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農曆乙未羊年。十一月十二。冬至。
早晨,淮河邊上起了大霧。
大霧籠罩著北邊的平原,而南邊的丘陵崗地,還處在朦朧的晨曦之中。淮河兩岸,靜得如同一隻張開的大蚌。河流從蚌的中間流過。而蚌卻因為這條河流,南北呈現了不同的地貌與物候。南邊,連綿的山地,庄子依著地形,錯落有致。北邊,平原遼闊,庄子都建在臺地之上,因為缺少起伏,所以很多庄子都被掩映在樹木與地平線之下。
唯一相同的,就是淮河,就是淮河水。
淮河流到豫皖交界處,漸漸地開始奔湧浩蕩。河面寬廣,水流湍急。河水也不再像上游那樣清亮,而是變得泛黃、渾濁,並且被無數的漩渦所裹挾。
作為一個一輩子生長在淮河邊上的人,成約之自然懂得這些。其實,他就生活在這只巨大的蚌裡。此刻,他朝著不遠處的淮河哈了口氣,氣息裡就有淮河的黃土味。
今年冬至,成約之要辦一件大事。
早在二十四年前,成約之六十歲時,他就在心裡許下了這個願望——他要活到農曆乙未的冬至。那時候,他應該是八十四歲了。
果然,他就真的活到了八十四歲。
昨天黃昏,成約之從床上爬了起來。事實上,他現在主要的活動都在床上。自從七十八歲那年摔了一跤後,他就很少再下床。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常年在床上,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他在床上看電視,聽戲文,也翻翻那些他早已看不清楚的老古書。
書頁泛黃,猶如淮河的流水。有時,翻著翻著,書面就碎了,就從床上飄起來。等到他伸出枯瘦的手想去捉住時,書頁早落到了床下。他也不再管。這些泛黃的老古書,命裡註定是只能存到他這一代的。這些年,除了他,不曾再有人讀過。
三個兒子,兩個女兒。成約之是淮河邊上兒孫滿堂的人。
兒孫滿堂,他就有了資本。雖然五個娃當中,有三個進了城裡,不在身邊上,但逢上大節,他們還都得乖乖地回到淮河邊上。成家檯子,埋過他們的胞衣罐,他們敢不回來?
檯子上的人都說成約之是個有福的人。庄子裡這些年人越來越稀了,煙囪裡冒出的煙越來越淡。成約之家卻還是有一兒一女守在庄子裡。早有吃的,晚有喝的。碰著月亮上山,還有人陪著說話的。日頭好時,兒子女兒會推著他到淮河邊上轉轉。他看得最多的還是淮河水。他能說出淮河水裡哪個漩渦沒了,又新添了哪個漩渦。兒子也是六十歲的人了,兒子白鬍子比他的還長。兒子說:爹,你都數了一輩子漩渦了,數清一共多少了麼?
十萬九千九。他答得乾脆,且不容置疑。
兒子笑著,說:反正沒人數過。就你說的吧!
這些都是今年春上以前的事了。
去年甲午馬年,成約之一年都不太安生。春上時肺部感染,咳嗽了三個多月。到了秋天,又生了痢疾,吃了就拉,弄得兒子和女兒輪流守著給他換衣。入了冬,才算緩了過來。但他心裡卻有了異樣。他讓兒子對著老古書,算了一卦。卦象模糊,看不出徵兆。可他自己心裡明白。他不說破。他希望是他自己。八十多的人了,捱在這人世間,早一天走,遲一天走,本無區別。
然而,事情還是磨針般,一下子刺進了成約之的心。今年清明剛過,兒子突然就沒了。
六十歲的大兒子是在陪成約之說話時,頭一歪就走了的。成約之喊了兒子幾聲,兒子眼睛泛白,看著他。他伸出手在兒子的人中上掐著。兒子搖搖頭。成約之趕緊拿起床頭的電話,拔了個2。2是女兒家的電話。等女兒趕來,兒子已經沒氣了。
也好。在那邊等了三十多年的老伴,這會兒有了伴了。
辦完大兒子的喪事,成約之跟另外四個兒女說:今年羊年,冬至,你們都得回來。
兒女們說:那要是有事呢?
沒得理由。回來!成約之斜倚在床頭上,說:到時候給我紮張竹床。
大女兒問:竹床?要哪幹嘛?
成約之皺了下眉,說:你們別問。紮就是了。
竹床就放在堂屋裡。新鮮的竹子,還散發著清香。
成約之從床上坐起來,朝裡屋喊了兩聲。二兒子趿拉著鞋出來了。成約之道:該動身了。
二兒子說:這麼早?
成約之沒應。二兒子又進了屋,喊小兒子。等著小兒子起來,兩個女兒也到了。成約之瞥了眼四個兒女,說:都安排好了吧?得要大半晌工夫的。
都安排好了。四個人都答。
那就動身吧!成約之又聳了聳身子,他的沒有知覺的雙腿,被他拖著向床邊跑。二兒子上來扶住他,女兒又替他加了件襖子。大家幾乎是半抱半攙地將成約之移到了竹床上。也就這半抱半攙,他們才知道:八十四歲的老父親,輕得還沒他的年齡重了。淮河岸邊都傳說:人老了,會越來越輕,最後就成了塵土。看來還真的有道理呢。
二兒子和小兒子抬著竹床,出了門,大霧就撲了上來。成約之說:好大的霧呢?民國37年,那年冬至也是大霧,結果第二年夏天,淮河發了大洪水。那年的淮河水大啊!整個淮河兩岸就沒留一處庄台。
那是。二兒子附和著。
成約之說:就在那年大水後,我從淮河的南邊逃到了北邊。
女兒說:要是在南邊多好,沒得水淹。北邊能跑馬,水就欺它。
都一樣。北邊水淹,南邊地貧。人,總得過活呢。要過活,還管北邊南邊?成約之思維清楚得很。他用手招了招大霧,說:沿壩上走!
竹床出了成家檯子,又經過種滿苦菊花的庄中小徑,很快就到了淮河壩上。四處沒有人聲,唯有淮河水在大霧之中,靜靜流淌。
成約之側著耳朵,聽了聽。然後說:靠老鴉窩那邊的那個漩渦不見了。大概是被黃泥給塞住了。
淮河四季流沙,被水帶下來的黃泥,流著流著,流困乏了,就停下來。停下來的黃泥,往往就找了個漩渦,拼著命塞進去。漩渦便沒了,若干年後,黃泥越積越多,往往就成了河中的泥墩子。泥墩子再往下長,就成了淮河上那些巴掌大的島。成約之眼神混濁,但看老鴉窩那邊的大柳樹,還是能看出一團漆黑的影子。他又道:五九年吧,河南邊的莊二先生就從那地方跳下河的。後來一直沒撈著。恐怕也是塞在那漩渦裡了?
小兒子問了句:莊二先生不是您的師父麼?
那是。我第一次跟庄臺地上的寺廟打交道,就是跟著老先生。可惜了。老先生那一手老活,還有一手好字,甚至還有一嘴巴的好笑話……
其實,這四個兒女中,沒有一個記得莊二先生。只有大女兒是在莊二先生跳進淮河的頭一年出世的。莊二先生跳進淮河時,那幾年淮河兩岸倒是少有的豐收年景。可是人事卻不順暢。
不過,都遠了。成約之在竹床上歎了口氣,命令二兒子:到柳檯子上去。
竹床就斜下了淮河大壩,在平原上走了約莫半裡地。雖說老頭子輕得不比他的年齡,但對於現在基本不肩扛背馱的兩個兒子來說,抬了這快一小時,也著實是肩酸背疼了。本來,竹床紮好後,成約之跟兒女們說要坐著竹床沿河走一遍時,小女兒還說現在都有車子,坐車子走吧,既快又舒服。老頭子堅決不依。老頭子說:那鐵皮包著的車子,沾不到河水氣。
兒子們換了次肩,好在柳檯子眼瞅著就到了。柳檯子從前有一大片房子,青磚黑瓦。臺地也高,比一般人家的臺地高出半丈。這裡從前是祠堂,再後來是小學。再後來,就沒了。但孩子們都記得。四個人都在那小學裡讀過書。小學門前那棵巨大的柳樹,跟老鴉窩那棵差不多在。庄子裡的人都說,這兩棵樹一公一母,一個在檯子上,一個在河裡,相望相守。一個是地公,一個是河母呢!
竹床停了。成約之眼神急切地逡巡著整個柳檯子。如今這裡是一片蒿草。三兩尺高的蓼子,到了冬至也不凋落。更高些的構樹,葉片厚得像件古朝的襖子。他又讓兒子們抬著竹床往蒿草叢裡走了一段。蒿草劃著衣衫,好在冬天穿得厚實,但被折斷的荒草,依然散發出酸甜的氣味。
成約之說:就這。
大女兒問:就這?這裡什麼也沒嘛!
成約之又道:就這。沒了。
二兒子想了想,說:我好像記得,從這再西三四丈路,應該是小學的大門。
小兒子道:是大門。春天的時候,我回來時專門來過。門墩子還在。他又問老人:您是要看那校門墩子吧?
不是。走吧!成約之閉了眼睛。
小女兒嘟噥著:這個不是。那看啥呢?看這滿野裡的蒿草?
一陣風過,蒿草叢裡竟有了蟋蟀聲。大概是被驚擾了,蟋蟀叫聲有些急促。成約之又歎了口氣,說: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這回,真的是入我床下了。入我床下了啊!
說著,一片霧氣掛到了他的稀疏的眉毛上,竟慢慢地凝成了白色。
檯子,就是庄子。淮河西邊,叫檯子。東邊,叫郢。
竹床過了淮河橋。如今,淮河上有多少橋,沒人數得清。往昔,河裡到處都是船。一半運貨,一半載人。現在,船都是只運貨了。人都是過橋走。橋有水泥橋,有鋼筋橋,有斜拉橋,有拱橋。橋將河的兩岸聯了起來,卻將也將淮河這只大蚌,本來分明的脈絡,弄得有些含混了。
庄大郢子就在橋邊上。
劈頭就是一座淺崗,滿崗的雜樹,滿地的落葉。現在,竹床被抬在二兒子和大女兒的肩頭上。小兒子肩膀疼得受不了,小女兒又得慣著,只好兩個大的多擔待。踩著落葉,居然一點聲息也沒有。落葉太厚了。
成約之努力地瞪著眼睛,竹床轉過淺崗,是一片小池塘。成約之說:塘裡沒水了。塘也快沒了。
確實,這片池塘四周明顯地被泥淤得越發狹小。在平原上,很少有池塘,都是溝,一條一條的,引淮河水。而在這邊的丘崗地帶,池塘如同一隻只扣在地上的小碗,盛放著平時的雨水和從河裡引來的流水。這些水一方面可以灌溉,一方面用於人畜飲用。不過,這些年郢子裡也都通上自來水了,這些小碗就跟那些被留在庄子裡的小媳婦一樣,慢慢地就人老珠黃了。
二兒子問:爹,是要去看老屋基麼?
不去!
哪?
往南。出了郢子,再往南。
小女兒抬頭看了看天,大霧開始漸漸散了。只是並沒有日頭。今天是個陰天。她向南望瞭望,說:出了郢子向南,再向南,那可是到了濟河那邊了。
成約之沒應答。
四個兒女都不再說話。抬著竹床的,肩上疼,不想說話。沒抬竹床的,弄不清楚老頭子的心思,也不敢多說。一乘竹床,五個人,行進在郢子裡。
屋是一處一處的,門卻大都上著鎖。這不奇怪,淮河兩岸現在都這樣。有些鎖一上就是三五年,生了鏽,逢上落雨,鏽水直往門縫裡滲。有時弄得門前一大片鏽斑。這些鏽水還流到門前的田地裡,流著淌著,田地裡便慢慢生出一層薄薄有淺紅色,一塊一塊的,就如同被掩蓋了的陳年傷疤。
成約之說:停。
一座小丘。滿丘的樹。小兒子問:這是?
成約之這回說話了:莊二先生的墓。
小女兒有點吃驚,她順著小丘走了圈,只見樹和雜草,並不見墓,更沒碑。她回頭來問道:這是莊二先生的墓?就是您的師父的墓?不是說他老先生塞了淮河的漩渦嗎?
這是衣冠墓。裡面不過多放了兩樣東西,一是羅盤,一是墨線。本來還有一樣,我給討回來了。就是那把刀。成約之讓二兒子將竹床放下,又讓兩個兒子扶著自己走到小丘的正前方。他看著小丘中間的烏桕樹,猛地往下一跪。小兒子道:爹,你這是?
你們也跪下。給莊二先生叩個頭。
四個兒女也都跪下。莊約之先叩頭,其餘人跟著叩頭。叩完後,莊約之說:你們哪是叩頭?不成樣子。以後,我百年了,你們不要再給我叩頭了。
二兒子忙道:爹,叩頭就是個心意。您老百年後,我們不僅要叩,還得多叩些。
莊約之不說話。起了身,卻站不起來。大家扶著,上了竹床。他指著更南邊的一大塊空地。竹床便向著那空地抬了過去。
確實是一大塊空地。不過也不能說算空。因為都是草,都是蓼子,都是小雜樹。不過,這塊地正對著淮河,地勢也比周邊稍稍高一些。在淮河東邊,這是相對寬敞的地方。成約之的竹床繞著空地轉了一圈。臨離開時,他不知怎麼眼睛一下子明亮了,竟然看見地頭上半塊青磚。他趕緊嚷道:快,快!撿起來,撿起來!
大女兒問:啥呢?
磚。青磚!成約之聲音更大了。
大女兒掃了掃周圍,她看見一隻死鳥,還有一根尺把長的枯骨頭,就是不見青磚。其它三個兒女也睜大眼睛瞄著,終於,小兒子看見了。他用手指給大女兒。大女兒上前撿了青磚。磚因為久沒沾雨,有些枯澀。磚面上還生了些發黃的青苔。
成約之拿了磚,看了又看,然後貼在左臉上。磚冰涼的,時光好像一下子回到了民國三十七年。那年淮河洪水咆哮了整整一季,等水走了,兩岸都是淤泥。莊二先生就在那年冬至收了成約之為徒,帶著他就在眼前的空地上建了一座河神廟。
這是成約之一生建的第一座廟。
如今只剩這塊青磚了。成約之想流淚,卻沒淚。
庄大郢子退到了身後。不遠處,淮河水似乎立了起來,然後又陡然落下。落下的淮河水,靜靜的,而一個花甲子的時光,還抵不過河中的一粒沙。
竹床在淮河兩岸行走。
它遊動的路線,跟淮河的水流一樣,東奔西突。然而,你倘若再將這路線串連起來,竟然成為了巨蚌上的紋路,或者是一匹正蟄伏著的卦象。甚至,是無數人的行腳,歌謠,一張張模糊又模糊了的面影……
農曆十一月十二。冬至。
成約之懷裡還揣著三個米粑。他沒吃,只是坐在竹床上時,他細細地將米粑掰碎了。碎了的米粑被他小心地灑在沿途的路上。粑魂,這是淮河兩岸的老古法。他並不看重。他只覺得這細碎的米粑,就像他的一聲聲招呼,來得親切,貼心,走骨。
……日將中天。一大上午,四個兒女不知換了多少次肩,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反正來來回回地過河,就有七八趟了。
只有小兒子記著。他記著老頭子讓竹床停下的次數。到現在,一共是四十九次。
其中老頭子下了竹床說話的唯一的一次,是在莊二先生的墓前。其餘的四十八次,老頭子都只是坐在竹床上,而且這四十八次停下的地方,都是空地。老頭子看著,聽著,有時閉著眼,好像在回想。老頭子讓兒女們撿了一大堆小物件。有青磚,有殘破的佛像的斷手,有生銹的油燈罩子,還有一隻住滿了螞蟻的木魚……現在,小女兒就提著這些物件,漸漸地,就沉了。
小女兒問:還要去哪呢?真的走不動了。
成約之哼了聲。
二兒子接了話:難得爹出來,就依著爹,慢慢走吧。不過,肩膀倒是真的受不了了。眼看著也大中午了。
成約之又哼了聲。
大女兒換了次肩,回頭望著成約之,說:爹,您也別老是哼。給我們個准信兒,還得走多少路呢?
這回,成約之連哼都不哼了。
四個兒女也都不再作聲。竹床發出吱呀的聲音,雖然是冬至日,風也有些小割人,可是油油的細汗,也開始爬上抬竹床人的額頭了。二兒子一直抬在後面,更加吃力。他抬手擦了把汗,本來是大陰天的,日頭卻出來了。日頭也沒那麼明晃,但直直地照著,也怪曬人。
遠處傳來嗩呐聲。
筆直直的嗩呐聲,炸爆竹似的,橫衝直撞。成約之豎起耳朵。八十四歲了,但耳朵還行。不過他卻真真切切地聽不出來這嗩呐聲吹的是啥調。
小兒子和小女兒聽得出來。剛才吹的是《走進新時代》,正在吹的是《父親》。吹這些歌子,就是喪事,也叫白喜事。早些年,淮河岸邊嗩呐聲是天天不斷。紅白喜事都用嗩呐,孩子滿月老人做壽,也吹嗩呐;隊裡開會,文娛表演,更吹嗩呐;嗩呐就掛在嘴唇上,就怕你找不著由頭。哪怕是針鼻子大的小由頭,也能吹得驚天動地。
當然,還有花鼓。
但現在,只有嗩呐聲,裂帛般直劈過來。成約之將耳朵收了起來。他不喜歡如今這嗩呐聲,五年前,他七十九,做八十大壽。他對五個兒女說:以後不要請嗩呐班子,請了,我生氣。
那就不請了唄。可是不請不熱鬧。家裡也只有小女兒敢這樣和老頭子說話。
成約之當時泯了口酒。等酒全部下到了肚子裡,他才開口:熱鬧了一輩子,該安靜了!
那也是。當時還在的大兒子附和著。
一晃,這又都五年了。大兒子走在成約之的前頭了。大兒子的喪事上也沒用嗩呐,成約之望著棺材抬出了門前場子,他一個人坐在床上「哇哇」地哭了兩聲。他哭不出更大的聲音了,這一生,他見過了太多的生死,現在是跟淮河一樣,靜靜的時候了。
竹床下了淮河大壩,又是大平原,路懸著,田地裡麥子有尺把來高。一輛小車停在路邊,一個男人正蹲在地上打電話。而再往前走,大家就看見一層飛起的明黃的簷角了。
小兒子有些興奮。
小兒子往前跑了幾步,又折回來,說:在那庄子後面,估計是座大廟。
應該是吧!大兒子氣息沒早晨那樣飽滿了。
成約之沒睜眼。這一路上,他很少睜眼。他的心在看著,眼睛就可有可無。他當然聽見了小兒子的話。他心裡一動,大廟?過了這個庄子,有大廟?前面的庄子應該叫孟庄。他最後一次到孟庄,是他六十一歲那年。那是一九九四年。那年冬至,他將孟庄北頭因會寺的正樑端端正正地架了起來,八十一天後,因會寺落成。他回到老家,從此再沒出過山。
竹床繞過小車,沿著懸著的道路進了庄子。庄子如同陶罐,悶聲悶氣。
成約之還有些記得這庄子二十多年前的樣子。庄頭一棵古怪的大樹,到秋天結紅色的果子,只能看,不能吃。庄子裡人說這樹叫喜樹。
喜樹。成約之喜歡這個名字,曾建議庄子裡的人將因會寺的名字就改成喜寺。庄子裡人不同意。庄子裡人說:這因會寺建了又倒,倒了又建,是經過無數次的淮河水的。名字改不得,改了,會動地氣。
成約之自然不再強求。淮河岸邊都知道他是個好脾氣的人,他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那大樑、四柱、雕像與門楣上了。
道路穿過庄子。一出庄子,果然是一座大廟。
竹床離這大廟還有百十來米,成約之卻喊道:停。停!
大兒子問:咋要停?廟到了。你老一生修廟,不是喜歡年廟嗎?
不看了。回頭。成約之聲音嚴厲起來。
小兒子說:爹這是咋的了?
小女兒將手裡的物件放在地上,說:去看看唄,這一路上還真的沒見過一座大廟呢!
不去。回轉!成約之再次道,聲音裡有些顫抖了。
大兒子又擦了把汗,說:那就回轉吧!
成約之卻又吩咐小女兒:到那邊去,給我抓把黃土帶著。
小女兒說:黃土?
成約之沒回答。小女兒也沒等他回答,就跑到大廟那邊。足足過了十來分鐘,小女兒才回來,手裡捧著點黃土,說:廟是大。沒人。裡面有三個菩薩,醜得很!
黃昏。冬至日將盡。
成約之躺在床上,他在被子底下用十根手指比劃著。他漸漸地就比劃出了一大串名字——
祈福寺、祈年寺、祈因寺、祈安廟、祈平殿、祈壽廟、祈成廟;
棲水廟、棲岩寺、棲雲寺、棲夢廟、棲平寺、棲通寺、棲夢殿;
淮水寺、淮神廟、淮平寺、淮安寺、淮平廟、淮安廟、安瀾寺、安瀾廟、安水寺、靜水寺、平水寺、息水寺、通水寺、會水廟;
大帝廟、地母廟、雷音庵、關公廟、大神廟、海會寺、海通寺、悅神廟、三公廟、祖帝廟、淮神廟、淮母寺、淮安廟;
因會寺、因緣廟、莊公廟、二郎寺、法雨寺、悅音廟、觀音堂;
河神觀。
一共四十九座。一座也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