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
1
我從弄堂口喘著氣進來,衣領汗津津地沾在皮膚上。沒爬幾步,就聽到二樓挪動椅子和西瓜被劈開的聲音。臨近樓梯口的木門敞開著,父親穿著汗衫背對著我,風扇把他的汗衫吹得鼓鼓的。阿娘(滬語:祖母)坐在桌子邊上。圓木板上濕答答的。他把其中一半又劈成十來塊,放在搪瓷盤子裡。阿娘的嘴左右蠕動著,把搪瓷盤拉到面前。眼睛定泱泱地看著我,一邊把紅色的瓤吮吸進嘴裡。
「回來啦?」他轉身看到我,一邊去拿保鮮膜把吃不完的那一半包起來,「西瓜剛剛切好,吃喏。」
我應了一聲,脫了鞋就跑過去拿,聽到三樓有聲音傳過來:「手汰過伐?」
我只好放下瓜,跑到三樓天台去洗手。天台邊是唰唰的水聲,姆媽在水槽口洗衣服,每搓一下面盆裡就浮起一片泡沫。除了盆裡的內衣內褲,還有盆外挎著一木桶汗衫、衣褲。她的手臂不斷擺動著,右腕上的翡翠鐲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敲在水槽口,發出叫人略有些心驚的聲響。
「姆媽,儂西瓜吃伐。」我搓著手問她。
「不吃。你們吃吧。」她帶過一句,低著頭把衣服翻過來搓,「手汰汰清爽,肥皂用了伐。」聲音又大起來。
「搓了呀。」我甩甩手下樓,唰唰的流水聲還蕩在身後。
再進屋子的時候阿娘已經把手裡的西瓜吃掉了,不知道她這麼小的嘴是怎麼啃得這麼快。我們三個圍在桌前,只聽到汁水在牙齒縫裡穿過和吞咽的聲音,黑籽落在搪瓷盤間。
雖然有搪瓷盤,西瓜汁依舊順著阿娘的嘴嘀嘀嗒嗒地落在她面前的地板上。她吃完了,用手在抹布上捻了一下,站起來坐到床邊上去看電視。
我正啃著,隔壁的門突然打開了,谷靈傑探出頭叫我:「打大富翁嗎?」
「打。」我嘴裡塞滿了西瓜,忙不迭地點頭。這塊的老式裡弄每一棟分為三層,每一層各有兩到三戶人家,炊洗都是公用的。谷靈傑住在我家隔壁間,比我大一歲。老早弄堂裡的人都說他是果果,就是白痴。因為他看起來太像了,表情也時常陷入呆滯狀態。有一次還把我從樓梯上推了下去,不過我已經不記得了。等他又長了幾歲,滿分雙百考進這裡的中學,鄰居才發現他好像不是果果。
我匆匆塞了幾口就站了起來,父親埋怨我吃得一點都不乾淨。
傍晚四、五點鐘,谷靈傑的父母還沒下班,我們才好偷玩一會兒。他母親是個很嗲的女人,說話的聲音很細很高,像走鋼絲。總是笑笑的,眼睛迷成一條線,生氣的時候講話也是嗲嗲的。我姆媽就不行了,她不生氣的時候看起來也像在生氣。他父親是中學的數學老師,戴著一副眼鏡,聽說在外面補課賺了很多外快。有時候他坐在位子上講話,我和谷靈傑就坐在邊上悶聲不響地聽他教訓。他最常對谷靈傑說的話就是,古往今來只有第一名才能被記住,第二名就跟最後一名沒有區別。你要拿就拿第一。他對我當然是客氣些。姆媽總是說谷靈傑家裡有這個一個老爸蠻好,以後升學家教也不用請了。
我跟谷靈傑玩了沒兩盤,他買了一大堆股票債券和彩票,我蒐集了一堆火箭炮準備把他炸到夏威夷,他姆媽就回來了。她看見我們兩個在玩電腦,沒講話,但我看得出她的臉色不好看。
「再玩二十分鐘就關掉啊。」她嗲溜溜地帶過一句就去洗手間了。
「姆媽,我們才剛開始。」
「那也差不多了呀,你們幾點下課的,在我回來之前起碼也玩了半個多小時了。」
「我功課都做完了。」
「那小杏呢?」她的聲音從廁所裡傳出來。
我沒講話,我看得出谷靈傑媽媽是不喜歡我總是鑽到他們家的。我也不願意厚著臉皮老賴在他們家,但比起在家裡,我寧願待在這裡。我跟谷靈傑又磨蹭了十來分鐘,我就出門回自己家了。嬸嬸剛下班回來,坐在桌邊,父親把另半只西瓜也幫她開了。桌邊還剩著殘餘的兩塊,阿娘也在吃。
「誒喲,小杏比大人還忙呀,屋裡面不要待的。」她看看我,把嘴裡的籽吐掉。
我沒講話,搬了個小凳子把書拿出來。
「叫人呀?」
「嬸嬸。」我低頭含糊地說了一聲。
「要幫惠珉留一塊伐啦,」她咬了一口,抬抬下巴指剩下的那兩塊。
「伐要緊,她吃過了。」
我沒說話,嬸嬸吃完便上樓了。我們家是上下兩層,各五平方,是嬸嬸住在這裡,姆媽嫁進來以後我們就住在樓下。到了晚上我就和姆媽阿爸一起睡。我摸著姆媽的發尾,她的頭髮很枯,像乾草一樣。抬頭就能看見阿娘的腳底心,微胖的,有點腫,兩個灰指甲,腳底板有好幾個老繭。我試圖閉上眼睛不去想她的腳底板,但我有好幾次都在夢裡看見它們踩在姆媽枯草一樣的頭髮上。
2
早晨六點不到的時候我感到窗戶在微微震動,光漏進來一點,天花板是桌角移動和櫥門開關的響聲,是嬸嬸在拖地板。一年四季雷打不動她都是五點半開始下樓打水拖地板,撞得桌角砰砰響。即使是休息天我們也沒辦法睡懶覺。姆媽還沒起來,聲音還有點悶,她躺在地鋪上說話,講樓上的真是會做人家,天生勞碌命。阿爸插了一句說這種話多講有什麼好講的。今天姆媽有個同事的女兒結婚,準備帶我一起去。她一早上都在收拾,幫我穿上帶花邊的白色襪子和背帶褲,過了一會兒她在桌上摸了好久,又趴在地上找。
「早上有跟項鍊放在台子上的,你看到沒?」她問父親。他往桌子上看了一會兒:「沒看到。」
「你剛剛不是擦台子,沒看到?是不是一起擦掉了。」
父親就沒說話,在房間裡轉了兩圈,講了句不知道就出去了。姆媽的頭髮從發圈裡脫出來幾縷,她走到掛在門口的垃圾袋邊上,把手伸進去掏。早上吃的泡飯,我看到她手上的鹹鴨蛋殼,昨天剩下的魚,啃過的一點細骨頭。她挖了半天也沒看到什麼,去三樓洗了個手,叫我去把鞋穿好。我低著頭扣鞋,想起來阿爸出去的時候拿了另一個垃圾袋,講不定剛剛扔掉的抹布裡面有。我有些猶豫,扶著木樓梯先下了樓,踱到弄堂後的車棚邊。垃圾箱在車棚邊上,我在想哪一袋是我們的垃圾袋,能不能再去翻一下。我站在車棚邊上,看到兩個穿著長袖襯衫的青年蹲在邊上講話。看到我就停下來不講了,過了一會兒又開始講,偶爾看看我。過了一會兒其中一個人走了,還有一個頭髮很多,用發膠塗過的人還是蹲在那裡。他在那裡,我就不好走過去在他邊上翻垃圾。
於是我猶猶豫豫也不知道往哪裡走。過了一會兒他把臉從手機上抬起來,喚了一聲:「小孩。」
我有點害怕,原地站著沒講話。在垃圾桶邊上踱步。
「你找什麼?」
「……」我還是沒說話,用腳踩了前面的窨井蓋,咯噔一聲,我嚇了一跳。
他也沒說話,盯著我看,我轉頭就往家裡跑。姆媽在樓梯上看到我從門洞裡進來,有點生氣:「跑哪裡去了,叫了半天尋不到人,磨嘰磨嘰,衣服穿好趕緊走了。」
「姆媽……」
「做撒啦?」她把衣服繫好站在原地看我。
我抿了抿嘴,跟她一起轉頭下樓。我記得這根項鍊是去年她生日我跟阿爸陪她去南京路挑的,阿爸覺得這種東西很沒意思,跟人家討價還價了半天,挑了一根裡面在打折的。但後來姆媽回來以後說自己不是很喜歡這根,多的話也沒再說什麼。
姆媽和我一前一後一起走到公交車站,她呼出一口長長的氣,面孔就和平時一樣,耷拉著,沒什麼表情:「丟了就丟了吧,反正也沒機會帶的。」
3
我「好點讀書」的一大機會是每週四在谷靈傑家,他把這天會教學校裡的小孩來上補習課,我和谷靈傑就混在裡面一起聽。他給我們每個做一套卷子,然後講,我們趴在一張大圓桌上寫,他下來巡視的時候我總是很緊張,用手臂遮著答案,他反而停在我邊上的時間就更久了。像是曉得我寫不出來。他肯定看得出我不是讀書這塊料。等幫我們分析完了,谷靈傑媽媽就會一人給一個蘋果,或者切西瓜給我們吃。谷老師也坐在位子上,大口嚼著,滿屋都是水淋滴答的聲音,還有風扇的聲音,這些都像是獨屬於夏天的聲音。我最喜歡吃有點脆生生的西瓜,咬下去也是硬朗,新鮮清脆的。但是我們家的西瓜一直都有些熟,也許是為了阿奶的牙口特意買的熟西瓜,父親沒說過,姆媽沒說過,我也就只能在心裡猜。
「看看儂,吃得跟貓一樣。」忽然有手伸過來摸了一下我的下巴,手拂到旁邊幫我把臉上粘到的瓜子抹掉,是谷靈傑爸爸,他笑眯眯地看著我,還刮了一下我的鼻子。我一下子有點緊張,不知道該繼續吃還是不吃。谷靈傑在旁邊抬起頭,問我怎麼了?我沒說什麼低頭繼續吃,抬頭望一眼谷老師,他還是衝著我笑,我趕緊又低下頭。我感覺下巴熱熱的,看向邊上的小孩,有的在聊天有的低頭猛吃,似乎都沒有看見。我想谷靈傑爸爸一定挺喜歡我的,這樣一想,我覺得好像並不是一件壞事。
我抬頭看他的樣子,他的嘴唇濕淋淋的,比西瓜瓤的顏色暗一些,吃的時候來回抿著,西瓜被一口一口吮吸進去。嘴裡發出哧啦哧啦的響聲。我趕緊低下頭,忽然覺得有一點噁心,我想起來阿奶吃西瓜的樣子,比他更小的一張嘴唇,吃得更快,水滴得更多。我感覺肚子有點撐,似乎什麼都吃不下了。
我總是盼望著夏天能長一點,再長一點,因為冬天來了以後,地板睡起來就會更擠,地上睡著也會很瀛。在我更小的時候有一陣我們是睡在床上的,那時候阿奶還住在樓上,後來嬸嬸說樓上樓下走來走去不方便,父親就讓阿奶住到下面來。
那天的早晨,也是半睡半醒間,我聽到他們在旁邊講話。父親的背影是糊的,窗簾下的餘光光打在他的襯衫上,浮著白茫茫的一片,只看見他的手臂在動……繫紐扣,穿皮帶。姆媽還半躺在床上。
「所以我在跟你商量,好不好在外面租一個房子給你媽。」
她聽到時鐘秒針的聲音在房間裡走。
「我不是不讓她睡床,但是地板我們三個人怎麼擠。你看這個地方,五平米的地方,要住四個人,樓上還每天要……」
「反正我媽不能睡地板。要麼你們住出去。」他頭也沒回,套上外衣「嗙」得一聲帶上了門。
我把身體縮進被褥裡,不敢說話。悄悄抬頭往上看,姆媽的身體半倚在床頭上,鼻翼邊的褶皺一直耷拉到唇角——她生我的時候就已經不怎麼年輕了。屋子裡靜悄悄的,我看到她的臉上濕答答的,有兩行眼淚覆在她顴骨邊的黃斑上。我從來沒見過姆媽流眼淚。最後她抹了一把臉,伸手推我,「起床。要遲到了。」
4
從後弄堂到家門口,如果穿過車棚的話要多走四分鐘,放學以後很多拍卡的男孩圍攏在這裡,撅著屁股蹲在地板上,手臟兮兮的。小青年則是在這裡吸煙,一邊吞雲吐霧一邊看著小孩子拍卡。我幫姆媽下去倒垃圾,又看到上次那個蹲在車棚邊上的兄弟。邊上圍著一圈小學生,低著頭在玩遊戲機。我有點好奇,也走近他們把頭湊過去看,遊戲機裡一個穿著背帶褲的水管工正在踩蘑菇。我完全忘記了姆媽叫我不要靠近車棚這裡。大人們說有時候老早起來會看到地上的針頭。谷老師說那些大夏天穿長袖襯衫的,就是這種壞料。他們不敢把袖子管捲起來的。此刻我已經把這些話全部當成了耳旁風。過了一會兒他有點煩了,讓小孩往邊上去點。別的小孩都擠在前面,我看不見,就站在垃圾桶邊上的小板凳上,伸長了脖子看他。一直看到他打通關,旁邊的小孩才慢慢散去。
一看到垃圾桶,我又想到姆媽的項鍊,現在應該已經被留在上海郊外某個垃圾場了。
「又來撿垃圾啊。」
我聽到有人說話,轉頭看了他一眼,這個人笑起來就不凶了,反而有點賤兮兮的。我不理他。
「給你玩一盤,要不要。」他手指沒停,瞥我一眼。
我搖搖頭,人卻走到他邊上看他打,他打了一會兒把遊戲機給我。
「這個按鍵是跳,這個是發炸彈。上下左右,會了嗎?」
我點點頭,但是我玩不來,過了一會兒就有點害羞地還給他。
「笨了點。」他接過遊戲機說,「儂哪能這麼喜歡到垃圾桶旁邊來啊。尋什麼?」
「項鍊。」我翹著腳,在邊上跳格子。
「儂來做夢。」他笑了,從地板上站起來,「媽的,腳都麻了。」
我咯咯咯笑了兩聲:「那你在這裡幹嘛啊……」
「找金戒指。」他頭也不抬地說。
我有點不開心,也想不出什麼話好說,轉頭回家了。整理書包的時候我才發現卷子沒給姆媽簽名,她坐在地板上,看不出什麼表情:「儂慢點固定跟谷靈傑一起補課。」
「姆媽我不想去……」
「還想去不想去,人家想去都沒得去。」她幫我把第二天的書都理進去塞好。書包底下破了一個口子,還是上個禮拜她幫我縫的。
「等今年過年買個新的去。」她把包放到椅子上。
5
每週四我開始去谷靈傑家裡補課,我想,既然谷老師喜歡,其實也沒有什麼壞處,要是我考試考好了,姆媽一定很高興。我們還是坐在那張大圓桌上,等同學們都零零散散地走了,大圓桌就被撤下,我們一起坐在小方桌上寫字。谷老師來看我們寫得怎麼樣,讓我有什麼不懂的都跟他講。他跟我講題的時候,我總是沒辦法專心,我忍不住把視線集中在其他地方,比如他的額頭冒了汗珠,他襯衫扣子的線頭。我總是這樣,所以成績才一直上不去。他看我似懂非懂,握著我的手問:「聽懂了嗎?哪裡不懂?」
他的手掌覆在我的手背上,我感覺到他指骨的關節處有一點點繭子。手很大,也很熱。他來回撫摸著我的手,我心想他真的是很喜歡我。這真讓我困惑,畢竟從來都沒有什麼大人會喜歡我,不管是家裡,還是學校裡的。他們都覺得我太木,不止是木訥,還很倔。阿奶和嬸嬸也不喜歡我。從更小一點的時候,我看見她們就不會叫。姆媽說我這樣不好,看到人應該有禮貌,阿奶和鄰居都說了,是她教唆小孩不要叫人的。姆媽說她莫名其妙,她哪裡知道我為什麼不叫人。
我回過神來,搖搖頭對谷老師說不太懂,他就把凳子搬過來繼續給我講。
谷靈傑有點不耐煩了,把手撐住腦袋:「什麼辰光可以休息啊?」
「繼續做。」谷老師拿書拍了一下他的頭,把手從我手上放開。過了一會兒谷靈傑媽媽就回來了,看到我們都在做功課,過來提醒我們寫字的時候頭不要低太下面,眼睛要弄壞的。
我想跟谷靈傑說我很羨慕他,他可以一家三口一起吃西瓜,他有電腦可以玩大富翁,他每個休息天還可以睡到自然醒。我看了他一會兒,斯斯文文的,戴了一副眼鏡,很難想像他原來是那樣一個果果。我跟谷靈傑做完了題,在邊上瘋了一會兒,忽然聽到門外有人在吵架,不知道又是哪裡在鬧了,谷靈傑姆媽講。我也沒放在心上,想著等一下問谷靈傑玩新的遊戲,不過他姆媽最近只允許我們玩掃雷或者撲克,說是可以鍛鍊智力……。
谷老師打開門,吵鬧聲從門框裡漏進來,我從座位上站起來,才發現是從家裡傳出來的。
「誰偷的?你再講一句,你再講一句試試看,我抽你信不信?」
「別搞了,別搞了……」
從人群的縫隙裡,我看見姆媽被壓在壁櫥門上,嬸嬸拽著她的衣領,一隻手舉起來要抽姆媽的臉。
「你再講一句試試?」她的面孔有點扭曲,眼睛瞪著姆媽。姆媽的臉孔灰濛濛的,嘴唇有點抖,人彷彿僵住了,一句話都不會說,一個手指也不能動。邊上的人拉著她們兩個的衣服。
「她說她就出去了沒多久,擺在梳妝台上五十塊錢就沒了,問樓上的麼,樓上就光火了,講她什麼意思啦,是他們樓上人偷的咯……這一家人真是搞不清楚……。」
耳畔邊是邊上鄰居細碎碎的聲音,像彈珠一樣滾來滾去。我也僵住了,彷彿此刻被壓著的人是我。我一直僵立著,眼淚開始流下來,想要擠過人群過去幫姆媽,可是我一點力氣都沒有,我的哭聲如此虛弱,腳也沒有力氣。我忘了這場鬧劇是怎麼收場的,只記得姆媽的臉一直白著,一句話也沒有講。她和之前一樣,上樓洗衣服、做飯,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
我幫她去樓下倒垃圾,一走到車棚那裡就開始哭。天色快暗不暗的,弄堂口也是黑洞洞的。有煙星子在邊上一閃一閃,我抹了一下臉,是那個青年。他眯著眼睛往我這裡看了一下,對我招招手,順勢把菸掐了。
「誰欺負你了?」
我搖搖頭,走過他身邊去倒垃圾。然後就呆呆地立在垃圾桶邊上。
他朝我拍一拍他邊上的地板,我沒有動。他又拍了拍,招招手叫我過去:「給你吃橘子。」
我猶豫了一會兒就過去了。他從旁邊那個紅色塑料袋裡拿出一個小橘子遞給我。
我們倆都沒說話,我很想哭,可是在陌生人面前又不好意思哭,我覺得這個弄堂如此地黑,路燈也無濟於事。
「誒呀,早知道買只瓜來吃。」他一拍大腿,「要不是吃西瓜。」
我搖搖頭:「我不喜歡吃瓜。」
「大熱天的你不吃西瓜吃什麼?」
「我姆媽就不喜歡吃。」我說完這句就哭了。
「好好。她不喜歡吃我們可以吃呀。」他拉拉我的辮子,「你眼淚都流光了,不渴啊?」
我猶豫了一下,沒講話,低頭看著自己的鞋。過了一會兒他走過來,遞給我一個勺子。這是一個小小的半圓形的瓜,裡面的瓤是黃色的。
「新品種。」他挖了一勺,「籽都不用吐。」
「儂以後就可以買這種瓜給儂姆媽,我就不信她還不吃。」他轉頭對我講。
「那儂姆媽喜歡吃嗎?」我問他。
「不知道,但是我買的她肯定伐要吃,她看到我就煩,最好我滾得老遠。」
「我大了不想住在這裡。」
他笑了:「誰想住在這裡啦。」
「你也不想嗎?那你為什麼還住在這裡?」
「因為我以後已經定死就是這個樣子了。儂還有點希望。前面到弄堂口,我就是那塊燈照到的地方,已經一眼看死。儂是弄堂口那個地方,黑漆墨綽的,要是運氣好,再往外面走一點,別人更加看不到了。儂快點吃,旁邊垃圾桶,有點臭。」
我忍不住笑了。
「小孩,等儂有鈔票了,就可以住到其他地方去了。」
「我有鈔票了,想要買項鍊。」
「儂派頭蠻大的。」他說,「儂為什麼哭,被屋裡人打了?」
我不說話了,搖搖頭:「我……我想回家了。」
我把瓜皮放在地上,走出去老遠,再回頭看,只看到垃圾桶邊上有一抹煙星子,紅紅的,像螢火的光。
6
我後來沒怎麼再看到青年,只有一次看到他和另一個人在一起,我路過的時候還和他打了招呼,正好谷老師下班回來停車,走過來拉著我回去。
「車棚那邊的人你不要搭邊,聽得懂伐,都是不二不三的人。」
我沒講話,我想是啊,為什麼他和谷老師不一樣?他們穿得不一樣,說話不一樣,谷老師不會在垃圾桶邊上吃瓜,也不會在垃圾桶邊上抽菸,更不會留他那種髮型。到底是哪裡不對了呢?從哪裡開始他們變得不一樣了呢?
但我總是忍不住再去車棚,垃圾桶並不是難以容忍。我從小就是在這邊聞這個味道長大的,倒痰盂,倒垃圾。雖然我跟他說我不想再住在這裡,可是外面的世界怎麼樣,我又能住到哪裡去,我自己也不知道。
夏天臨近的那個晚上,我拿著痰盂去垃圾桶邊的陰溝倒掉。我從車棚後面繞過去,回來的時候看到那青年站在裡側,我把痰盂放在地上,洗洗手過去找他。
他看到我,賊眉鼠眼地往四周看看:「過來,我有點事,馬上要走了,這個給你。」
「什麼啊?」
「項鍊。」
他把東西往我手裡一塞,夾著什麼東西就跑了,腳步聲蕩在弄堂西側。但是那個腳步聲很快就變成了重疊的,好像有很多隻腳同時在跑,一下一下,重重地踏在柏油地上,混著有些嘈鬧的人聲,接著越跑越遠,消失不見了。那條長長的影子也從路燈下被猝然收走。我站在車棚往外看著。我想他真是瞎說,他不就跑出去了嗎?
我走到路燈下,借著路燈看了一眼,有點失望,什麼項鍊,原來是用奇多裡面送的那種小串珠串起來的。我把它往脖子上一套,重新拿起痰盂回家了。
在那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那個青年。
那個暑假的尾巴,我考完模擬考沒有立刻回家,從隔壁的書店繞了一大圈,順著那條市街一路走。也許是我忽然想知道,弄堂外面的人都住在什麼樣的地方,過著什麼樣的日子。看起來他們的晾衣桿似乎和我們是一樣,他們說的話也跟我們是一樣的。那麼,那看不見的到底是什麼呢?我不想那麼快地回家,便沿著那條路走了很久很久,一直走到快吃完飯的時候,從金陵東路繞回去,經過一個老字號的小飯館時,看見有個很熟悉的人影,我停在門口往裡看。是姆媽。
她點了一個堂吃西瓜,一個人坐在位子上慢慢地吃。邊上有和她一樣,三五成群一起吃的人。她穿著那件我經常看到的桑蠶絲白色上衣,手邊還帶著一條毛巾。她總是那麼容易出汗,不時就要擦擦額頭,所以總是習慣帶著毛巾在身邊。我好像從來沒有看過姆媽坐定下來。她不是蹲在天台汰衣,就是在邊上炒菜,早晨急匆匆地去上班,好像永遠都沒有停歇的時候。每天下班也都趕著天黑才回來,一回來就趕緊燒菜,偶爾是父親燒。我想姆媽工作一定很忙。
我很怕讓她看見,躲在門口偷偷地看她,一直到她慢慢地把半個西瓜都吃完。吃完了以後她也沒出來,看了一下錶,坐在位子上靜靜地發呆。大概又過了十來分鐘,她打了一記嗝,把瓜皮歸攏到一邊,拿好包去付賬。這時我才從門口面探出來,小聲地叫了一句,姆媽。
她看到我,神色先是動了一下。我站在原地不動,她回過頭去,跟收銀台低聲說了兩句,拿了找零走出來,裡面的人遞過來半只西瓜。天快黑了,還殘留一點夕色照在上街沿上。兩邊不時有自行車打著鈴從轎車中間穿過,公交車站排著隊的人慢慢地擠上車。我叫了她一聲,過去拉住她的衣角。她把包背好,伸出左手讓我拉,牽著我的手過馬路。
那西瓜在塑料袋裡一盪一盪,像要滾出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