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是如何遇見我爸的
我想寫下我媽是如何遇見我爸的故事,我媽有時候,心情不好,會對我說起以前的事,她一開講,可以連講三個鐘頭不喝水。
先說,我媽樂於分享,但要是知道我把她的往事寫下來,還讓別人看到,一定會很不開心,所以不要告訴她,拜託,謝謝。我媽的不開心不是發火的那種,是閉上嘴,悶在心裡,然後在十年後的某個時機點,某個安靜的上午,突然叫我來坐一下,然後連講三個鐘頭不喝水。
1
我媽跟我爸住同一個漁村,那漁村細細長長,一個頭一個尾,加上他們小學讀不同間,連見面都很難。我媽第一次遇見我爸,是她國小三年級,去買早餐的時候。
那是小舅舅的早餐。
我外婆總共生了五個,女女女男男,我媽排行第三,正中間,還是女兒,算是最不得人疼的那個。我媽小的時候,因為又吵又頑皮,曾經被送去給她的姑姑,也就是我的姑婆,要當她的女兒。她還記得,她穿了我姑婆送的新衣服,吃了麥芽糖餅乾,結果晚餐的時候,大家都找不到,因為我媽自己一個人走回家。
我姑婆對我媽算是真的很好,就算沒當成母女,每逢過年,還是會送一套新衣。我媽只能穿兩個姊姊穿過的,僅有的幾件新衣,都是我姑婆送的。雖然就那幾件,但我媽很寶貝,一直到她長大了還壓在衣櫃。
我外婆最疼的是小舅舅,每個人的早餐都是吃魚粥,唯獨小舅舅不同,他不吃,他會吵,因為有刺,不吃就是不吃,在那個吃都吃不飽的年代,我小舅舅竟然真的餓肚子絕食抗議,別的小孩沒這種決心。
「住在海邊的小孩這麼多,就他不要吃魚。」我媽講起來還是憤恨不平,「每個人都會噌魚刺,就他不會噌。」
我小舅舅自小體弱多病,我外婆顧得很辛苦,很愛護,加上小舅舅長得好看,輕輕一笑,比三個姊姊還溫柔,生氣嘟嘴,比三個姊姊還可愛,所以他鬧到最後我外婆一定會順他,給他吃特別的,用買的。
買早餐的任務最初是由我大阿姨來,大阿姨國小畢業後,去加工區紡織廠工作,要早起搭車,於是輪到我二阿姨來買。不過有一陣子,我二阿姨跟我外婆大吵大鬧,她想讀初中,我外婆不肯。但是抗議沒用,於是我二阿姨就不做家事,還跟我外婆大打出手。打輸了,她就跑去同學家躲起來,其實也沒多遠,就差一條街,躲了一個禮拜。
就是那時,變成輪到我媽,交付買早餐的任務。
「阿麗,妳弟弟的早點,知道怎麼買?」
我媽睡意全消。
「知道知道,我知道,五角買油炸粿,五角買杏仁茶。」於是便歡天喜地領了兩枚五角。
那時候我媽國小三年級,握著銅板,出發去買早餐的路上,既興奮,又新鮮,太陽眨眼,樹木揮手,海浪在不遠處唱歌給她聽,全世界都變得美麗無比。但是一到翁伯的攤子,彩色泡泡消失,開始緊張起來,手心冒汗,胃在旋轉,我媽雖然九歲了,但從沒拿過零用錢,沒花過錢,遑論點餐。
我媽一想到要開口,雙腳自動剎車,停在街角,望向翁伯。而翁伯站在攤子後,懶得招呼,沒客人的時候,他就在一張木板上,把大麵糰切成小麵糰,把小麵糰揉成長長一條,再對折,變一雙,然後切成很多段,那些一段一段的就是油條還沒下鍋被炸的樣子,小小的。
我媽等啊等,左腳站,右腳站,翁伯看她在那邊又著急又蘑菇,故意取笑她,「妳尿在急,去旁邊蹲啊。」於是我媽走遠了一點。
終於等到第一個客人過來,我媽專心要聽他如何點餐,但什麼話也沒說,點點頭,付錢,拿東西走了。我媽繼續等,第二個客人講了一堆,但都是不堪入耳的粗話,我媽遮住耳朵,所以仍舊沒學會。
第三個客人就是我爸,我爸雖然比我媽大一歲,但那時候個子很矮,跟我媽差不多而已,還剃光頭,就像海邊的石頭。
「老闆,油條來一根,杏仁湯一碗。」我爸講得落落大方,說完拍拍桌子,拿抹布,擦板凳,在攤子旁坐了下來,坐得安安穩穩,看向樹林後方,那裡有片藍灰色的海。
我媽躲在街角後,暗暗模仿,反覆練習。
而我爸一面觀浪,一面悠哉吃早餐。他吃早餐,好像有某種特殊規矩,必須按部就班,先把油條沾杏仁湯,放進口中,微微吸吮,然後輕輕咬斷油條,如果吃太大口,就配一口茶湯,咀嚼的時候,望向大海。
我媽遠遠觀望,邊看邊吞口水。
我爸吃完後,用手抹嘴,再用抹布擦手,然後付錢,跟翁伯道別,他住在漁村的另一頭,她從來沒見過。
等我爸離開,我媽終於有勇氣跟翁伯說,「老闆,油條來一根,杏仁湯一碗。」然後拍桌子,擦板凳,低著頭,坐在攤子旁。
「哦,學那個小光頭啊。」翁伯這麼說。
沒多久,炸得油酥酥的油條,香得軟綿綿的杏仁湯,就端到我媽眼前,她動也不動,簡直不敢直視在眼前舞動的美食,熱氣翻騰,像是舞蹈。她陷入綺麗的幻想。不曉得過了多久,直到有個歐巴桑來買早餐,要外帶,這才讓她驚醒。
「啊!」我媽大叫。
「妳叫什麼叫,嚇我一跳。」歐巴桑壓胸口。
「啊!」她叫了第二聲。
「又來啊妳,發什麼神經。」她有點生氣。
「抱歉抱歉,對不起對不起。」我媽連連低頭道歉,這才清醒過來,想起她出門的目的,「我忘記了,老闆,我要帶走。」
「要帶走好啊,妳的碗呢,鐵杯呢?」
「我忘了。」
「啊是不是錢也忘了?」
「錢,有。」
我媽付錢後,翁伯讓我媽一手拿著油條,一手端著大碗公,小心翼翼走回家。回去的路途,舉步維艱,明明沒幾分鐘前才走過的,竟然景色全非,陰雲密布,小動物躲進樹叢。
她滿頭大汗,停下腳步,定睛一看。右手拇指沾了油,油發著光,她舔了一口。接著發現左手拇指也沾了杏仁的白湯,湯也發著光,她舔了一口。
「咻──」
流星飛過,在她的肚子裡劃過,有一絲絲的滿足。但滿足感才來沒幾秒,走沒幾步,便消失了。
「嘶。」
這種失落的感覺令她覺得奇怪,也覺得奇妙,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媽決定再試一次,這次她輕輕咬下一小塊油條,含在嘴中,然後喝一口杏仁湯,讓這兩者在她的嘴中混合,她走得很慢,油條和杏仁湯也慢慢消失。
消失後,她驚覺一件事,嚇得她張大鼻孔。
「我偷吃。」
她心生恐懼,她今天出門前,還是個好女孩,想不到一出門就變了,偷吃了。她兩個姐姐都沒偷吃,就她犯錯。她想得喘不過氣,這個錯,只好怪罪給剛才遇見的那個男生,我媽想起他,便轉頭看海。
「海有什麼好看?」
到家門口時,我媽低頭一看,那杏仁湯只剩半碗,而那油條也只剩半根,說清楚一點,不是上下少一半,是左右少一半,再說清楚一點,那油條原本是兩條併作一條,少了一半,是一條被吃掉,剩下一條,變得更細。
「為什麼慢吞吞!」我外婆大吼,「妳去哪啊!」
「沒有啊。」
「還講沒有,這是怎樣?」我外婆看到我媽手中殘缺的早餐,氣得頭頂發煙,掄起拳頭,要打下去,「為什麼會變這款!」
我外婆是那種有上漁船做事的女人,抓魚就像抓衣服,抓蝦就像抓襪子,手掌又粗又厚,所以她那拳頭不是開玩笑,一搥打死一條魚,打小孩、打老公、打欠錢的人,從不手軟。
「妳講啊妳!」我外婆光用眼神就能壓死人,「妳嘴邊那是什麼?」
要是平時,我媽應該已經噗通一聲,下跪求饒,哭得把媽祖婆都搬出來。但是那天,她卻異常平靜,像愛睏的模樣,輕輕閉上眼睛,伸出舌頭,把嘴角的杏仁湯舔乾淨。
「媽媽,將我打死。」我媽的聲音輕輕柔柔。
「妳講啥!」
「我今天才知道,有這麼好吃的東西,好吃到可以死了。我知道,反正我以後也沒得吃,所以請媽媽,將我打死。」
「到底在講啥!」
「死以前,跟媽媽講,吃這有方法,一嘴粿,一嘴茶,含在嘴中,可以解脫一切。」
「你娘實在。」她被這般話氣到,漲紅著臉,舉著拳頭,咬著牙,沒打下去。於是舉得更高,還是沒打下去。所以只好再舉更高,咬牙咬得更緊。
這時,小舅舅喊她,「媽,我餓了,快點拿來啦。」小舅舅躺在床板上,又喊了一次,「媽,在做什麼!」還有第三次,「快點啦,是我的早點耶!」
小舅舅挨了一記鐵拳,空中翻一圈,落在床上正好趴著,嚎啕大哭。
我外婆愣住,沒去哄他,沒去抱他,站原地,似乎在苦思大道理。
當我媽睜開眼睛,發覺眼前的人竟是一座木雕,立在桌邊,任豔陽打在臉上,任塵埃飄揚,不為所動。但就在我媽要說話時,外婆開始動作,速度飛快,一口氣解決油條,然後大口吞下杏仁湯,我媽來不及阻止,就吃完了,一切都結束,連咳嗽一聲都沒有。接著,我外婆用鼻孔噴氣,面帶微笑,在小舅舅的哭聲中踏步出門,去找她的好姊妹好麻吉,分享早餐的心得。
2
我媽第二次遇見我爸,是在幾年後,在某個颱風之後。那颱風叫什麼,她忘了,並不是氣象史上有名的強颱,只是一個普通颱風。
雖然普通,但對我媽小時候所住的漁村,就沒那麼普通。
我媽住在木造土牆的平房裡,颱風來的時候,會透風,會漏水,但就算這樣又怎樣,大家都沒在煩惱,只要門窗關好,臉盆鐵鍋擺好,就能歪七扭八繼續睡。
到了天亮才驚覺,浴室被吹走了。
那間可憐的浴室,並不在室內,是平房外加蓋的小鐵皮屋。實際上,是我外公自行將鐵皮用鐵絲綁在柱子上,非常簡陋。
原本我外公想要去海邊找看看,看能不能找回來,或者再撿幾片,把小鐵皮屋搭回來,但是我大阿姨和二阿姨極力反對,終於讓我外公打消念頭,還讓一毛不拔的外婆,從標會抽錢出來,用來蓋新浴室。
沒有浴室的日子,就在屋子裡洗,用簾子遮住,用盆子裝水,用毛巾擦拭身體。我媽擦得很快,洗澡跟換衣服差不多快,因此她覺得身體老是有點氣味,若有若無,陰魂不散。為了減少汗臭,我媽就盡其所能不流汗,能坐就不站,能走就不跑,能吹風就不曬日頭。
偏偏那陣子,外婆要她幫忙跑到各處人家,收會錢。而在拜訪的過程中,有個女人,很不同,因為她跟村子裡的其他人比起來,穿得太漂亮,不僅化妝,擦口紅,連頭髮都染成酒紅色。我外婆最討厭這種女的,她因為自己都穿舊衣,連帶認為就是要穿得舊舊破破的,才有純正的心,才是善良的人。
「穿那款衫的女人,背後都偷來偷去,做黑的。」我外婆一口咬定,「心肝都是黑的。」
但她卻對國小六年級的我媽很客氣,很親切,說暫時手上沒錢,正在調,會錢可能要稍微晚幾天送到。那個女人跪坐在榻榻米上,以端莊姿態,向我媽跪拜致歉。我媽非常慌亂,一來她沒被人拜過,而且還是大人,二來她怕體味被聞到,趕緊向後跳開。
但在過程中,反倒是我媽聞到對方身上的氣味,有一股奇異的香味,她出門走遠了才驚覺,是香水味。
那是她第一次聞到。香水在我媽的世界,是神祕的寶物,之前只聽同學說過,同學大概是從小說裡讀來或是電影裡看來的,大家都沒看過,沒聞過。那天以前,她還以為香水會像拜拜用的香。
所以在回去路上,她邊走邊笑,雖然沒收到錢,晚上會被我外婆唸啊唸,但她發現世界上有個能蓋過身上臭氣的好東西,香水。
回家後我媽向我外公討香水,結果我外公聽不懂,叫她去煩我外婆。不過當然,外婆絕對不可能花這種錢,再講就打,沒有第二句。就連她的兩個姊姊也搖頭,說她想太多,還說有毒,小孩子不能噴香水,太危險。
不過到了隔天下午,事情有了轉機。我媽那陣子,放學後不會直接回家,因為回家會跟兩個弟弟打架,而打架會流汗,流汗會臭,所以下午的時候,她會躲到海邊的水晶宮。
水晶宮就在沙灘上,靠近樹林,像是個小帳棚,事實上不過是幾片蓋在沙灘上的鐵皮,而且那些鐵皮的前身,就是我媽他們家的浴室,颱風一吹,變成沙灘上的水晶宮。
那天我媽穿過樹林,抵達秘密地點前,發現,竟然有人捷足先登。
就是我爸。
過了幾年,我爸不再是小光頭,而且高出我媽一截,但我媽很會認人,大老遠就認出他,想起他害她偷吃的事,還有點氣。於是我媽躲在樹蔭下,壓低身體,一步步靠近,觀察我爸這個不良分子,到底在幹嘛。
我爸那時趴在沙地上,鐵皮帳篷下,手中拿著筆,書包就是書桌,到處都是信紙,根據我媽的觀察,那些信不是正常的信,她認為我爸在寫情書,而且寫了六七封的情書,被抓到要記大過。
而我媽那時候,猜測我爸寫的六七封,都是給某一位心儀的對象,唯一的靈魂伴侶。我媽看他寫得如此認真,當下認定他雖然是個壞學生,但至少也是個用情至深的可憐人。當然,根據現今對我爸的認識,反推當時的他,百分之百是寫給六七個不同的女生。
而我媽還發覺一個東西,一股氣味,香水味。
我爸寫情書的時候,會先咬筆,看海,我媽也望過去,才知道他看的是小小的輪船。我爸思考一段時間,靈感來了,便一鼓作氣,提筆直書把信紙寫滿,完成後,裝進信封前,還會往紙上灑香水。
我媽一嗅到那氣味,玫瑰花,立刻認出,就是那個女人的香水。然而,一個男孩手邊為何會有香水,我媽當時並未多想,因為她滿腦子都是香水,香水,香水,一直在想如何拿到手,怎樣才能拿到那瓶方形的,透明的,雅致的香水。
我媽想不到,於是她像是叼了魚的貓,拿了就跑。
她不敢回頭,抓著書包跑,跑得越快越好,跑得氣喘吁吁,滿頭大汗。雖然渾身都是討厭的汗,但她不必擔心汗水的臭味,因為她有香水。
回到家,站在庭院裡,確定沒有追兵,我媽便輕輕旋轉打開瓶蓋,就瓶蓋內側,微微一吸,玫瑰香鑽進鼻孔裡,她暈了,用手指沾香水,繽紛泡泡瀰漫四周,豬舍變成綻放薔薇的花圃,公雞變成會唱歌的青鳥,而一頭亂髮的粗野少女,搖身一變,變成拖著長裙擺的小公主。
「什麼味,這麼臭!」
我外婆隔著牆壁從屋內大罵,她鼻子靈,比狗還靈,而且顯然很不習慣香水味,還以為我的兩個舅舅又在胡搞亂搞,「臭死人!你們兩個出來,又在玩牛屎,是不是?」他們否認,她只好改說「還是阿麗?」
我媽嚇得跑去公廁洗手,她一邊洗,一邊抖。香水不能帶回家,家裡藏不住祕密。她躲進廁所裡,拿出玻璃瓶,站著,站著,什麼事也不做,有人敲門也不開,一直到夕陽入海,肚子叫了,她才依依不捨,把香水藏在廁所水泥牆的牆頭上。那陣子下課後,就到公廁裡,墊腳尖,伸長手,摸摸瓶子,站在骯髒的馬桶旁,聞一聞瓶蓋內側的香味,感動流淚。
有一次風雨過後,公廁裡竟然散發濃烈的花香,維持了三天三夜,村民還傳聞是媽祖婆的神蹟。
後來那個擦香水的女人不見了,跑路了,同時倒了好幾個標會。我大阿姨哭得很慘,她有加其中一個。而我外婆夥同村民在大廟前喝酒,斬雞頭立誓,舉刀的是我外婆,她對神明起誓,不共戴天之仇,終生不忘。
「如再相見,必有一人,當如此雞!」我外婆霸氣沖天。
所以很合理的,我爸雖然常常東聊西講,但從不透漏童年往事,不講他跟我媽同村,不講他搬過家,更不會爆料他的媽媽就是那位擦香水的女人。他只說過去很窮,很無聊,沒什麼好說,以前我不知道他在閉俗什麼,現在想想,合理。
3
我媽第三次遇見我爸,又是多年後,是她初中畢業後,工作的時候。
我媽原本要走上我兩個阿姨的老路,就是國小畢業,去加工區紡織廠工作,但我媽太矮,怕被檢舉童工,老闆拒收。於是我外婆很氣,沒幫她註冊學籍什麼的,都自己來。
開學第一天,我媽穿小學制服去中學,也不曉得要去哪班,於是看國小同學在哪,就自己進去找座位。
初中三年我媽成績不錯,但沒用,一畢業,還是得去加工區,坐在履帶旁,做那種重複再重複的工作。起初是做電子零件,拿起履帶上的電路板,裝幾個小東西,放回去,要是來不及,就先放在旁邊的紙箱。後來電子廠倒了,她跳去做塑膠玩具,用膠水黏零件,但是玩具廠也倒了,只好再跳去一家做音響設備的,做沒多久,火災,她很害怕,加上不喜歡,所以就跳去外面做了。
跳去外面工作這件事,必須瞞著我外婆。我外婆怕小孩子離太遠,管不到,會誤入歧途,墮落風塵。我媽也要瞞著我兩個阿姨。我兩個阿姨都在加工區做很久,一直做到要生了,都陣痛了才離職。她們手很巧,又勤快,所以薪水高,比外面打工還高了許多,在結婚前,薪水袋都交給我外婆,她們是我外婆的驕傲。我媽沒有全部上繳,只繳一半,我外婆很不滿。
「她是真正不歡喜,我多吃一碗飯,還會給她嫌。」我媽跟我抱怨,「她根本不知道小孩子也是要用錢,要買吃的,要買衣服什麼的,不會替小孩子想,完全不會。」
我媽在兩間餐廳打工過,吃了從沒吃過的東西,義大利麵、披薩、漢堡、雞塊、牛排、玉米濃湯等等,在那之前她吃飯沒用過刀叉。後來她跟著同事跳槽,跑去百貨公司,在專櫃賣珠寶,像是珊瑚、瑪瑙、手環、玉珮等等,專門賣給日本觀光客,因此要學日語,要學禮儀,還要學化妝。當然,千萬不能被我外婆抓到。我媽下班隨即卸妝,脫套裝,穿回舊衣,騎很慢的機車回家。
她那時是無照駕駛,她們家都無照。我外公自小划舢舨、開漁船,警察攔下外公,還得花力氣解釋什麼是行照駕照。
有一天,她的同事要去應徵食品公司,那是間大公司,又是正職,她就拉我媽去試看看,反正在隔壁而已,很快很快。
應徵的人排了一條走廊,幸好還有另一個同事先排,她們才能插隊。我媽在填履歷時,填了初中,原本覺得沒什麼,同事也都初中,旁邊的人大多也是,初中學歷很普遍。但在排隊等待的過程中,她一直掛心,想得恍神,以致見到面試主管時,竟然脫口而出。
「我問妳為什麼來應徵。」面試主管滿臉疑惑,「妳卻說妳想讀書?」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媽坐著鞠躬。
「妳不想應徵嗎?」
我媽繼續道歉,主管嘆了氣。
「如果要讀書,可以半工半讀。」他指出了我媽未來的路,「可以報夜校。」
我媽一聽到這方法,高興得起立鼓掌,想必主管跟外面排隊的人應該覺得奇怪。主管繼續講述公司需要怎樣的人,工作大概要做些甚麼,時間大概多久,最後才說,「台北那邊會提供宿舍,六個人一間,妳可以嗎?」
「台北?」我媽瞪大眼睛。
「台北啊。」
「台北鹽酥雞?」
「說什麼啦,台北就台北啊。」
我媽垂頭喪氣走出辦公室,像是用飄的,飄過她的同事,飄過其他排隊的人,飄過貨架上的餅乾、麵包、蛋糕、蛋捲,這些香噴噴閃亮亮的東西,都與她擦身而過。推開玻璃門,陽光灑下來,她打噴嚏,有個人迎面而來,「哈啾!」被噴了一臉。
那時我爸變了很多,他高了我媽超過一顆頭,頭髮像是多年未剪,又長又捲,不務正業的感覺,但即使變這麼多,我媽還是認得出。
「對不起對不起,啊!」我媽驚呼一聲。
「妳感冒沒有?」
「啊,沒有,啊,你是。」我媽結巴,「你是,面試的對吧?」
「對啊,怎麼了嗎?」我爸看了看我媽,因為我媽穿著百貨公司的套裝,他以為我媽就是公司職員,「初中畢業就可以來應徵,沒錯吧?」
「對,初中就可以。」我媽忍不住問,「你現在住哪啊?」
「那邊再過去啊,不會很遠。」
他們兩個站在玻璃門外,開始了一場面試。
「沒在讀書?」
「現在沒有,以後再講吧。」
「有做事嗎?」
「在麵包店做工,學徒啦,學了差不多一個月,我想差不多了,怎樣,我會做麵包,能夠錄取嗎?」
「別急,跟你說一件最困難的,關於這個工作。」我媽一臉嚴肅,「要去台北喔,這樣可以嗎?」
「台北!」我爸跳起來,「來去台北!」
「想清楚喔,想清楚,你媽會讓你去?」
「我媽管不到我。」
「你爸咧?」
「我爸更管不到,他跑船的,跑到不知道哪一國。」
後來我媽兩個同事都沒上,她卻上了,電話通知,她也不敢答應下來,只說再看看。第一次失眠,就是那時。離家前的最後一晚,她還是不敢講,也沒有留字交代,因為我媽感覺自己一定會放棄。但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想東想西,想我爸為什麼可以說去就去,毫無顧慮,越想就越氣。突然間,她在黑暗中坐起,離開兩個姊姊,將藏在兒時舊衣底下的紙鈔,取出,攤平,放進電鍋,然後輕腳輕手,換上套裝,擦粉底,畫口紅,輕聲步出家門,走出庭院,她只有不小心把隔壁養的狗吵醒。
她揹著行李,沿著路燈,走到我姑婆家門口,按電鈴,那時天頂只有淡薄的光,深青色。開門的人認不出她是誰,我姑婆來看,就有認得。
「阿麗啊,阿麗啊,阿麗啊。」我姑婆揉眼睛,打了個大呵欠,「為什麼穿成這樣,這麼早,來做什麼?」
「沒什麼啦。」我媽有點彆扭,「我要來去坐車,想說經過,來講一聲。」
「坐什麼車?」
「坐巴士。」
「要去哪裡?」
「去台北。」
「台北喔,玩幾天?」我姑婆又打了一個大呵欠,「好啦,少年人,注意安全,不要吃壞肚子。」
我媽上了巴士後,第一件事情就是伸長脖子找我爸,她想跟他講,她曾經見過他吃油條杏仁湯,她曾經見過他在海邊寫情書,也見過他眺望大船。但很遺憾,我爸不在車上,他沒錄取。她在高速公路上看著一路上的地名,那時她才發覺,竟然連我爸的名字都不知道。
「不會吧,名字都不知道?」我問我媽。
「是真的,是在台北遇到才知道,那是後來,我跟朋友去打保齡球,結果他在保齡球館打工,你爸爸保齡球很厲害。」
「那次又是怎樣,發生什麼事?」我聽得累了,忍不住說,「幹嘛不直接說那次就好?」我媽不回應我,轉頭看時鐘,「啊,來不及煮飯。」趕忙起身,替自己倒一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