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試衣間
他聽見老婆進門的聲音,咕噥著把剝開的西瓜切得汁水淋漓,拿走他要的那塊坐到電視機前面去。桌上的空啤酒罐有菸灰和檳榔汁的痕跡。老婆從房裡出來,一定有注意到被掀亂的衣櫃。相處近三十年,她第一次沒有在他背後一面整理一面抱怨。他知道西瓜會回到冰箱,掀亂的衣物會恢復整齊,流理台和桌面也會悄然淨空。
女兒今天回家吃飯,但廚房沒有傳出聲音,屋裡意外的岑寂。他把吃完的西瓜丟在桌上,低咒一聲天氣,順著安靜的方向走到廚房門口,往裡面探了一眼,裡面有明顯勞動過的痕跡;老婆站在紗門外,兩手扶著陽台的水泥欄杆,像個好奇的少女。他有點驚訝,她那不再年輕的臃腫的身體四周,竟然有一種他不熟悉的氛圍,一點生分的傷感,被輕盈地拖在截短的影子後面。他不瞭解這些,所以臉上的表情像被尷尬住了似地。
「喂,」他隔著紗門叫她,「妳在幹什麼,都幾點了?」
她回頭望他,露出一個陌生的微笑。他走過去,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一群放學的孩子。然後她又變回他的妻子,說兒子好久沒有回家,她想念孫子孫女。
「晴晴今天回家吃飯,妳記得吧?」
「她說帶我們去外面吃,她新發現一家餐廳──」她收回纏綿的視線,用一種作夢的表情看著遠處。
他已經有點不耐煩,回到電視前抽了一根菸。老婆走進來收拾桌面,給他擰了一條毛巾擦臉。他耙了耙頭髮,拈著頰上的鬍渣,聞到自己身上的汗臭,「幹,熱死人!」他站起來,想再去拿罐冰啤酒,中途改了主意,脫掉汗衫,走進浴室沖涼。衣櫃又再一次被掀亂。
出門時,汗水又爬了出來,粘稠的濃熱像要把人融化。
餐廳的空調冷得剛剛好。晴晴幫他們點了火鍋。在女兒面前,他們像無知又頑固的孩子那樣受到照顧,他的那點父親的威嚴怎麼看都是一廂情願,說話的氣勢也常被女兒愉快的插嘴空掉了。而她,他的老婆,簡直笨拙得使人失去耐心。然而,晴晴包容了這一切,她就像他們共同的母親。
「爸,你準備送媽什麼禮物?」
他瞪著女兒,突然領悟到自己錯過了什麼,心裡有點不知所措。
「他說要送我一件衣服。」
「真的?老爸,你開竅了喔──」
他緊盯著臉前的火鍋,知道她這是在幫他解圍。再說,他這輩子沒送過她什麼。往年她的每一次生日,他總是一臉的神祕莫測。
「弟有說幾點到嗎?」晴晴看媽的表情就明白了,「不會到現在連一通電話都沒有吧,他住那麼近──」說著她拿起手機撥給弟弟。
「他忙,」
「妳不要每次都幫他找藉口。」
他看著老婆伺候他吃火鍋,她的食材有一半都到他鍋裡去了。
「妳不要一直夾給我,」他邊吃邊說。
「我沒胃口。」
晴晴放下電話,說:「他等一下買蛋糕過來。」
半小時後,兒子一家趕過來,晴晴拉了弟媳一塊坐,把兩個小蘿蔔頭塞到壽星左右。他看兒子又胖了,樣子跟自己愈來愈像,想到女兒調侃他日積月累的肚子,感覺來了一個伴。他興致高起來,爺倆點了啤酒,大家碰杯祝老婆生日快樂。那冰爽的酒泡令他渾身一聳,很對勁。老婆像盡著本分似地微笑著,忙著,一面跟兩個寶貝孫交流,臉上是濃濃的逆來順受。在這種場合,他不會特別去注意老婆,即便有也是從眼角勾兩勾。然而孩子們太可愛了,他不時也去捏捏那兩張粉秀的臉龐,逗逗他們伶俐的嘴,好脾氣的享受著,任憑那悅耳動人的童言童語哄得他傻笑。這時他像走投無路似的跟老婆相視一笑,她似乎很感動地靜著,眼神柔得有點詩意。他很快抽回目光,感覺像被咬了一下,兩股汹湧的節奏在不講理的決鬥。
飯罷,兒子開車,一家吵吵鬧鬧討論去哪個郊外走走。
「我不去。」他跟日常一樣,對走路曬太陽的活動不感興趣。
沒有人勸他去,知道勸也沒用。
他一個人在家等他們回,不到一小時就受不了了,拿起電話撥給老婆,軟硬兼施的口氣,「什麼時候回來?」
「我們才剛到。」
「我那件黑色褲子哪裡去了?」
「什麼黑色褲子,你那麼多件黑色褲子。」
他悶聲不爽,突然又問:「那我晚餐吃什麼?」
「現在才幾點,你中餐沒吃飽啊?好啦,不會讓你餓到啦!」
女兒在一旁大叫:「爸,拜託你好不好,我們還沒開始玩你就打電話來鬧,要你一起來你又不來;我就知道──」
「他想吃奶啦!」兒子大聲笑說。
「三八!」老婆的罵裡帶著笑。
電話那端的家人突然遠了,一出這個門,他們的真實感被稀釋,隱藏的性格卻立體起來。這時,他感覺到一種半羞半惱的怨憤在波蕩著他的心。他不想對他的孤獨負責。他的寂寞應當是天真的,每次的出現都是那麼莫名其妙、理直氣壯,又無可奈何。他把電話掛了,近乎負氣的悶頭抽菸、喝啤酒。
晚上,他用醉醺醺的發鈍的眼神,注視著老婆忙裡忙外收拾善後的身影,感到一種殘忍的快樂。這個天翻地覆的家是他的報復,無心,卻是有意的。
到了他們並頭躺在黑暗的床上的時候,她轉臉盯著即將鼾聲大作的丈夫,帶著一種堅執的低聲說:「你答應送我的生日禮物呢?」
「蛤?」
她突然坐起來,「你答應送我的生日禮物呢?」
「我什麼時候答應過妳?」他用半醒的聲音說。
在一陣不祥的靜默之後,他發現她像蔫掉的植物般倒下,背對他;一絲不忍湧上他的心頭。畢竟,他這輩子沒送過她什麼。他感覺到她無聲的呼喊包圍過來,淹沒了他。
「妳說那件衣服是吧?」幸好是在暗中,一個鋪天蓋地的溫柔,尷尬地僵在他的嘴中,使得他的嗓子發澀。「明天買給妳,可以了嗎?」
她的那個靜,好像有什麼堵住了出口,奔騰得教人害怕。然而,就像她每次受了委屈偷偷躲起來哭一樣,他不怎麼當一回事。女人的那些難懂的情緒他是懶得去琢磨的,他沒有那個天長地久的耐性,一直沒有,就像他死去的父親。
半夜,一個瞪著他的感覺把他弄醒,恐怖被帶出模糊的夢境。他發現她不在床上。她在她躺過之處留下了什麼,使得那個空位上的感激和怨恨如同過刑,暗示著一個她永遠不會白白坐享的不幸。所幸感覺沒有具體成想法或現實,不然那會是多麼愚昧和荒誕,甚至恐怖。他躺在惘惘的激動中,不知道哪裡在隱隱作怪。也許他就要死了,然而卻沒有死前的那種混亂,或清明的智慧。他背過身,讓那些突來的詭謬的情緒自生自滅,並且懶得去追究老婆的行踪──內急去上廁所吧,他想也不想的以常理推斷,雖然感覺如此叵測,卻仍不疑有他的,在閃念間安適地墜入夢中。
第二天一早,他以為末日的預兆也不過如此:老婆在床上,側蜷著身子。他以為她病了,但即使病了,也從來沒有少過一頓早餐。他存心弄出聲響,大幅度下床,關掉冷氣、電風扇,使勁開關門,把廚房搞得乒乒乓乓。沒用,老婆還在床上。
也許她這回病得不輕,他這樣想。
然後他不得不進去喚醒她。摸摸她額頭,不燙。試試她呼吸,還在。把把她脈搏,正常。他沒了好氣,一巴掌又狠又熱地落在她屁股上,老婆「啊」的一聲,駭得挺坐起來。「嚇死人,你打我做什麼?」
「都幾點了?」他渾然無事般地走到門口,丟給她一個提供自責的眼神。
然而她兩眼空空,霧一樣輕怯的表情,依稀在沉思什麼。
他瞠起吃人般的大眼,怒得臉上發橫,然而在惡化之前卻又毫無辦法地黯弱下來。忽然間,他憂慮了,這女人,不會是痴呆了吧?他這麼想的同時,老婆又恢復了她的伶俐:平整的床,及時上桌的早餐,忙進忙出如日常一樣。他安心了,騎車去外面晃了一晃,坐在老樹下乘涼,跟老朋友喝茶聊天,中午準時回家吃飯。老婆剛從市場回來,做齊了飯菜,累得臉臘黃,卻仍有興致跟他說說鄉鄰的是非。
午後睡過一覺,他陪老婆上街,兌現昨晚睡前的承諾。他臉懶懶的,腳卻走得飛快,不時回頭朝她勾勾手,不耐煩的掌心伸進虛空,偏著頭,使勁挖掘什麼似的眉眼倒豎。她站在磚道上,舉臉仰望行道樹風過的葉梢,像有滿嘴的話,但不是對他,是對那片拽著光點的路樹。這他可又不懂了。人來人往的,想發作也得耐著性子等到家。
「不然妳這是怎麼了?」他壓低嗓子問說。
「你看──」老婆一手朝樹梢上指,一手拉他衣角,臉上有他不認識的光輝,給他幾輩子的時間他也看不懂。
「什麼東西啊?妳到底買不買衣服?」
老婆看向他的眼神很溫存,像哄小孩似的。「急什麼?我們又不趕時間,慢慢走不好嗎?」
他們確是不趕時間,時間對他們這把年紀來說,是既過得飛快又像漫漫無邊、長得慌。他心頭的火氣平了點,腳步慢一拍,心也空出了一點位置。她瞭解他的性子,從年輕帶到現在的那個急,一點沒變。他的那種不過心,像沒走進去就出來了,那麼斷然的渾沌,卻是個那麼真的人。她輕而深地在他匆亂的側面投注了一眼,臉上流出一抹鬆心的微笑,彷彿這淡淡的一生,從這個微笑開始變得深刻。
這個鎮上只有一家適合他們去的服飾店,其他家看起來都太年輕了──即使晴晴陪他們進去過幾次,也羞怯得教人舉步維艱──他們先在櫥窗上望一遍,沒有她喜歡的,就一起進了店。他的那個臉色像帶著心事,努力做出不相干的表情,每一動靜都像猶豫不決,然後愈來愈像糊裡糊塗跟進險地,不得不找路撤退一樣緊張起來。
應該讓晴晴帶她來的,男人只負責出錢,這種陪購的差事簡直活受罪。
他想出去抽根菸,讓老婆慢慢挑,可她不停拉著他問意見,儘管他神色刻薄地不予置評,但她希望丈夫參與的決心卻更形熱烈,而且一臉毫無想法的天真讓她很欠揍。一陣糾纏之後,她終於看上一件有水草條邊的黑色洋裝,像電子花車女郎的標準配備。他嘴巴不說,心裡很困擾,想搖頭,又怕這場選衣秀沒完沒了,只好勉強默認。反正不會有場合讓她穿出這種衣服,那只會成為她衣櫥裡的一個夢想。
服飾店裡有兩個試衣間,都是那種簡便的圓形布簾。他看著老婆進進出出試了許多件,每次她隔著布簾跟他說話,他都以最低調的嗯嗯啊啊應答。他腦子一脹一脹,嘴裡發苦,巴不得溜出去抽根菸。
黑色洋裝讓老婆在裡面久久不說話,他無心管她喜不喜歡,抓準時機對那個腫脹著一臉冰霜的女店員說:「我出去抽根菸。」女店員空空的眼神不看他,也許她沒聽見。管她呢。他彆扭地邁步走出,站在空寂的櫥窗前,面對潺潺的馬路,舒心地點上一根菸。
漫長的下午陽光靜靜,斑駁的風,厚厚的粘稠的熱氣,他抬起像吃過辣的眼睛,望著對面老舊的大廈,騎樓下一片歪擠著的摩托車,天空幾乎沒有一絲雲,到處熱得發白。汽車玻璃反射的金光刺痛他的眼睛,他抹下一把汗;一根菸的時間該夠了吧,如果她要定了那件黑洋裝,他就可以回家喝冰啤酒看電視,打發剩下的時間。像一隻閑臥的老狗,他對人生所求不多啊!
想著,他走進服飾店,一樣的女店員,但臉上的那股笑很讓人驚動。他四面望了望,沒看見老婆。
「先生,有什麼需要嗎?」
女店員殷勤的笑臉使他一寸寸凍結,眼神都走樣了。
「請問……」他不知從何問起。他想說妳明明記得我,我明明才出去不到兩分鐘,也許五分鐘,但怎麼好像有一世紀那麼長。「我太太,」他頓了頓,眼神越過女店員,搜尋印象中的試衣間──怎麼,怎麼是這樣呢?他乾吞了一口唾沫,懸張著沒合攏的嘴,目光發直。那一排閃亮有門的試衣間是怎麼回事?布簾呢?從深紅或艷紅漸次褪舊的豬肝色布簾呢?
「我太太,在試衣間,她剛剛,在試衣服……」他撥開女店員,捶胸頓足的口吻,潰爛似地斷尾在女店員狐疑的笑容裡。這時他確信他走錯了。他跑出店外,又跑進來,在一個個試衣間門口喊老婆的名字。女店員張皇地跟著他,不斷地發問、安撫,用對待瘋子的恐懼和耐心包圍他。然而他忘情地尋找著那個消失的試衣間,愈來愈激動地嘆息和慘叫,猛推試衣間的門把,叫著她的名。他焦急又絕望地向女店員比手劃腳地解釋那個有圓形布簾的試衣間──沒有?沒有,我們沒有那種試衣間──怎麼會沒有?幾分鐘前我才跟妳說我出去抽根菸,我太太在裡面。女店員悲憫而困惑地搖著頭,「也許你走錯了,你太太可能在別家服飾店的試衣間,」她的無助和驚恐看來沒有比他少,但她不可能瞭解那種內心空掉、被回聲擊斃的劇痛。
他走遍鎮上所有的試衣間,疲於奔命地尋找。最後,他寄望她已經回到家了,沒有說一聲就丟下他回去了。這麼想讓他感到安全。他跑起來,像有衝天的委屈那樣仰著頭,不讓淚水丟了他的臉。他奔到家門口停住,喘著粗氣,調整呼吸,然後好像打賭一樣,好像她在家一樣,開門進去。家裡有一股奇異的空寂。他的心墜得他好累,一種直覺的恐懼爬進他的生命,如同逼上來的飢餓,卻永遠無法填滿。
他失神地走出來,站在黃昏的街流上,感覺像陷進流沙,一寸一寸被四方凶藍的夜幕所吞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