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魈
房間裡好像有一些不一樣了,那麼,具體來說,是在哪裡?母親的耳朵稍稍地側過來,剛剛走進靈堂的時候,她將臉盤哭成了一顆圓圓的柿餅,現在柿餅迴光返照了,表皮撐開,下頷骨很方。外面有一些被陽光過濾掉的聲音,靈堂裡坐滿了形狀各異的老太婆,哭一陣、笑一陣,然後竊竊私語。缸窯話,懵懵懂懂,我總覺得有誰在盯著我看。不是阿太,她躺在那裡,仿佛逢年過節我們圍坐在她的屋子裡聊天,聊得捱過了她的休息時間,她也不提醒,只是似睡非睡,阿蕾說,你看,她就像睡著了一樣。我抬起頭,仍然感覺到有誰在盯著我看。母親忙著向一些守喪的老太婆介紹我,同時,四面八方有好幾顆腦袋朝我點著頭。很多眼睛,塌陷下去的深坑,像蛋白和蛋黃攪在一起,然後又頗為費力地轉開。是誰呢?我不明白,她們又看出了什麼。
隔壁臥室的窗簾全部被拆卸下來,我懷疑,有一部分是用扯的,因為很多的搭扣都壞掉了。所有的一切都是值得懷疑的,阿太上完廁所出來,喘著氣,用手扶著冰涼的牆壁,就被送進了醫院,醫生說,來得晚了。晚什麼?為什麼晚?如果不是細細地述說,整個故事聽起來都會讓人覺得莫名其妙。可是阿太實際上已經九十幾歲了,我沒有說出口,只是停了停。阿蕾看著我,她忽然之間說,可是你外公……在我面前,她向來是無所顧忌的。外公講完了阿太在他家上完廁所然後去世的故事,一陣唏噓之後,阿蕾仍然要私底下指點江山似地對我說,可是你外公。我想了想,這就是阿蕾,點到為止而已,我也沒有什麼非反駁不可的理由。每次回缸窯村,我們倆都像是來度假一樣。七天的春節假期,阿蕾要帶三套大衣,兩套用壓縮袋抽完氣,剩下的一套裝在了我的箱子裡。後來,阿蕾結婚,我搬來上海。從清濛到缸窯,阿蕾的丈夫負責開車。我能想像得出每一次臨行的場景,從皮膚狀態到服裝造型,阿蕾都要一一親自打點。儘管這所有的一切,都會在旅途當中被推倒重來,而阿蕾的丈夫站在汽車旁邊,他笑起來總是慈眉善目的,和年齡不太符合,讓我有那麼一刹那間的恍惚之感。到了中午的時候,我已經趕到缸窯,而阿蕾會對我說,剛剛好上高速了。午睡前,阿太問我,阿蕾的車開到哪裡了。我只好隨便編個地點,她點點頭,我不知道她聽進去了沒有。
但這一次有點不一樣,下午三點,阿蕾準時進門,拖泥帶水地,背後跟著她的丈夫,她的兒子,還有一大包的行李,然而這些都無關緊要,我知道阿太要等的人就是她。毫無疑問,她是那麼出挑的女孩子,站在一群農婦之間,在周圍逐一塌陷的深坑注視下,她亮晶晶地,撲通一聲跪下來,她說,外婆。
我的心鬆了一下,同時,又有什麼東西碎掉了。轉眼之間,人潮湧上,像海浪,不可控制地,場面有時候會變得有些滑稽。照片背後,那床安靜的薄被輕輕地動了動,是風,還是幻覺。而阿蕾的兒子突然之間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他舉著手裡的花生對我說,這個節真是好,還有花生吃。從始至終,阿蕾都一直跪著沒有站起來,而他們顯然在對她說著什麼。
是什麼呢?阿蕾抬起了頭,她看見了我,就用眼神示意著我照顧她的兒子,這屬於我們之間默契的一部分,邏輯一直是清晰的,她回過頭還找了找她的丈夫,帶有點責備的意思。這個小男孩舒服地把頭枕在我的大腿上,他的眼睛像蜜蜂,蟄了我一下,亮晶晶地。那年夏天,阿蕾懷孕的最後幾個月,她在電話裡央求我,無論如何抽出時間到清濛住上兩個禮拜,陪陪她。然而事實上,她早就已經是個暴躁的孕婦,常常毫無來由地衝著我發脾氣。我到達清濛的時間節點,恰如其分地填補了某種空虛。說不出口的,阿太只能對我說,她是你的親小姨,你們一起長大,親得就像親姐姐一樣。我點點頭,阿太問我,阿蕾快到了嗎?她到哪裡了?
阿太已經不會說話了,她躺在那裡,一動不動。和平時睡著了沒什麼分別,顯得氣色很好,或許比平時還更加好一些。我們都沒有料到她沒能捱過這個春天,就在十幾天前,她計畫著帶我出去玩,煮一點東西給你們母女吃吃,她又說這樣的話,當時的情景還是清晰的,然而沒有滑過去的部分,就像逃不掉的細小魚刺,會在食道口輕輕地扎一下。阿蕾結婚以後,衣服和鞋子更新換代的頻率更勤,她常常打電話給我,讓我去她家裡取衣服,她甚至都不用問用不用、需不需要這樣的廢話,對,毫無疑問,都是些廢話。母親小心翼翼地幫我洗乾、晾乾那些舊衣服,一件一件地猜測著它們昂貴的價格,帶著點不能明說、而又無法掩飾的興奮。在靈堂裡,所有的後腦勺開始轉動起來,其中一個是母親,她把臉轉向我,又大又圓的柿餅,亞熱帶的柿餅。阿蕾來了,她說。我默不作聲地,大腿上的小男孩睡著了,口水流到手背上。隨著時間的推移,下午的陽光開始移動,所有的一切都明亮得有點不真實。是從什麼時候起,我開始穿阿蕾的舊衣服了呢?如果我一開始從來就沒有接受過那些舊衣服,阿蕾是不是仍舊會,在需要更新換代的時候第一個想到我。阿太說,她是比你的親姐姐還要親的人,我知道她所指的還有很多,比方說,在漫長的歲月裡,阿蕾家一直在給母親寄錢。而從我五歲開始,父親去世以後,母親就每天拉著我的手,從樓下走到樓上吃飯。她的飯量並不大,但還是會招來閒言碎語,阿太會在飯桌上說起,或許在旁敲側擊,暗示著母親多少可以交一些生活費。母親只剩下一點點油滑的本能,就是這一點點,讓她保持了沉默。說過了也就說過了,說過了也就算了。阿太是母親的親奶奶,隔了那麼二十幾年,她還能記得多少?可是她仍舊說,我要煮點東西給你們母女吃吃。
我一轉頭就把阿太這句話當成笑話說了。母親粗枝大葉地聽了個大概,被篩落的部分,恰如其分地,都留在了我的心裡。二十幾年前,母親拉著我的手從樓下走到樓上吃飯,在二樓樓梯口的轉角平臺,我記得,她總是會稍停一停,背對著我,她彷彿在看些什麼。是什麼呢?我說媽媽,媽媽我們走不走。我用皮鞋的尖頭去刮牆上的污泥,那種聲音,實際上,又尖銳又鋒利。阿蕾已經到了月經不調的年齡,每個星期都要吃烏雞。雞頭、雞腳和雞屁股都在母親的碗裡,我們喝湯的聲音很響,湯裡都是應季野蘑菇的滋味。下雨的時候,青苔橫行,即使淋著雨,母親還是要走到那個凸出去的平臺上停一停。我總是一遍遍地回想起清濛潮黏黏的雨季,幾年後當阿太回到缸窯,我給她寫信,開頭就是,我多麼懷念您做的蘑菇燉雞湯啊。實際上在很久以後,我才吃到雞腿。那時候我聽到阿蕾走到廚房裡發脾氣,她說,外婆,我不想再吃雞了。蹲在廁所的角落裡,隔著一扇薄薄的紙紗窗,我感覺到整個世界都是霧濛濛的。小孩子沒有那麼旺盛的記憶力,小孩子也沒有那麼旺盛的理解力和嫉妒心,所以母親要解釋給我聽,那個時候,她說,我也是走投無路。
她說的當然不是這件事,誰知道她指的是什麼。是被婆家排擠、帶著我稀裡糊塗地改嫁,還是在繼父家裡被羞辱,喝醉了酒的繼父指著鼻子罵她婊子,罵我是拖油瓶,所有的這一切,都能夠和「走投無路」劃上等號,當然,除了這件事情,顯而易見地,不可能是這個。一直到我念大學以後,阿蕾的母親,仍舊每年塞給我整個家族裡數額最大的新年紅包,來到上海以後,她將自己的羊毛衫送給我,後來兩次在微信上叮囑,這件毛衣是純羊毛的,品質較好,用沐浴露或者洗髮水均可。我點點頭,將它用快遞寄給了母親,那種老年人的花色根本不適合我,況且,光是阿蕾的舊衣服都已經多得讓我穿不完。可是每次,當阿蕾通知我去取衣服時,我仍舊會拎上那個家裡最大的行李箱。母親說,不要白不要,你小姨她簡直就是亂花錢。有的時候,聽著這些話,覺得再自然不過了。而偶爾,也會猛地一驚,母親從什麼時候起,開始說這些話?或許,是從阿蕾結婚開始。那個賊眉鼠眼的姨夫,母親會這麼說。在姨夫幫了我們很多忙之後,母親說,那個狡猾的姨夫,口氣就軟下來許多。
母親的立場是很奇怪的,既十分堅定,又有點模糊。母親可以說,她是擔心阿蕾,那個一見過阿蕾就窮追不捨的姨夫,究竟看中的是她哪一點,美貌、財富或者社會地位,母親私底下對我說,我以我半生的慘痛經歷告訴你,任何一項都無法長久。然而母親又是從何得知的呢?畢竟她一項也不曾擁有過,卻放眼看到了阿蕾的未來。在清濛的那幾年,她每天幫阿蕾洗澡,在樓上的套間裡忙上忙下,阿蕾喊她姐姐,喊我妹妹,那情景怎麼看都有些滑稽。母親在樓下婆家受了欺負,就往樓上跑,而在樓上,阿太喘著粗氣說,這種情況,你讓我怎麼辦,你是要我幫你出頭嗎?母親咬著牙,咬得嘴唇開始慢慢地發青,低血壓,她久久地站在二樓拐角的平臺上,逡巡不去,時間都消失了。然而,無論是在樓下還是樓上,母親都沒有哭過。她總是表現得平靜而和和氣氣的,一直到高二,阿蕾洗澡的時候還會高聲叫姐姐。姐姐!喊她進去幫忙。母親久久地難以忘懷這一段,後來每次回缸窯過春節,回憶到這裡,她就笑,你不知道,她對我說,那時候你小姨簡直幼稚得可笑。
可是無關緊要,所有的這一切母親都不曾對阿蕾說起過。總會有很多事情,太小了,要拿放大鏡去細細地看,或者用篩子,過去了也就過去了,沒有過去的,像膳食纖維一樣,無妨,那消化的過程,只是來得慢一些。結婚的時候,阿蕾站在電梯門口,迎來送往,我叫她,隔著那麼近的距離,瀰漫起童年廁所門簾上那層薄薄的水霧,她就是不回答。後來,她會對我解釋說,那時候實在忙得顧不過來。然而總有些時候,她會想到我,我大著肚子悶在家裡,快要悶死了,你能不能過來陪陪我呢?我停頓了一下,在某個節點,夏天的時間常常給人以錯覺,而當阿蕾的兒子在夏天的末尾從她的胯下鑽出來,著實把我們所有人都嚇了一跳。我的阿蕾長大了?從清濛起,又過去了許多年,阿太的後腦勺已經開始慘白稀疏。然而孩子還沒滿月,她就已經打電話給母親,問她願不願意辭掉工作來領薪水帶孩子。說到薪水的時候,她說,比你在超市裡當營業員掙得多。母親沒有接話。很多年之後,我們都忘了,或者記得,但不再提起。比方說,是阿太介紹的繼父,除了繼父,阿太還陸陸續續地介紹給母親其他的男人,而這一切,剛好發生在阿蕾高三那一年。那一整年,她都愁眉苦臉,家裡太吵了,她對阿太說。
繼父垂著手站在門廊那裡,阿太說,喏,嗯……背景聲音是嘈雜的嗡嗡一片。喜宴,是在自己的屋子裡擺兩張簡陋的桌子。母親低垂著頭坐在那裡,穿著一件枚紅色的嶄新套裝當作嫁衣。我們都不知道前面的歲月會是什麼。清濛的濕氣和暑熱都極重,阿蕾伸長了雙手,長得幾乎像要夠到長頸鹿的脖頸,而再怎麼拼盡全力,才發現,那裡其實空空如也?不,阿蕾根本從來就沒有把手伸得很長,起碼沒有我長。她們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在母親站在二樓平臺上發呆的時候,我就已經開始學著她咬嘴唇,把周邊的淺淺的一層都咬得青黑。阿蕾在學費昂貴的大專院校裡學會了化妝、穿衣、打扮,脫胎換骨,她的追求者眾多,她挑了其中最為殷勤的一個人結婚、生孩子,水到渠成的。
守夜那天,唯一的一間客房,七零八落地睡滿了臨時落腳的親戚。下半夜,阿蕾走進來,躺在了我身邊窄窄的夾縫裡。她很安靜,一動不動,馬上響起了呼嚕聲。在她結婚之前,凡是到缸窯村的親戚家做客,我們都睡在一起。母親顯得像是個外人,她走過來問,你們這裡我來擠一擠?不知道過了多久,母親進屋來推我,準備送葬了。而我睜開眼睛,看到阿蕾睡在較低一點的地方,同時睜著眼,仰頭看著我,大概有那麼幾分鐘,我們什麼話都沒有說。
很多場景,被想起來的時候,都像是久別重逢的。母親問,你們這裡我來擠一擠?阿蕾搖搖頭,有點嘲弄似地,她甚至直言不諱地對我說,你看你媽媽呆頭呆腦的樣子。我也嘿嘿地笑,直到覺得嘴唇乾燥起皮。終於有一天她對我說,你也像你媽,你怎麼看上去這麼呆,你就不能機靈一點嗎。我站在原地,在很長的一段間歇裡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這次我大概不能笑了,我想。
你看,它看起來多呆,阿蕾說。如果是用彩色電視機來看,小時候連接天線,在清濛最為潮濕的那幾個月,畫面就會變成星光一片。看到了麼?繼父趴在屋頂上搖晃天線,他總是獻過殷勤,儘管那是極為短暫的幾個月。阿蕾偷了阿太的錢,總共是多少,她不肯告訴我,只是拉著我的手,我們在動物園裡左衝右突,她甩開我,擠到了人群裡面。小姨,小姨!我叫得喉嚨發乾,汗毛豎起,前面有一大片五光十色的東西。看到了麼?阿蕾將吃膩的雞腿都堆到我的碗裡,儘管她比我大上將近十歲,卻發育得極其瘦小,月經不調,阿太在廚房裡歎氣,窗戶上慢慢蒙上層層疊疊的水珠,像千層餅,她在逐漸膨脹的人群裡消失得無影無蹤。小姨,小姨,我幾乎要哭出來,那個龐然大物突然之間轉過身來,是什麼呢?兩團鮮豔的藍紫色呼之欲出,兩條模模糊糊的、蒙著一層大霧的光斑,延伸開,鼻樑、溝壑、梯田、山脈、鄉村和家,我站在那裡,和籠子裡的山魈一起,在清濛的夏天裡熱得發紅,體液都粘在皮膚上。層層疊疊的溝壑,像千層餅,成為天花板,在我的腦海當中旋轉起來。我大喊一聲,鬼啊,然後迅速地捂住嘴巴。
燈被調亮了。那不是鬼,也不是山魈,是阿太。她披了一件薄薄的單衣,站在那裡。她說,你叫什麼。語氣嚴厲得讓人有些發怵,我往後縮了一下,盯著她,剛剛的一幕,已經再也不可能被推倒重來。阿太是來給我們蓋被子的,她躡手躡腳地起來,繞到這張年代久遠的大床旁邊。阿蕾歡快地吐著呼吸,白天,她剛剛給我講過山魈,在那臺偷偷被打開的彩色電視機上,她湊得很近,鼻息都吐在螢幕上,她說,你看吧,它就要轉過身來了。看什麼?猴科靈長類動物,像鬼,卻不是鬼。伸出手去,會猝不及防地被燙一下,番茄紫菜蛋湯,阿蕾說,她伸出手去摸鍋柄,手忙腳亂地,沒有戴手套。
當我們一整年沒見,重新又聚首在一張桌子上,面對面地吃飯,阿蕾在喝湯,番茄紫菜蛋湯,突然之間,她抬起頭來,你幹嘛那樣子盯著我看。
它的屁股,仔細看,不是紅的,而是一道藍紫色的光斑,在大太陽之下熱得發紅。龐然大物,臉極長、極醜,而顏色極烈。阿太的臉出現在彩色電視機方方正正的畫框上,阿蕾湊近了電視機,她說真想去動物園裡看看山魈,長得像鬼嗎?鬼長什麼樣?她沒有在問我,只是自言自語。我知道,她是因為害怕,才帶著我去了動物園。而實際上,更為害怕的人是我,我站在人群裡喊,小姨,小姨。黑暗之中,我對著阿太大喊,鬼啊。燈打開,阿蕾迅速地從床上爬起來,一股濃重的鼻息噴吐在我的臉頰上,眼睛被紮了一下,亮晶晶地,儘管只是一刹那,她卻哈哈大笑起來。外婆,我們還以為……她笑什麼呢?她要說什麼呢?卡在那裡,滑不過去了,她說了什麼呢?我往後縮,而阿太盯著我。
在缸窯度過的漫長臨終歲月裡,阿太是否曾經想起過,她在白天給我們講了山魈的故事,而到了晚上,她自己就變成了山魈。即使是在身體最為虛弱的時候,上廁所,她也從來不讓任何人跟隨。而當她費力穿好褲子,沖洗糞便,扶著瓷磚牆壁一寸一寸出來的時候,是否會猛然之間被驚一下,像觸摸一條解凍的魚,或者摸到了番茄紫菜蛋湯的鍋柄。沒有了,阿太再也沒有了。母親哭皺的臉上,層層疊疊的就像柿餅上被風乾的褶子。我有些厭惡地轉過頭去,靈堂裡一陣又一陣的哭吼,母親所說的所有的話,都像是孩子在賭氣、撒氣,毫無內容的。母親說,當年我也是走投無路。可是走著走著,實際上,這就成了唯一的一條道路。一直到我讀大學以後,只要有用不著或者吃不完的禮品,阿太還是會第一個想到母親。母親說,我不好意思去,那麼多人,你去幫我拿一下。我說,你帶的回清濛嗎?她拉開旅行箱,那是家裡最大的那個旅行箱,一分為二,兩排又空又寬敞的格子。我的心會猛然之間被刺痛一下,阿蕾說,連蘋果你們都要嗎?我看著她,盯著她看,就像那個飄滿番茄紫菜蛋花味的客廳,我的表情隨時都有可能洩露我最真實的想法。
母親笑了,怎麼啦?你幹嘛那樣子?你怎麼啦?
在電話裡,我聽到,阿太摸索了很久,才找到了那個凹槽,闔上電話。漫長的停頓,我拿不準我該掛上手機,還是繼續接聽。窸窸窣窣的聲音,像從房間的最深處傳來。當我一個人坐在缸窯村裡的那間屋子裡,只有我和她,我常常會感覺到慌亂。突然之間,我會想起很多的場景、畫面,比方說,她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把一只雞腿揀到我的碗裡,而母親把雞脖子嚼得哢嚓哢嚓地響,我厭惡地轉過頭去。阿蕾並不是真的對山魈感興趣,她只是想偷錢,做一點刺激的事情。而阿太問我,你昨天吃過飯後,還有沒有進過房間。整個清濛潮濕的雨季都鑽進了我的毛孔裡,我曾想,如果那天晚上,我喊出的字眼不是鬼,而是山魈,回憶會不會變得更溫暖一些?阿太的臉在黑暗之中浮現出來,異常蒼白。她的嘴張了張,也許她根本就沒有嚴厲地喊出過,你叫什麼!而是什麼都沒有說。我的記憶隨時都有可能會出錯。畢竟母親一律都說,她記不得了。
其實是我低估了母親。阿太在很久之前就給母親留了一封遺書。在阿蕾新婚的那天晚上,阿太將它神不知鬼不覺地偷偷塞給了母親。母親取出來,撣了撣灰塵,雲淡風輕地,有什麼呢?裡面確實什麼都沒有,然而總會有意料之外的隻言片語,滑不過去,就卡在那裡。阿太說,「我希望阿蕾孝順她媽媽,也能像她媽媽孝順我一樣」。
外公說,對誰也不要說,在你阿太死的那天,你打過電話來。外公說,聽到了沒有,對誰也不要說,包括你母親,包括你小姨。
可是阿蕾卻對我說,你外公……你阿太死的那天,是輪到你外公照顧的日子,對不對?
她要說什麼呢?
她盯著我看。所有的後腦勺開始轉動起來,在靈堂裡,實際上,我沒有能夠哭出來。缸窯村裡能守喪的老太婆都來了,她們好奇地盯著我和阿蕾看。隨時歡迎你回缸窯來。每次回缸窯,我們倆都像是來度假一樣,而母親向她們費盡口舌地介紹,這是阿蕾,這是我。哦,這就是在清濛一手帶大的外孫女和曾外孫女嗎?我和阿蕾在她們的眼中獲得了同等的地位,我總覺得有人在盯著我看,是誰呢?她們在觀察,外孫女和曾外孫女,究竟誰會更悲傷一些?阿蕾在靈前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她說,外婆,而我沒有能夠哭出來,顯然我的表現不足以令我自己滿意。阿太在靈前微笑,神清氣爽,那還是在十幾年前的清濛,那個時候,我就已經對著她喊,鬼啊。
外公擔憂地看著我。他說,你為什麼早不打電話,晚不打電話,偏偏要在那個時候打電話呢?阿太上完廁所,扶著牆出來,就聽到了急促的電話聲。她叫了兩聲,沒有人回應,於是她就想要去接電話。急性子,那電話催促著她,容不得那麼一寸一寸地滑過冰涼的牆壁。滑倒了,滑不過去的,就卡在了那裡。天旋地轉的一瞬,絕望瀰漫的一瞬,清濛的雨季,濕氣鑽進了毛孔,二樓拐角處凸出去的平臺上,長滿了密密麻麻的青苔。蹲在廁所裡,清晨的窗戶上會有霧氣,而到了傍晚,則變成了層層疊疊的光斑。我在長大,而她們在老去。最老的那一個,就是阿太,阿太死了,就變成了鬼。這邏輯沒有問題的,而阿蕾卻說,奇怪。
我已經哭不出來了。從阿太九十歲開始,我就預料到了今天靈堂的場景。只有一點,除了我自己的反應,還有,除了阿蕾。我想像不到她會那麼乾脆俐落地跪下來,外婆,叫得撕心裂肺。那些老太婆開始齊刷刷地點起頭,我知道我已經輸了,完全輸了。其實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了,即使我的手伸得比阿蕾的長,即使我把嘴唇咬青、咬破,一切都是一樣的,我是阿蕾的影子,阿蕾的跟班。
媽媽。站在二樓的平臺上,我說,用鞋子去踢雨天牆上的青苔,媽媽我們不走嗎?
母親說,我們要走到哪裡去呢?
可是,我低估了母親。母親在微信裡說,阿太走了。沒有標點,沒有表情。一切都是合適的,可是她在想什麼呢?她走進靈堂,我意識到,對於圍巾和大衣顏色的搭配,她注意到了,她甚至還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她是急匆匆趕過來的,但實際上也沒有那麼急。有些事情,它就佇立在某個地方,你明明一早就看到了,比方說,當我走到缸窯村村口的時候,我就看到了靈堂。我不累,但還是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呆呆地坐了一會兒。上海離缸窯最近,成為那個第一個到達靈堂的人,走進去,有點硬著頭皮的。阿蕾第三個到,在我們之中,是最後一個。她臉色蒼白,讓我分不清是自然膚色還是浮粉的粉底。但短短幾天,仍然帶了三件大衣,所有的款式都是當下時新的。趁著葬禮的間隙,她又對我說,我那裡有很多去年的舊衣服,到時候,我乾脆直接郵寄到上海給你。好不好?
好不好?她沒有說。最後這一句是我在心裡說的,我默默地,有點神經質地對自己說,好不好?
而阿太已經變成了一張神清氣爽的照片。她盯著我們看,在十幾年前清濛的陽光之下笑起來。阿太留給母親的信有三頁,最後一頁被母親收起來了。裡面還有更多的內容,等我看到它們,又過去了好幾年。阿太說到那個男人,那個賊眉鼠眼的男人。實際上,我們都應該明白阿蕾的處境,她說。言下之意,歲月流逝,所有的事情都會改變。阿太告誡母親,要叮囑阿蕾掌握家裡的財政大權。萬一有一天家庭的財富衰落了,到那時,你們要幫她。
我想起阿蕾光著身子站在浴室門口,喊母親幫她洗澡。那時候她喊母親姐姐,喊我妹妹。而這一次,換喪服之前,阿蕾抽空洗了個澡。外公家的老式熱水器,她不會用,將我喊進浴室之後,她突然之間問我,你覺得?我看起來也不會太老吧?
發生了什麼呢?自然規律罷了,我們都在老去。阿太、母親、阿蕾和我,兜兜轉轉,即使從我開始,也不會是個句號,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自從小姨夫出現,無論到缸窯哪一個親戚家做客,我和阿蕾再也不可能睡在一起。母親睡在我旁邊,位置寬敞,而我在夜晚裡翻來覆去。阿蕾結婚的那天晚上,站在電梯旁邊,其實我並沒有想好要和阿蕾說些什麼。在當時那樣的場景下,人流交錯,誰是誰也分不清楚,而我只是想抱抱她,抱抱穿著那麼漂亮的嫁衣的她。就像後來有一次做夢,我真的夢見了骨瘦嶙峋的阿太,坐在那間幽暗的拉上窗簾的屋子裡,我很用力地抱了抱她。其實我早就知道了,阿蕾是公主,我是丫鬟。從很久以前就知道了,從出生的時候就決定了。但小孩子沒有那麼旺盛的記憶力,小孩子也沒有那麼旺盛的理解力和嫉妒心。
阿太她躺在那裡,等到我們在同一時間全部回到缸窯來,像逢年過節。守夜的最後一夜,清晨載出去火化之前,按照缸窯習俗,要往上面疊藍布被子。親戚朋友,凡是前來弔唁的人,每個人都要送一床。一床十塊錢,整個屋子裡密密麻麻的,已經分不清誰是誰。而阿太的身上,層層疊疊的被子,形成了山嶺。我想起最近的一個冬天,就是過年的時候,躺在那間屋子裡,她無精打采地對我說,你幫我把最上面一層被子揭開吧。
我說,不好吧,阿太,你會冷麼?
她說,不要壓那麼多,太悶了。
私底下,阿蕾對我說,阿太怎麼好端端就死了。我們春節回來的時候,她明明就好好的。是不是有什麼事情?她是不是受到了什麼刺激?
阿蕾說,其實阿太去世的那天早上,她給我打了個電話,我沒有接到。後來中午我回撥回去,又沒有人接聽。
她說,你說,她是不是要和我說什麼?
阿蕾低下頭,把兩隻手絞在一起。她以為,她錯過了什麼臨終遺言。她以為,在那個沒有接聽到的電話裡,一定有過非常重要的東西,現在永遠失去了的東西。
阿太上完廁所,扶著牆出來,就聽到了急促的電話聲。她叫了兩聲,沒有人回應,於是她就想要去接電話。急性子,那電話催促著她,彷彿踩在雲端上,容不得那麼一寸一寸地滑過冰涼的牆壁。滑倒了,滑不過去的,就卡在了那裡。天旋地轉,骨頭像在宰雞的快刀下碎裂。阿太在冰冷的地板上躺了一會,直到失去意識,被外公發現。後來,在這個幽暗的房間裡,窗簾被拉開,為了更加明亮,搭扣被直接扯掉。黑暗深處的東西,影影綽綽的,都在陽光的暴曬之下暫時消失了。家族裡的人越聚越多,還有所有願意過來看熱鬧的缸窯老太婆。外公急急忙忙地叫來了最近的一輛車,直達醫院。然而醫生說,來得晚了。沒有人注意到,在一片混亂之中,電話還響起過第二次。連外公也沒有聽到第二個電話,他一直以為,只有那麼一個電話。而其他所有的人,壓根就不知道有過電話,他們將阿太臨死前所有的場景,都像聽故事一樣地聽過去了。有些奇怪地,然而阿太已經九十幾歲了……
這就是結束了。直到阿蕾對我說,這整件事情,都有些莫名其妙的。我再回撥電話過去的時候,外婆她也沒有接到。
在我們之中,在我們兩個之中,一定有一個人撥出了第一個電話。緊接著,當場面開始變得混亂,不可控制,另外一個人就撥出了第二個。不是她,就是我。
阿蕾問我,你說,她是不是要和我說什麼?
我低下頭,什麼也沒有說。
我會保持沉默。即使阿蕾要誤解我外公,我也會保持沉默。她在我面前指責我外公,從來都肆無忌憚。她知道,我和外公不親。我是在清濛長大的,在清濛和她一起長大的。我在樓上和樓下之間跑來跑去,吃著她不要的雞腿,穿著她不要的衣服,就這麼地長大了。在父親去世之前,我還曾經和她一起,在他的病床上爬來爬去。那個時候我才剛剛學會了走路,而阿蕾握著我粉紅色的小手,她說,妹妹。
追悼會過後,屍體就要火化了。追悼會上的稿子是阿蕾寫的,唸的人是阿蕾的母親,她說:「媽媽,親愛的媽媽……」。唸完稿子之後,所有的親戚朋友都一律走過靈前,點燃了最後的一支香,阿太躺在層層疊疊的山嶺之下。
阿蕾說,「外婆,親愛的外婆」。
母親說,「奶奶,親愛的奶奶」。
我說,「媽媽,親愛的媽媽」。
我說錯了,這是口誤。場面一度極其尷尬地,而母親的後腦勺開始轉動過來,她看著我,一顆圓圓的柿餅,亞熱帶的柿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