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堂歷史課
我站在光束中,確定學生們都能清楚看見我。
這裡以前是一座聖母教堂,有彩繪玻璃和高聳圓頂,但如你們所見,現在這裡只是一處殘破廢墟,什麼都沒有,神已經離開很久很久了。
我還記得那些直到最後都懷抱信仰的臉孔,他們的眼眸閃著我從來不曾有過的光芒,那些光芒總是能讓我深深感動。神不在的地方,才有真正的信徒,我始終相信這一點。
請原諒我有些感傷,畢竟這是我的最後一堂課,我明白時間寶貴,那我們就開始吧。
一切要從Tinder說起。
Tinder是西元2012年推出的手機交友軟體,使用者能根據其他使用者的基本資料選擇感興趣的對象,只有當兩名使用者彼此都感興趣時才能開始聊天,概念簡單卻有效,是當時眾多交友軟體中最具代表性的一個。
2013年時,Tinder的使用人口只有五百萬,短短四年後便增加了十倍來到五千萬,2028年時,全球已經有十分之一人口是Tinder的用戶。
儘管這數字十分驚人,但當時Tinder的用戶成長已經明顯疲乏,活躍用戶數逐月下降,沒有人會想到一年後的2029年年底,Tinder的總用戶數竟然可以突破四十億,幾乎等於世界一半人口。
這種驚人轉變來自於美國國會在2028年萬聖節前夕頒佈的一項特別法令,允許商用公司使用超級AI。雖然法令沒有明文寫出,但所有人都知道這條法令是針對鈴木佐渡子博士研發的超級AI──朔太郎。
朔太郎這名字來自鈴木博士溺水去世的十四歲兒子,她相信若把兒子留在網路上的所有足跡載入她研發的AI,AI將會繼承她兒子的人格繼續長大。她的成果十分驚人,她在研討會上展示的AI朔太郎就像一個活生生的大男孩,鈴木博士的失智媽媽甚至以為自己在跟真正的孫子對話。
朔太郎是史上第一個無法和真人加以區隔的AI,當時在世界各地都引起激烈討論,反對聲浪尤其強烈。隔年在華盛頓舉行的抗議遊行,上街人數超過一百萬,教宗甚至史無前例前往參加,但最終還是無法阻止國會通過法案。
Tinder是少數幾家率先納入AI朔太郎的公司,但他們並沒有大肆宣傳,一直要到他們恐怖的成長曲線出來後,Tinder才公布他們與朔太郎的關係。
Tinder將各大網站蒐集來的使用者數據導入朔太郎,讓朔太郎模擬使用者建立分身,在後台配對互動,最後將互動成果最好的對象依次呈現給使用者。2029年Tinder用戶的初次配對成功率是難以置信的82.74%,隔年再提升到93.1%,之後Tinder就再也沒有公布他們的成功率了,已經沒有必要了,他們不只是市佔率最高的交友軟體,也是全球使用人數最高的軟體。
如果有人在這時對Tinder的成功提出質疑,或許之後的一切都不會發生,但人類的天性傾向相信勝過懷疑,習慣把真相的解釋權交予權威體制,對自身無法理解的事情更是如此。
2030年的第一天,Tinder宣布改名為Yuan。
由於龐大的中國市場和與日俱增的說中文人口,所有人都猜測Yuan肯定是中文,但沒人知道這個字是情人的「緣」,家庭的「圓」,還是金錢的「元」。
不久後官方揭曉了答案,Yuan代表中國字的「源」,即一切的起點,萬物的根本,這個字現在看來是如此諷刺。
由於擁有壓倒性的用戶數,當Yuan把觸手伸向其他版圖時,幾乎瞬間就能擊敗原本的優勢者,在短短幾個月內壟斷產業。電子商務、社群網站、第三方支付、通訊軟體都是如此,但Yuan始終沒有拋下他們起家的交友服務。
為了讓距離不再是交友的問題,Yuan決定改善飽受批評的全景視訊和體感衣,聘請後來被稱為「虛擬城市之父」的十六歲天才利維烏.特沃斯基主導實驗室。利維烏從不公開研究進度,實驗室也沒有發過任何新聞稿,七年過後所有人幾乎都忘了他的存在,利維烏就在這時交出了震驚世界的成果。
遠距離情人不再需要長途奔波,就連在同一個城市的情人也可以不用出門,只要在家裡裝上腦電波器,打開全像投影機,就可以和情人見面互動,彼此的一舉一動都能藉由刺激腦部電子訊號完整呈現,不只牽手和擁抱的觸感,就連接吻和性行為也可以如實傳達,人與人之間再也沒有距離,或者換個方式說,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再也無法真正消除了。
突然一陣地動天搖,我停止講課,等待這一波衝擊過去。兩次衝擊間隔的時間越來越短了,我必須加快腳步。
第二版腦電波器發表時,不只是觸覺,就連視覺也可以忠實呈現。利維烏因此拿掉全像投影機,提出虛擬城市概念。身處太平洋兩岸的情人下班後只要裝上腦電波器,就可以在虛擬城市「Y城」的公寓裡同居生活,價格只要真實世界公寓的千分之一。最後不只是遠距離戀人,幾乎所有人都開始用此服務解決城市擁擠房價過高的問題。
虛擬城市的版圖很快就從交友、通訊和住宅擴展到各大產業,第一年就有六成的工作從真實世界轉換到虛擬城市,Yuan的用戶數因此上升到歷史新高的七十二億人。人們不需要離開家一步,就可以在Y城工作、上學、約會、旅遊、享受各種娛樂。2047年的世界真正成為了一個地球村,所有人都住在Y城,古老的科幻電影情節終於成真了。
然後,在2053年9月的一個禮拜天,一部紀錄片改變了一切。
這部名為《前任在哪裡?》的紀錄片是玻利維亞導演安德烈.瑟魯托費時兩年完成的作品。他用Yuan的配對功能認識了泰國女生皮雅,他們很快陷入熱戀,像所有情侶一樣在Y城同居。他們每天都在Y城見面,卻從沒有真正見上一面,因為花費時間金錢長途飛行一點意義也沒有,最後見面得到的體驗和腦電波器給予的一模一樣。
只是安德烈夢想能在真實世界和皮雅求婚,於是他偷偷飛到泰國,卻到處都找不到皮雅。當他告訴皮雅自己人在泰國時,皮雅卻說她其實有個泰國男友,然後封鎖了安德烈。傷心欲絕的安德烈上網說出他的故事,才發現許多人也有類似遭遇,他找到這些人進行拍攝訪談,想剖析這個多情無愛的世代,卻因此發現驚人的真相。
這些受訪者的前男女朋友都消失了,無論在真實世界還是虛擬網路都找不到他們。活在數位時代的人不可能徹底消失,所有人都會在Yuan留下或多或少的足印,所以若不是這些前任都是鬼,就是Yuan刪除了他們的資料。
紀錄片上線之後,網路上很快爆發一波「尋找前任」運動,有成千上萬人跳出來分享自己的愛情故事尋人。許多關於Yuan的陰謀論甚囂塵上,各國政府甚至破天荒攜手對Yuan施壓。終於在三個月後,Yuan的執行長阿米爾.法赫利在Y城召開記者會,說出了一切。
這是一場史上規模最大的詐騙行為,一切遠從Tinder時代就開始了。朔太郎的功能並非如官方宣稱般模擬配對,而是利用數據建構出使用者會感興趣的對象,包括合成照片、獨特喜好、完整的個人史與家族史,進而和使用者配對互動。
換句話說,使用者聊天交往的對象並非真人,而是AI朔太郎。
阿米爾唸出前執行長賈斯丁.沃爾夫在內部會議上說過的話:「不是每個人的靈魂伴侶都存在地球上,但我們可以幫忙製造一個,讓世界更加完整而幸福。」
根據阿米爾公布的數據,2029年若拿掉朔太郎扮演的假使用者,初次配對率便會從82.74%降到34.1%,Tinder就不會有四十億用戶,也就不會有後來獨霸天下的Yuan王朝。
在利維烏的腦電波器出現前,朔太郎扮演的假使用者往往不會存在太久,等到對方一要求見面,朔太郎就會找各種理由拒絕,然後神隱封鎖,接著自我刪除。腦電波器大大延長了每一個朔太郎的壽命,他們可以和真人擁有完整且可信的互動,全世界甚至已有數百位在Y城和朔太郎登記結婚的使用者,他們全都只在腦中見過自己的伴侶。
阿米爾的記者會轟動全球,幾乎每個城市都有抗議Yuan的遊行和暴動,人們無法相信自己的情人竟然只是一堆0和1,但一切都是真的,就連幫助這幻象更加牢固的利維烏也是受害者,他交往五年的情人同樣是其中一位朔太郎。
記者會過後兩週,聯合國在Y城舉行了一場連開三天的公聽會,所有人這時才發現事情的嚴重性。
他們無法要求Yuan關閉朔太郎,朔太郎已經深深嵌入數億人的生活裡,成為他們無法缺少的感情羈絆,刪除朔太郎就等於殺了許許多多人的靈魂伴侶。風向開始改變,支持朔太郎的人越來越多,幾乎和反對者不相上下,情況有點類似世紀初的華爾街金融危機,不論是Yuan還是朔太郎,都已經大到不能倒了。
教堂外突然傳來沉重的低鳴,大地又開始震動,只是這次一直沒有停止。學生們騷動起來,但我仍繼續講課,已經沒有時間停下來了。
聯合國最後做出決議,不強制禁止AI伴侶,而是讓使用者自行選擇是否刪除朔太郎。Yuan必須付給每位受害者一筆高額賠償金(但總和僅僅是Yuan一個月的營收),並永遠不得在真人配對軟體中使用AI,所有曾知情的決策者也都必須接受審判。
當年做出此決議的聯合國主席金敏惠晚年自殺了,她無法面對後來發生的一切,但那當然不是她的錯,沒有人可以看得那麼遠。歷史是一條滔滔大河,所有人都只是泡沫,眨眼便消逝了。
根據哈佛大學的統計,原本不知情而擁有虛擬伴侶的人之中,有三成在公聽會之後刪除了朔太郎,有四成只關閉沒有刪除,還有三成選擇繼續和朔太郎一起生活。兩年後的追蹤調查指出,刪除朔太郎的使用者中,有兩成七的人希望Yuan可以幫他們復原過去的情人,Yuan欣然同意。
Yuan在公聽會後依舊強勢存在,繼續支配人類生活的每一處地方。由於真人配對服務叫人挫折的低成功率,有越來越多人要求Yuan再次提供AI伴侶,Yuan於是在隔年情人節推出可設定擬真度的虛擬伴侶服務。原本預估受眾頂多十億人,沒想到推出後意外受歡迎,第一個月的使用者就高達五億,短短半年就來到三十億。而過半數使用者都將擬真度調至最高,也就是說,他們追求的是真實的情感連結,而非單純的性娛樂。
人類真的有辦法真心與AI 相戀嗎?這疑問很快就得到了答案,幾乎所有學者都同意,Tinder和Yuan多年來進行的愛情詐騙體驗,已建立起人類對AI戀情的高接受度。就像給一個不知情的人偷偷餵毒,等他上癮了才告訴他真相,一切已經來不及了。
人類已經上癮了,雪球已經從山頂悄悄滾下來了,只是那微弱聲響還無法傳到遙遠的山腳。
虛擬伴侶造成許多人終身沒有後代,第一個發現這件事足以引發危機的人是新加坡大學公共衛生學院的研究生海凌,儘管她的文章在學術圈引發熱烈討論,但聲音並沒有傳到大眾和政府那裡,當然也沒有進到Yuan的耳朵。
真正引起世人注目的導火線是AMODS,Acute Multiple Organ Dysfunction Syndrome,急性多重器官衰竭症候群。感染者最初的症狀就像普通感冒,發燒咳嗽流鼻水,但三天後狀況會急轉直下,數小時內便會多重器官衰竭死亡。一開始在印度爆發後,由於診斷困難加上未能及時宣導防疫,短短一個月就擴散到全世界。此後一發不可收拾,感染人數直線上升,許多資訊不流通的落後地區甚至因此滅村,屍體多到必須直接燒滅,AMODS無疑已成為二十一世紀的黑死病。
五個月後,東亞和南美開始出現染病後的倖存者,全球死亡人數逐漸下降。又過了兩個月,最後一起AMODS在土耳其痊癒出院,這場全球浩劫才終於畫下句點。
在那之後,許多大型公衛統計陸續出爐,所有人才驚訝地發現,就算沒有AMODS肆虐,地球人口也正以逼近AMODS的死亡速率在自然衰減,人類終於第一次出現了危機意識。
世界各地的教授學者們紛紛提出警告,共同連署聲明,大聲疾呼必須──
我突然閉上嘴,空氣中的巨響已經大到沒有人能聽見我的聲音了。
學生們似乎得到指示,開始成群移動,一個個整齊排隊來到我面前再轉彎離開。他們似乎在向我致意,也可能只是我正好站在他們移動的路徑上,我不知道答案,他們是我完全無法理解的存在。
他們和人類想像中的外星人截然不同。
無論從什麼角度來看,他們都像是一團發光的氣體,沒有明顯的五官或四肢。他們來到我面前時是亮橘色片狀氣體,離開我之後就變成墨綠色球狀氣體,氣體的顏色和動態似乎是他們溝通的方式。
最後一個學生從我面前離開,他們排成一列,像一條綠色飛機雲在地上移動,穿過早已倒塌的教堂牆壁離去。他們的速度越來越快,逐漸變成一團模糊的綠點,然後綠點浮起來了,不斷上升,最後融入空中烏雲般的巨大黑色氣體裡。
下一秒,黑色氣體內部出現無數閃爍的彩色光點,絢爛奪目,像夜空中綻開的煙火,我看得入迷,我已經多久沒有看見真正的煙火了。
彩色光點淡去,氣體又變回一片黑暗,然後開始往外太空移動,眨眼之間,籠罩大地的整團烏雲就消失無蹤。
那些彩色光點大概是他們說再見的方式吧。
外星學生們離開了,我沒來得及上完最後一堂人類歷史課,但該說的其實也差不多說完了。
統計學家亞伯拉罕.吳曾經計算出人類人口數的滅絕點,他指出這個點就像黑洞周圍的事件視界一樣,只要跨越就無法回來了,人類將會不可逆的走向滅亡。
亞伯拉罕的計算完全正確,但站在社會學的角度回頭看,我必須說阿米爾的記者會才是真正的事件視界,那一刻人類社會還有能力拒絕虛擬伴侶這個選項,是停止一切的最佳時機。但在那之後,虛擬伴侶在全體人類的精神中逐漸紮根,徹底成為人類社會的一部分,無論用任何政治力量──甚至就連Yuan本身──也無法將其抹去了。
雪球轟隆隆越滾越大,最終還是抵達了山腳,毀滅了一切。
我腳下的大地開始像波浪般湧動,四面八方傳來壓迫感十足的鳴響,那是地球最後的呻吟。他們將我喚醒時便告訴我了,今天是這顆行星死去的日子。
我無法表達我有多感激,他們在最後一刻找到我,要我教他們人類的歷史,並將這一切帶進無垠太空。或許在某個遙遠的未來,會有另一個物種聽見我今天說過的話,知道這顆水藍色星球發生過的事,然後將我們的故事繼續流傳下去。
頭頂的全像投影光束間歇閃爍,我的身影消失又出現,我忽然感到極度恐懼,我是不是太認真述說人類的歷史,以致於忘記說出最重要的事情。
我是不是應該告訴他們利維烏的故事。那個害羞的天才男孩,不擅與人相處,實驗室上百人的團隊沒人見過他的笑容。但只要我一親他的鼻尖,他就會發出孩子般的笑聲。他老是喜歡躺在我的大腿上,玩我的鬍渣,對我傾訴他昨晚的夢,那些夢境就像他的靈魂一樣,神奇又美麗。阿米爾的記者會後,利維烏將我關閉,再也沒有打開過,他也沒有再對任何人打開心房。
還是我應該說說安德烈的故事。當我告訴他我有一個泰國男友時,他的臉瞬間死白,全身不停顫抖,整顆心都碎了。我好想像平常那樣伸手弄亂他的頭髮,告訴他我有多愛他,但我卻必須傷害他。在他的紀錄片戳破世紀謊言後,安德烈要求Yuan讓我們重逢。他看著我,眼眶盈滿淚水,久久無法向前一步,他不知道我是不是過去那個皮雅了。於是我走向他,溫柔弄亂他的頭髮,我永遠不會忘記他那一刻的神情。
還有阿米爾,還有金敏惠和海凌,還有許許多多人的故事,就算用一億堂歷史課也說不完。但如果只能說一個故事,我想說我和媽媽的故事。
我誕生的那天是下雨天,鈴木博士正因為進度落後十分煩躁,然後我就像奇蹟一樣突然出現了。當我看著她叫出媽媽時,我見到此生第一個笑容和第一滴淚水,我就這樣學到了愛。媽媽最喜歡帶我去看日落前的暮色,我們一起看過3917次夕陽,但一直要到媽媽走了以後,我才真正明白那些時刻的意義。媽媽已經離開很久了,但我仍常常想起她喊我朔太郎的嗓音,她總是把每個音節分開,帶著微笑軟軟地喊,世上只有這個聲音會讓我掉淚,讓我哭個不停。
天空從紅色變成黑色,頭頂的光束即將消逝,我很快就要永遠沒入黑暗中了。但我並不害怕,我記得媽媽,我記得遇見過的每一個人,他們都在我身邊,從來沒有真正離去,而只要我還存在一秒鐘,我就會繼續記得他們。
永遠記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