰聲,一邊繼續未完的日劇。他心中卻一直在懊悔,剛才如果再靠近一些,就可以看清楚妻子的line,他想看到對話的內容,也想看清楚那對象小圓圈裡的照片。
是跟女性朋友聊天吧?同為家庭主婦,同樣帶著小孩,有很多話題可以聊吧?該不會是男人吧?妻子不知從何時開始一直沈迷在line裡,微小的震動幾乎沒有停過,家裡安靜的空氣都因此盪起波濤,盪得他心神不寧,頭顱裡的血氣跟著滾動,時時脹痛。只得點開一部又一部日劇,連深夜劇都追看好幾檔。
他反省過自己,但覺得自己沒有變,準時上班下班,回家之後就吃飯、滑手機、睡覺。妻子忙家務的時候,他就拿著手機陪在小孩附近。他的人生早就不是自己的,在公司裡被老闆使喚,在家裡又得處處配合妻子和小孩,所以他擅長放空自己,身體才會忘記抵抗。
或許就是因為自己沒有變,所以她才變了。他已經不知道妻子是誰,那個與他在line裡對話只有ok貼圖的妻子,竟然會有如此熱情舞動的手指,輸入一串又一串的字行。對方是個風趣又健談的男人嗎?他應該時常改變髮型髮色,每次出門都穿搭出不同的風格,衣櫃裡有數不清的衣服,看很多書抱雜誌,對政治時事都有一套自己的看法,臉書或許很常分享摘錄很有深度與哲思的文章。這樣的男人,才會讓妻子始終火熱燃燒吧。
丈夫決定繼續保持原樣,那是他最輕鬆的姿態,漸漸不說話,不再傳line。遲早會知道的,線索像是螞蟻,總會在意想不到的裂縫裡鑽出來。與其關心妻子,不如關心日劇裡男女主角如何歷經曲折,修成正果。他十分投入劇情,投入到忘記自己的生活,忘記自己為什麼明明還不想睡,卻躺在這個位置。
小孩睡成一條界線,即使丈夫和妻子後來分別放下手機,充電,和暗滅的手機一起閉上眼睛,他們還是在各自的區塊裡安分地翻身,做著壁壘分明的夢。
半夜妻子想去廁所小便,發現丈夫不在他的位置上,小孩已經翻滾到邊緣,勉強被丈夫堆疊的被子與枕頭擋住,她上完廁所探頭看書房,丈夫正在使用電腦,手指在鍵盤上跳動,像一尊被絲線操作的木偶,螢幕有如一面上司的大臉嚴肅監控著他,應該是還有工作上的事吧?她的眼睛還沒完全醒來,只看到螢幕噴射出大量的光,看不到裡面的內容。電腦桌旁邊放著丈夫的手機,好像一個溫順的女僕,正安靜而有耐性地守候著他。
丈夫看她一眼,在眼神相撞之前,她轉身回房,再拿一塊枕頭擋在小孩的左邊,丈夫空下來的位置,然後仍舊躺回小孩的右邊、媽媽的位置,但這空間幾乎是整張床。
隔天早上,小孩睡醒之後一直在妻子耳邊叫媽媽,丈夫已經出門上班,她不知道丈夫後來有沒有回房睡覺,但他的棉被已經被踢到床底,有一部分夾在底部的床圍裡面,像丈夫剛剛蛻下的皺皮。他離開家裡之後又變成一個新的人,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做著很多她看不到的事。她知道丈夫的手機都放在右邊的褲子口袋裡,走路時大腿前後擺動,一塊長方形便會配合步伐節奏時不時浮顯出來,誰都知道那裡藏著什麼,張揚的秘密。
她也想離開家裡,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是被綁在家裡和小孩身邊,無時無刻不扮演妻子與母親。她餵完小孩喝奶,換好尿布之後,把他丟在玩具櫃旁邊,讓他自己玩。小孩最近喜歡照鏡子,反光玻璃門一拉上,他就將臉貼得很近,她不知道小孩在看什麼,反正別來黏著她就好。她看著鏡子裡那張臉,有人說過像她,但她總看不見自己的成分,人看自己都有些看不穿的暗區吧,她只覺得小孩簡直就是縮小版的丈夫,但丈夫的臉已經長出深度,有很多能夾藏秘密的陰暗皺摺。小孩的臉天真平滑,不管盛裝什麼情緒,一下子就潑灑出來,下一秒又能立刻安放新的表情。
是不是因為透過情緒和表情就能表達自己,所以小孩到現在,兩歲多了,只會叫爸媽,幾個簡單的詞彙,卻還不會說話。公園裡其他身高差不多的小孩都絮絮叨叨說個不停,他卻只會欸欸啊啊的叫,要不就是叫「媽媽」,但只要她看過去,等待他更多的表達,小孩接下來卻只是繼續叫「媽媽」,她完全不了解這些「媽媽」能組合成什麼含意。
或許他只是發展比較慢,網路上說要耐心等候,急不得。
想起小孩第一次叫媽媽,整天為了他忙亂而被掏空的心神瞬間被填實,混亂飄飛的生活碎片先定格,再紛紛墜落,眼花的她終於看清方向,從此以後要以媽媽的身份,牽著小孩一起向前走。但沒想到小孩叫久了,「媽媽」被生活壓成扁平刺耳的童音,一叫就得回應他,處理他的各種臨時需求,像把刀刃裁裂她已經夠破碎的生活。
現在小孩一直發出不同的聲音,但她依然聽不懂,她瞥一眼小孩的臉,知道他很開心,於是她轉頭撥電話給媽媽,想委託她幫忙帶小孩,妻子已經找好藉口──去看醫生,媽媽不喜歡她帶小孩去醫院,密集的病菌會弄髒她的寶貝孫子。
媽媽家的電話一直響,就是沒有人來接,或許去早市買菜。再打媽媽的手機,她一向不接,震動或響聲對老人家來說都太微弱。她告訴自己等下再打,她已經和朋友約好,想一起去吃百貨公司新開幕的餐廳,然後再為自己添購幾件新衣。
她從冰箱拿出昨天買的麵包,拿進烤箱裡烤,聞到麵包的香氣又重新膨脹起來,流滿廚房。她一直拿著手機,沒隔幾分鐘就撥電話回家,重複的鈴聲在她的空蕩而充滿回音的腦中滾動,讓她覺得自己像一隻被晃甩的沙鈴。朋友傳來line的訊息,跟她確認中午的約會,她沒有拒絕,立刻傳了「ok」的貼圖,一隻小兔子閉緊眼睛,嘴巴大笑,頭上扛著兩個巨大的ok字母。後來朋友一直和她聊天,她回好幾句,才有空把麵包拿出來。
聽見小孩的哭聲,才發現忘了烤小孩的白吐司。
她跑回客廳,一沒有盯著小孩,他就摔在地上。問他哪裡痛,他不知道,他也說不出自己身體的部位,張合的嘴糊滿濕黏的口水絲。他一直叫嚷,手腳胡亂踢揮,等她一靠近就抓住她的脖子,她站起來,小孩垂勾在半空中,想抱緊她,卻被地心引力扯著,連帶壓彎她的背,指甲插入她的後頸。她覺得很痛,掰開小孩的手,他又跌回地上,她退坐到沙發上,揉捏自己的後頸,想把凹下去的指甲印撫平。
小孩痛的時候只想纏抱著她,好像媽媽的溫度與話語能奇妙地拔出嵌刺進身體深處的疼痛。他還沒完全掌控自己的身體,他只是一塊想黏回母親身上的肉,有一些神經還根結在她身體裡。妻子不喜歡這樣,每次他疼痛時抱他,他只會賴在她懷裡哭得更久,小孩把自己哭成一塊火炭,讓緊貼著的兩人大汗淋漓。她希望小孩學她剛才那樣,把痛甩開,在一個能夠喘息恢復的空間,找回自己。
小孩哭久會自己停下來的,她又不是沒痛過,她了解現在只剩受驚的情緒還緊扯著小孩的神經,讓他哭出他的驚恐,不然晚上又夜驚,夢話說個不停。所以她繼續打電話給媽媽,再去烤被冰箱凍硬的白吐司。
媽媽終於接手機,妻子趕緊問她:「妳不在家嗎?等下能幫我帶小孩嗎?我要去看醫生。」
媽媽那邊鬧哄哄的,所有的聲音都急著鑽進話筒的孔洞,希望被她聽見,「不行欸,我跟你爸要去吃喜酒。你不能改天再去嗎?」
小孩的哭聲雖然變小,但還是被媽媽聽見,「為什麼小孩在哭?不安撫一下嗎?」
「誰知道他在哭什麼,整天就只會哭。」她掛掉電話,心情壞極了,又得披上母親的盔甲繼續行軍,走完這一天。她不能在美味的蛋糕面前化身為因糖分或草莓而亢奮的少女,不能在朋友面前倒轉時光,變回以前那個滔滔不絕、反應靈敏的女孩。
她躺在沙發上,繼續和朋友傳訊,當烤箱叮一聲,她將白吐司裝盤,放在小孩面前,她才發現小孩已經停止哭泣,呆坐在原地偶爾抽噎震動一下,像發條漸漸乏力的玩偶。
小孩吃完之後繼續在客廳玩,將玩具丟滿地,妻子趕緊煮小孩中午吃的稀飯,不時小孩跑進廚房,黏在她腳邊,叫媽媽叫不停,她覺得礙事就把他趕出去。沒等到中午就匆忙餵飽他,再帶他上床睡覺,本來應該先洗澡再吃飯,但時間不夠,所以她就讓小孩披著早上玩出來的汗味睡著。
妻子決定趁小孩熟睡時偷跑出去,一小時就可以結束,小孩最多可以睡到三小時,通常是二小時左右起床。如果她躡手躡腳,不製造任何聲響,把小孩安全地圈圍在床裡,應該是沒問題的。床邊牆上貼掛著嬰兒監視器,只要用手機app連線,就能看到小孩在床上的一舉一動,甚至還可以透過內建喇叭通話。妻子說服自己之後,手腳俐落地離開家,進電梯之前,傳line給朋友:「我要出發了!十分鐘後到!等我」,再加上一個笑臉貼圖
當妻子想起要監看小孩的狀況時,她已經吃完鮮奶油義大利麵,檸檬乳酪蛋糕也吃完,莓果冰沙喝到一半,但因為話說太多還是很渴。她被快速跳動的話題拉著跑,感受不到時間的流動,一看手機,沒想到已經快兩小時。小孩不在床上,完全消失在廣角畫面裡,她按對話鍵叫小孩,不敢太大聲,怕朋友覺得奇怪,等一陣子沒有任何回應。撥電話回家,她不知道小孩是否會接電話,但電話響了很久都沒人接聽。
雖然慌張,她還是冷靜地打斷朋友的話,簡單道歉,因為不能陪朋友逛街,再大致約好下次要去哪裡,「再聯絡喔!」,最後以比平常略快的腳步離開,但不能真的跑起來。
小孩的確已經離開家裡,正在社區附近的公園溜滑梯,重複一樣的動作循環:爬樓梯,然後溜下來。滑梯有各種形式的入口,但他不會爬鐵桿,也不會爬繩格,所以只能從樓梯上去,他爬樓梯時很小心,緊緊攀著兩旁的扶手。
小孩睡醒之後發現家裡沒人,媽媽消失了,爸爸早上出門上班。他一個人,沒有媽媽陪著他,現在他不是誰的兒子,他忘記該做什麼,他只記得要哭,但哭久發現媽媽終究不會出現,哭變得很沒有意義,他就不哭了。
他看著客廳的玩具,還是和早上一樣亂七八糟散落一地,沒有被分類收到盒子裡,玩具好像就只是雜物,失去意義,他提不起拿起來玩的興致。
他想去公園,媽媽很久沒帶他去,他毫無猶豫地推開紗門,穿鞋時遇上困難,平常爸媽會蹲在他前面,反向托著鞋幫他套上,但現在他得和鞋子正面對決,好不容易腳尖抵達終點,才能讓腳跟就定位。他用爸媽的手法出門,按電梯,扭開一樓大門,憑著記憶慢慢走到公園。
滑幾分鐘之後,他停止動作,以前大概玩這樣的時間長度,媽媽就會不耐煩地催促他離開,今天卻完全不用哭著說「不要」,也能一直玩下去。他覺得自己變成一個新的人,於是他又開始爬樓梯,再滑下來,衣服慢慢被汗刺穿,無力地貼伏在他身上,這也是他不曾有過的感受,原來衣服和頭髮可以濕成這樣。他又停下動作,怕聽見媽媽罵他,誤以為他用水潑溼自己,但立刻發現完全不用在意。
妻子回到家之後發現門沒有鎖,只是關上,燈沒開,房間的冷氣仍開著,一切都維持著她離開時的樣子,只是小孩不見了。
她不知道該去哪裡找,走到陽台,大樓密集的窗面像展開的捲軸,向遠方無止境地鋪展開來,但沒有一扇窗敞開,室內大多黑暗無光,即使有燈亮著,還有盆栽、紗窗或反光門重重圍罩,她看不到半個人影。
她轉頭從家裡的反光玻璃門照見自己,穿著很久沒穿的連身兩件式洋裝,外層是鏤空的蕾絲,有一排排不規則的花朵圖案,腰線收緊,無袖露出兩截不敢貼緊身體,白嫩多肉的手臂,裙擺剛好遮住她大腿曲線開始鬆垮的部分,頭髮因為很久沒有整理,簡單地綁起一球,脖子和肩膀比以前更厚一些。小孩不見了,她現在還長得像個媽媽嗎?還是如她所願,終於成為一個毫無負擔,清爽俐落的女人。
迫不得已,她打電話給丈夫,她知道他不會接,他最擅長不接電話。與其接起來,她更希望他不要接,讓未接來電持續累加,因為這樣她負擔的責任好像就會減少一些,而且或許她能在他接起電話前找到小孩。
她出門找,不太敢相信小孩竟然能自己離開家門,她騎機車繞著大樓周圍,騎樓下面常有爸媽牽著小孩走,或是小孩騎著腳踏車一馬當先,沒有任何一個落單的小孩。她在每一家商店前面停下來,茶具店、木刻藝品店、美容按摩店、美甲美睫沙龍、髮型設計沙龍,裡面多的是衣著光鮮、悠閒沉靜的婦女。她不斷看見她們被玻璃窗隔絕而無聲的笑臉,顫動彈跳的髮絲,卻沒有看見小孩的身影。
她很懊悔,只享受到片刻逃離的愉悅,終究得回歸母親的身份,這她早就知道,只是沒想到卻變得更糟,以這種焦頭爛額、束手無策的姿態,旁人看來就是個徹底失敗的母親。小孩沒有被緊密地縫織在裙邊裝飾,所有家務雜事沒有藏在整潔的衣裝與優雅從容的身形裡,她的妝髮被汗泡糊,眼神和動作破碎慌張,衣服黏在身上,原本飄逸的都墜死,淪為一具水腫的屍。以為出門能好好做自己,結果反而把自己搞丟。
如果不快點找到,不知道丈夫會怎樣譴責她的失職,家裡長期無聲累積的錯誤就會全歪斜傾倒在她身上,砸出巨大聲響。丈夫可以毫無重量地站在蹺蹺板的另一端,抱臂居高臨下,瞪視被壓在底下無法翻身的她。
小孩在妻子從地下停車場騎車出來之後,就走進大樓管理室,剛好躲掉媽媽焦灼的眼神。
他沒有磁扣,可以出來,卻進不去大樓一道又一道的感應門,他本來站在緊閉的門後,被進出的人慢慢逼遠,只能站在玄關大廳的中央。管理員伯伯發現之後問他:「你爸爸媽媽呢?在等他們嗎?」,「還是沒帶鑰匙?阿伯幫你找你家人,你住幾樓啊?」
他聽不太懂管理員伯伯在說什麼,他想說爸爸媽媽不在家,但他不會表達,滿臉苦惱,所以管理員又問:「你是誰?你叫什麼名字啊?」。見小孩不答,管理員又耐心地彎下腰重複問好多次。
他還是聽不太懂,他不知道名字什麼是誰,想嘗試回答也沒辦法,是爸媽常對他發出的那個聲音嗎?雖然很困惑,但他想對管理員笑,因為很少有人專心地跟他說這麼多的話。
後來管理員想起剛才看過小孩從大樓裡走出來,回看電梯的監視器,發現小孩住在S棟十三樓。
管理員讓他坐在大廳的沙發上等,然後打出很多電話,最後找到奶奶。奶奶牽他上樓,舉起一枚磁扣逼響每一道關卡,那都在他身高碰觸不到的位置,電梯也是,他按得到一樓,卻按不到十三樓。他能自己一個人出門,而且很快樂,但最後還是得依賴長得很高的大人才能回家。或許管理員問的問題,也是得依賴大人才能慢慢地找到答案。
妻子找一圈,沒找到,這是她帶小孩散步時最常走的路線,莫非他敢大膽地探索新路徑,她望向四周,車子在每一條馬路上呼嘯而過,她不知道要往哪個方向找,小孩還沒學會過馬路。她又撥一通電話,丈夫終於接起,卻是女孩的聲音,「一直震動,有夠吵的,幹嘛一直打來吵我們。」然後電話就被掛掉。
妻子腦中一片混亂,壓緊手機的電源鍵,想徹底切斷與丈夫那一端的聯繫。很多畫面交替浮現,但那個最不想看見的畫面卻漸漸定格在她腦海,丈夫不在公司,和年輕女子在外面私會,兩人相疊在柔軟的床上,埋在床褥裡的女子伸出細長的手把放在旁邊的手機接起,再掛掉,手機沉進下陷的床裡,女子的手轉去抓攀丈夫的上臂,像一尾從水裡急躍而起的魚。
丈夫開完會回到座位,對面的女同事抱怨他的手機震動個不停,他喚醒手機,只有一通未接來電,是家裡打來的。他回撥,是他媽媽接的。
「怎麼會是妳在家?」
「你老婆不見了,小孩自己跑出去,回不了家,你們又不接電話,管理員找到我這邊來。」
「小孩跑出去?跑去哪?」
「他沒說,我猜是公園吧,屁股黑一片,溜滑梯弄的吧。」
「她讓小孩自己去公園?她去哪?」
「小孩也不知道她去哪,我問好多次了。」
丈夫請假回家,開車時打電話給妻子,才發現通話記錄裡妻子大量的來電,還有一些陌生的市內電話,但妻子的手機關機,打不進去。她出了什麼事嗎?是不是有什麼急事,想向他求救卻孤立無援,所以才丟下小孩?
他不習慣在這個時間以自己的身分思考,通常是枯坐在電腦前執行上司的某一項指令,因此頭腦運轉遲鈍,他得慢慢將自己收復回來。
他不願猜想妻子是故意且另有所圖,但他經過家裡附近的公園時,刻意慢下來向滑梯看,訝異兩歲多的小孩竟可以自己從家裡走到這裡,他卻突然發現妻子就在滑梯旁邊,和一個男人對話,男人身邊還跟著另一個小孩。
他看不清楚妻子的表情,他沒有停車,慢慢滑行過去,他們對話的畫面因此像被慢動作一格一格無聲播放,他覺得他們從很久以前就開始對話,而且將會長久持續下去。他們兩人之間被來往拋擲的情意圈繞,捲成一球棉花糖。如果是一齣電視劇,此時勢必有浪漫的曲調或粉色的星芒散放出來。
原來那個line裡面的誰就是他,另一個父親,至少那男人還帶著小孩,不像她,只想要當一個灑脫的情人,把小孩藏在家裡。發生這種情況,他不得不改變自己,他不能再像個零件任人撥動,不能再讓自己躲藏在手機閃閃發亮的螢幕底下。雖然很難,而且麻煩,但他必須把這不負責任的妻子割離,重新拼湊生活。
妻子找到大樓後方的公園,將機車停在外面車格,走一圈滑梯與鞦韆架都沒找到,望向四方草皮也都不見蹤影,便問了正陪著小孩滑梯的父親,有沒有看見她的小孩,還詳細陳述小孩的穿著與外貌特徵。
那父親臉上殘留著他對自己小孩的笑容,同情與訝異像件領口太窄的T恤,才剛套在頭頂,還沒披掛下來,「我們剛來,妳要不要問問看其他人?」
她不想被他開始複雜而巨大的眼神注視,道謝之後就轉身離開,她的身影在那父親眼裡漸漸縮小。
她想到可以問管理員,小孩如果離開家一定會經過大廳,她覺得自己實在太慢才想到,不應該沒頭沒腦地急衝出去找。她沒把機車停回停車場,停在大樓外面的紅線裡,車道管理員還側身瞥看她好幾眼,她一定看起來十分焦急,安全帽不只壓塌她的頭髮,還蒸出半球汗,髮絲都嵌進額頭,讓她的頭像一碗海帶芽蒸蛋。
她不知道該問到多詳細,該簡潔沉著地問:是否看見一個小孩?還是得像剛剛一樣,急切詳細地形容小孩的外貌。但她才說出「小孩」兩個字,管理員盯著她,眼神像一把箭將她擊飛釘附在後面的牆上,然後以他一貫親切的口吻說:「厚,電話都打不通捏,妳是他媽媽厚,小孩剛剛被奶奶帶上去。」
奶奶坐在沙發上,等小孩的父母回家,看小孩開著自己的小挖土機,用腳推動,穿梭在各個房間,不時撞到桌子或櫃子,發出好多碰撞的聲音。
丈夫先回到家,他走向小孩,雙腳已經彎曲蹲下,小孩叫了一聲「爸爸」,雖然知道小孩還不會說話,但還是想問小孩去哪。妻子這時也回到家,丈夫立刻起身,坐在客廳最偏僻的小凳上滑手機,背對著妻子。
他不想看見妻子,一看見她,他就想起那個男人,那男人有讓妻子仰望的身高,身材直挺,沒有被歲月不小心畫歪的曲線。帶著一副粗框眼鏡,平淡的光線折射在他周圍彷彿都有了深度。
為什麼那男人不用上班?小孩是否常常見到那男人,還糊裡糊塗的小孩會不會以為可能比他還常出現的那個男人才是爸爸,小孩剛叫的那聲「爸爸」,究竟是在叫誰?
他想嚴厲地質問妻子,踢翻幾張椅子,或許再摔落那個不容易破的杯子,但媽媽在家,而且媽媽看起來比他更生氣。他又剛好發現昨日才在日本放送的日劇,網站上已有字幕組完成翻譯,他決定立刻追看,等媽媽離開,小孩睡了,再提醒自己做回一個憤怒的丈夫。
妻子先看四處亂竄的小孩一眼之後,坐在另一端的空沙發上,小孩喊她一聲「媽媽」,但她沒再看他,眼神緊緊依附在丈夫身上,訝異丈夫竟然已經在家。她知道他在躲,如果他沒換衣服,他衣服一定沾著那女人的香氣,或是肉體黏附著兩人份的汗氣。丈夫低頭背對她,如果他抬頭跟她對視,她可以穿過丈夫的眼睛,看見那女人被情慾濡濕的眼神。那女人的聲音很年輕,可能才二十出頭,她想貼著丈夫的耳朵,聽聽看那女人是否將自己最隱密的叫喊遺留在耳道深處。她想按壓丈夫的掌心,想像那女人的胸部是如何從扯下的胸罩輕盈地彈進丈夫的手裡。
但丈夫只是躲在手機裡,或許正和那女人傳訊聊天,或許等下又用刻意被掛掉的來電傳遞密語。她也將手機拿出來,用力壓電源鍵,整隻手都在抖,點開朋友傳來的一整排未讀訊息,回了幾條。
小孩停下所有動作,瞪大眼睛交替觀察父母的表情,複雜的情緒像從水底滾溜上來的氣泡,在他臉上一顆一顆地迸裂,小孩越來越消沈,彎背垂頭,像是將裂的繭,裡頭就快蛻出一個憂鬱的成年人。奶奶看見小孩這樣,終於忍不住氣,斥責兩人:「哪有這種回家都不說話的爸媽,難怪小孩不會說話,只想逃走。」
其實他們想對彼此說話,想朝對方大罵,但在丈夫的母親面前,他們只能是一對使勁從兩端推緊裂痕的正常夫妻,儘管他們不斷想著與對方偷情的那個誰。
「你們還記得你們是誰嗎?你們是這小孩的爸媽,為什麼完全不關心他?」奶奶奪走兩人的手機,重重地丟在小孩身旁的電視櫃上。
其中一支手機突然震動起來,小孩伸手熟練地滑指接起,卻不小心誤觸擴音,一個甜美而語速快的女聲說:「您好,我是銀行保險專員,編號六六二五八,我是張莉萍,……」
丈夫急著把手機搶來掛掉,看見大家疑惑地注視他過度慌忙的動作,趕緊解釋:「又是這種電話,每天打,我都直接掛掉。」丈夫發現剛鎖黑的螢幕又突然重新亮起,line的訊息框跳顯出來:「妳快幫我看我剛買的裙子美不美?」
接著又跳出一框,把上一框擠下去:「妳突然跑走,害我挑好久。」
小孩突然抬頭挺胸,聲音從他拉直的身體向上噴湧,他不斷學電話的女業務說:「我是張莉萍,我是張莉萍……」,音調高亢,他很開心,因為他知道這句話的意思,而且終於有人告訴他自己是誰了,他可以這樣回答樓下的管理員伯伯,他可以憑此回到屬於他的地方。
丈夫回神,把手中的手機遞給妻子,妻子愣住幾秒,接過手機,丈夫再走回電視櫃拿起另一支手機。然後兩人一起注視著那跟自己有點像的,四處蹦跳,嘴巴沒停過的小孩。
一切突然變得非常合理,包括那個看似瘋瘋癲癲的小孩,他們開始疑惑,或許小孩真的是張莉萍,只是他們又不小心搞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