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逃學的那天
有一段時間,父母把我寄養在舅舅家,以便處理他們之間的事。周末,我依舊去上物理競賽課。我告訴舅母這是一個普通補習,強化基礎的。那時我學會了撒一些小謊,讓自己不被排斥。
上午最後一節課,我請假去廁所,回來時,在走廊上看了一會兒接同學下課的家長。那些人聚集在鼓樓下面的廣場,騎在摩托車上,嗑瓜子。瓜子也許是在南門炒貨店買的,那兒的瓜子比較肥,舅母愛吃,我買過。我轉身下了樓,陽光晃得厲害,旋轉樓梯令人眩暈。我感到此時的逃課有一種奇妙的美好,時間在教室登記在冊,卻真真切切地握在手裡。
我沒有再回教室,而是往校門口走。天氣非常炎熱,家長們趴在摩托上,屁股與腿腳同時發力,讓車倒著挪動,如同魚群一般擠進鼓樓底下越來越窄的陰涼地。我穿過地下通道,走向鼓樓,有一個家長喊我,放了嗎?我說,沒呢。腳下的瓜子殼像飛機留下的細長煙霧,漸漸消失,我走進陰影。那你怎麼跑出來了?那個家長又問我。她像別人一樣把摩托車停好,把菜留在車筐裡,有一隻整雞裹著塑料袋,雞爪伸出來,指向天空。我繞過鼓樓往家的方向走,到了巷口,趕在收攤前買了一個雞蛋餅。
餅在一汪油裡反覆煎過,香脆,甜醬刷得很厚。我父母都不愛做飯,這個餅就是家的感覺。我進了居民區,下了個坡,走到頭,想看看養在陽台上的蝸牛還在不在。我其實不怎麼理解這種動物,讓濕潤喚醒,冒著被踩碎的危險,緩慢地從一片草地爬向馬路對岸另一片相似的草地。上一場雨後,我救了幾隻回來,養在一個空奶瓶裡。我沒有找到綠葉菜,就餵了一顆聖女果。蝸牛並不挑食,泛乳白的肚緩緩存進一團橘紅,像裝進一顆跳動的心臟。那天,父親開始整理行李。「你非去不可嗎?」「對。」「吃了秤砣是吧?」「是。」「我不是叫你把這件扔掉嗎?」父親頭也不抬:「反正我可以穿。」「你不是答應我了會扔的嗎?」「我那是嫌你煩。」
這是日常性對話,不能算吵架。父親也試圖更愛我們,我和母親察覺得到,至少他節省下的每一分錢都用在我們身上。但父親還是不聲不響地申請了一個駐島調研的項目。
「她才高一!你女兒今年上高一!」「我說過了我知道。」「那我問你,一個什麼什麼語重要,還是你女兒的前途重要?」有一種語言就要消失了,只有一個人會說,沒有文字,沒有錄音。我也覺得這件事比一個人要高考重要得多。家裡的變化最終定性為我個人的失敗,是我挽留不住父親。母親希望我去舅舅家住一段時間,不要看見他們後來的事。
我向樓上張望了一會兒,確認陽台上的玻璃奶瓶已經沒有了。這也不是母親第一次扔我的東西。我忽然有點想吃里脊肉,剛才忘了加,父親買雞蛋餅的時候總會幫我放。我馬上繞回雞蛋餅攤,銀光閃閃的餐車上掛著銀光閃閃的大鎖。於是,我慢慢走回鼓樓,離放學還有五分鐘,那些摩托車在廣場上散落得橫七豎八,暴露出的金屬部件像湖水一樣波光粼粼,猶如太空中漂泊的浪子,隨時迎接召喚。
十二點,校門開了,我的同學衝向他們的父母。摩托車座的皮墊此刻像一個烤盤,人們撅著屁股道了別。那就晚上見。晚上見。乘涼。乘涼好。帶個西瓜。西瓜好。喝一點。喝一點最好。他們的姿勢甚至讓我記起小時候,人們把歌舞廳的燈球鉤在鼓樓的城牆上,流光溢彩。喇叭裡放著迪斯科的音樂,所有人都穿著翻領的確良,撅著屁股,跳舞,父親、舅舅、抱著表弟的舅母、母親、我,我們也跳舞。
那個時代的舞姿是熱烈的,搖擺、觸電。沒有一個人領頭。人們百花齊放,相互慰藉,像一隻好不容易爬上岸的鴨子,甩動羽翼,甩掉他們所嘆息的人生爛牌。「什麼?你講大聲一點。」「姐,那個,我把……」舅舅伏在母親耳畔,母親繼續晃動著胯。她的胯骨很扁,像腰下有兩瓣瓷做的蝴蝶在飛舞。舅舅說:「我把飯店關了。」母親一聲冷笑,停下動作。旋轉的人流把我們一家留在原地,像海浪把泡沫留在沙灘。
我舅舅以前在缸套廠看倉庫,下崗後修過車,販過豬,也賣過幾個月盆景。他的每一樣事都向家裡討了本錢。這是母親一廂情願的理解,真實的情況是舅舅並不用開口。母親上衛校、自考學醫、真的當上醫生、拿醫院發的福利回去分、得第一面錦旗,家裡的目光還是無法從舅舅身上挪開。日積月累,舅舅被呵護成玩世的靶,母親被修鍊成淡漠的箭。母親把舅舅推到廣場外面,光照不到的地方。喇叭裡的音樂變化了,變得悠揚,人們不再晃胯,而是擁抱著轉圈。「我能不能去買一點瓜子?」舅母問。「好吧,你去吧。」父親說。
父親拉著我的手,他的手又大又暖,「爸爸教你跳舞」,他彎下腰,讓句子像小蟲一樣爬進我耳朵。
這是我第一次取代母親成為父親的舞伴。我注意著父親的皮鞋,油亮油亮的,但不記得實際上是什麼顏色。父親很尊重我,他沒有抱著我、舉著我,也沒有故意慢下節拍。我們跟著人群,一噠噠、二噠噠,我們從不鬆懈,只是減少一些旋轉。父親的褲腳蹭在我的腿上,像葉子輕撫春天。我問:「這個曲子是什麼文的?」父親聽了一會兒,告訴我:「俄文。」「那是講愛情的嗎?」「是講一個女孩等待她的心上人從戰場回來。」
我們圍著廣場繞了一圈,母親和舅舅坐在遠處的長椅上。舅舅的手藝其實不錯,拿手菜是紅燒黃魚和油燜蠶豆,他的飯店四人一桌能坐五桌,雇了一個女大學生做店員。
「你以後會和別人跳舞,男孩子,那是一件好事,你不要懼怕它。」父親對我說。他像是要傳授我什麼武功,需要在未來的時間上剪下一小塊來,縫在這一刻的我的身上。
「男孩子?」我重複了一遍。
「是的。」父親說,「我不想和妳媽媽一樣,一直跟在妳的身邊,但是妳要站在讓我看得見的地方。」
我鬆開父親的手,混在舞動的人群裡走了幾步。
「這裡?」我大聲問。
「可以。」他說。
我又走遠了一些:「這裡呢?」
我聽不見父親的回答,但看到他點了點頭。五彩斑斕的光線在他臉上遊動,讓他好似一個外星人。他招手讓我回去。就在這幾步路的功夫,那個燈球砸下來,父親臉上的光消失了。
燈球在鼓樓底下的路面留下了一個小坑。很小。甚至快十年過去了,我再也找不到。我回教室收拾東西,黑板上寫著題,解法也有,可能就是為我留的。我抄了一會兒筆記,眼睛和手配合,不調動大腦。有一瞬間,我覺得這很幸福。我把黑板擦乾淨,又用濕抹布把它洗了一遍。黑板光亮動人,好像新的一樣。我背好書包,又一次下樓,去我舅舅的家。
在那個夏夜,舞會潦草落幕,主辦方收掉音響和摺疊椅,人們各自回家。舅母把睡著的表弟交給舅舅,她沒有買到瓜子,炒貨店打烊了。她說,那我們回去了。母親說,妳操心了小枝。她說,姐姐,妳終於講了句公道話。夜色中,他們一家往另一個方向走,最開始人群是他們的背影,到後來他們融進了儘是背影的人群。父親問我,累不累,要不要爸爸抱。母親說,妳已經長大了,自己走。
黑色無盡地拉長著路途,切割它的,是一盞路燈到另一盞路燈的明與暗。那是一種影子遊戲,在不了解物理之前,一切像是惡魔在捉弄。連續幾盞路燈都是壞的,周遭格外昏暗,父親蹲下來背我。我有些想睡,迷迷糊糊聽見母親說,小枝也許打算離婚了。離婚是什麼,我問。離婚就是再見,父親輕柔地說。我想了想,是三友啦啦,狗的白嗎?父親說,是,妳真的很聰明,學語言有天賦。
母親看上去不高興,我想是因為我做了打斷她的事。我俯在父親背上不再作聲,那種濃烈的頭油味混著舞后的汗味捂在流動緩慢的空氣裡,很不好聞。母親說,孩子還那麼小呢。父親說,不曉得會判給誰。母親說,不能同意他們離,他們都太不懂事,做大人的,要學著犧牲自己。父親說,這樣是不是有點太苛責了。母親說,你一點都沒有母性。
舅舅家有點遠,不在這個學區,一路向西,根本抬不起眼皮。我穿過光明菜場避一會兒陽光,空氣裡翻騰著魚腥和肉腥。這個時段幾乎沒有人買菜,白熾燈不再打開,菜場深處有些神秘的昏暗。
飯店關張以後,舅舅沉寂了很久。過了一年,舅母與他離了婚。他們誰都沒有搬家。也沒有人了解那個家的內部運營。表弟倒是很開朗,只是成績不好,母親強迫我輔導他,但局面是他去小賣部偷乾脆面,我學會了掩護。我六年級時,舅舅搭房地產便車賣燈具,就再沒有改行。我們恢復頻繁聚會,他們恢復一家人手拉手。舅舅為舅母過生日,買剛剛流行起來的一種叫做慕斯的蛋糕,舅母溫柔而害羞地低下頭,依偎在舅舅懷裡,兩個人彷彿一對剛戀愛不久的情侶,對未來充滿美好的想像與承諾。
樓道裡放著一些燈具樣品的紙箱,我從最下面那個的縫隙中摸出鑰匙,開了門。一個女人坐在沙發上。
我想我也許走錯了家門,我對女人說:「阿姨,對不起。」她說:「妳沒走錯。忘記了嗎,妳小時候我們見過。我叫蘇蓓,我比妳大不了多少。」我說:「妳找他們嗎?他們今天去東湖公園了。」她說:「這個我知道,妳舅舅剛才回來過。」
那個女人往邊上挪了挪,讓我把書包放在沙發另一角。我並不想好奇,卻還是看了看她,她穿了一條紫色連衣裙,像一個大人。我把筆記拿出來,看剛才抄下來的幾道物理題。題不難,可我看不進去。屋子有些悶,她把電風扇打開。風把筆記吹翻了幾頁,她馬上說,抱歉。我說,它可以調方向。她說,哪裡啊?我不會弄。我走過去,擰了一下側面的綠色旋鈕,電風扇開始雨露均沾地轉動。
這種機械風一吹過她的臉,我就有印象了。她是那個曾經在飯店工作過的女大學生,客人吃燙的東西,她察言觀色,調整風速,被舅舅誇過周全。我在心裡算了一下,她也許快三十了。那的確是一個大人。她坐回沙發,只坐了一條細小的邊,沙發布被弄得掉下來一點。她說:「我們一直在等你。」「等我?」「是的。」我注意到她穿著舅母的粉色拖鞋,腳比舅母的大,半個腳後跟懸在外面,令我想到灰姑娘的兩個姐姐。我說:「為什麼等我?」她說:「等妳告狀。但妳回來得太晚。妳舅舅放棄了。」
我想了起來。好幾天以前燒午飯的時候,舅舅讓我進廚房幫忙,告訴我飯店那個常常幫他打下手的店員要回老家。那餐的葷菜是蔥燒大排,做這道菜要先用刀背把大排的筋肉拍散,又不能完全斬斷,需要使出一種不忍的狠勁。舅舅把刀交給我,要我試一試,刀在肉上很有彈性,不像行刑,而更像舞蹈。那個晚上父親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並沒有提這件事,也沒有問他和母親怎麼樣。我告訴父親,我們最近正在選拔,選上了要去省會比賽,但我覺得媽媽不會同意我去。父親說,妳先選上,我們再想辦法。我說,其實也挺難選上的。父親說,難的事情才值得一做。我說,好,那我努力。我能感到父親的欣慰,因為他又問了我一次,妳這幾天到底過得怎樣。我朝飯桌看了一眼,舅母把一塊大排夾給表弟,筷子上沾了米飯,表弟叫喚了一聲,舅母打了表弟一下,表弟不再反抗。我對父親說,特別好,一日三餐比家裡好。父親說,那我就放心了。父親掛掉電話,我對著嘟嘟聲悄悄地說,但我不喜歡這裡。
我終於看出了第一道題的解法,高興了一點。我對蘇蓓說:「我這個人不愛告狀。」她說:「哦,是這樣。」她站起來,原地轉了幾圈。而後停下來,把沙發布拉上去,並且鋪得過於平整。她說:「妳估計他們什麼時候回來?」我說:「不知道。聽說那裡的熱氣球要排隊。」她說:「那妳坐過熱氣球嗎?」我說:「沒有,我媽媽說那個東西不安全。」我把書翻到137頁,折了個角,打算晚上鑽研一下熱學。蘇蓓沉浸在她的回憶裡。她坐過一次熱氣球,舅舅有高血壓,他們升上去看了一分鐘,就下去了。我瞥了一眼手錶:「妳什麼時候走?」蘇蓓說:「我是不是影響妳寫作業?我保證不說話了行嗎?」
她不再坐沙發,而改為坐腳凳。叉著腿,低著頭,有些無所事事。我的學習變得有些表演性質。她跑到陽台上,掏出一個煙盒。煙穿過綠植,從防盜網飄出去,灑進午後亮晶晶的陽光裡。我盯著她的背影看了幾眼,過了一會兒,她跑進來,我匆忙低下頭。我聽見她說:「我和妳舅舅就看了一會兒電視。中午。」我想了一遍,中午應該沒什麼好看的台。她等了幾秒鐘,也許覺得我沒有說話,就往門外又站了一點。煙灰落在豆沙色的瓷磚上,並沒有十分顯眼。她的臉上充滿愧疚:「對不起,我還是出去抽。我真的不應該再和妳講話的。」
其實蘇蓓可以留在屋裡。只是我不喜歡煙味,所以沒有告訴她,舅母經常在屋裡抽。大排下了油鍋,舅舅就讓我出去了,舅母問我,妳舅舅和妳說什麼呢?舅母已經抽了三四根,屋子裡味道很大。我說,他教我做大排。沒別的嗎?沒有。舅母點頭,說,大排這個菜還是妳外公教妳舅舅的。此時,外公已經去世三年,母親和舅舅在那場戰役中很不愉快,母親輸掉了一切。我感覺我可以為母親拿回些什麼,比如再回到廚房,確認大排已經放過醬油,馬上要放冰糖,應該放多少顆,再比如潛進他們的房間,拿走外公抗美援朝的軍功章,但我在客廳坐下來,繼續鑽研物理題,我對選拔有不形於色的野心。
我把題一道一道看完。蘇蓓從陽台上回來,掛著眼淚。我愛莫能助。他們其實都高估了我,連父母的事我都干涉不上。蘇蓓說:「我要走了。不能讓妳舅媽看到我。」我嚇了一跳:「不是舅舅讓妳在這兒等他?」蘇蓓回答:「我本來已經坐上公交車了。」接著,蘇蓓告訴我她幹了一件違法的事,她配過鑰匙,很久以前,舅舅並不知道。我覺得我應該確認:「妳經常來嗎?」蘇蓓搖頭:「沒有。這是第一次。」
幾個選擇放在我面前,報警,致電舅舅,請示父母,或者放她走。蘇蓓似乎沒有感到我已經聯想了前三個方式,她用一張無比貪戀的面孔對著我。記得母親走出這個房子的時候也使用了類似的臉,舅母光腳站在桌子上,把外公的遺像取下來。母親說,這要收好啊,小枝。我評估了一下,蘇蓓不是壞人,也沒有傷害我。和她聊天很愉快,她給我講了熱氣球之旅,母親沒有給我講過這麼浪漫的事。我說,那妳再看一眼再走。她說,我一個人的時候看過了。我說,妳知道嗎,這個房間裡很多東西都變過位置,這張沙發,它最老早不在這裡。蘇蓓說,我覺得沙發可以靠窗。我說,它以前就是靠窗的,我外公在那裡看報紙。我們就這樣又聊了幾句,我能感到蘇蓓沒有那麼沮喪了。
後來,我走進舅舅和舅母的臥室,在老書櫃第三層找到了那個玻璃盒。我把它捧出來,放在茶几上。這些是外公的軍功章,我說。現在很像在博物館裡,蘇蓓回答我。我點點頭。這是這個房子裡唯一值得看的,但也沒有人看。蘇蓓掏出手機,問我,可不可以拍?可以,我說。
那天上午的課間,物理老師找我談了話,他覺得我也許不適合競賽,甚至都拿不到省三。他說這番話時,我一直在想有一回,母親發現他把總分算錯,便要我停止上競賽課。我對母親撒謊,說老師的媽媽好像最近做了個手術。母親說,這不是理由,妳考得再不好,我也從來沒有給人寫錯處方過。我想到也許可以有另一些謊言,比如我偷偷帶走一個軍功章,然後推卸於蘇蓓來過。我想母親一定會打我的。她一定會說,家裡再對不起我,我也從來沒有對不起家裡過。只見蘇蓓跪在地上,認真地找角度,文胸的帶子從她肩上滑落下來,掉向袖子外面。我走到旁邊,盡量不去催她,心裡面揣摩,這所有的一切還是不要讓母親曉得比較好。
我不再想要疏遠蘇蓓,甚至不再覺得她的腳大。我把自己暫時的床鋪指給她看,然後從書包裡拿出一些男明星的貼花紙,告訴她,我打算今天晚上貼。蘇蓓指著其中一個人說,貼這張吧,我也喜歡他。我把貼花紙當著蘇蓓的面貼上去。我們一起盯著那個遙不可及的世界看了一會兒。最後,我把玻璃盒放回原處,把臥室的門輕輕關好。
蘇蓓真的要走了。她走到玄關,脫掉粉色拖鞋,穿著連褲絲襪站在地毯上。
「你不回來,去幹嘛了呢?」她最後問我。我看著她,像告訴一個同桌一樣告訴她:「我剛剛回了趟家。吃了一個雞蛋餅。」說完,我把手指伸開,讓她聞指縫裡的油味兒。蘇蓓有點生氣:「妳非要吃那個餅不可嗎?妳舅舅還特地給妳炒了個菜,在廚房桌上。」我說:「什麼菜,我下午餓了就吃。」蘇蓓說:「炒茄子。這個菜我也會。不難。」
她蹲下來穿鞋子。穿好第一隻,對我說,我會做的所有菜都是在妳舅舅店裡學的,我憑這個搞定了我老公,妳知道嗎,他很愛我。穿好第二隻,她又說,我也有想休息一下的時候,但他連一個雞蛋都不會煎。我點點頭,那大概舅舅也有想休息的時候。
蘇蓓說:「我不算犯了很大的錯,對吧?聽說他們也沒有復婚。」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這些超出了我的能力,就像賽場上的最後一道大題,你需要把它解出來才能獲得成功,但你以前看都沒有看過。
我對蘇蓓有些答非所問:「妳知道嗎,我們學校的人去省裡比賽永遠拿不了一等獎,因為有的實驗器材我們從來沒有見過,也永遠不會見過。」蘇蓓說:「我知道啊,所以我才不想跟他回老家。」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又把兩件事說成一件事,但她理解了我所說的,我還是有些高興。我決心向她分享我的一切:「其實,我還看了一會兒蝸牛。」「蝸牛?」「嗯,是一個裝蝸牛的奶瓶,但它已經不在了。」我告訴蘇蓓,這是我的秘密,當蝸牛在下雨天從一片草地爬去另一片草地的時候,我總要把它們救回原來的地方。「為什麼不是對面呢?」蘇蓓問我。「幾乎是一樣的草地啊。」我不假思索地說。
那個下午,蘇蓓把大腳很費力地擠進一雙高跟鞋裡。她說,我走了,說完,將那把鑰匙留給了我。我握著鑰匙,凹凸的齒輕輕啃著我的手心,有一絲疼痛。我一直想要屬於我的一把,畢竟這個房子是我外公留下的。我目送蘇蓓下樓,轉角的時候,我最後一次喊了她:「蘇蓓,妳會不會做蔥燒大排?」蘇蓓在樓下茫然地搖了搖頭,對我說,「今天謝謝妳」,便轉進了灰褐色的樓道裡。彷彿從來沒有來過。
快到傍晚,我已經吃完了桌上的菜,因為感到飽,就迎著夕陽,走回鼓樓下面。鼓樓南邊有一個電話亭,我掏出998電話卡,插在裡面。我已經想好,如果電話是母親接的,我就說,我想回家。如果是父親接的,我就說,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電話是父親接的,他沒有答應我的請求。
但父親問我:「妳今天有心事,對嗎?」
我說:「中午舅舅見了一個女的。」
父親說:「我讓妳媽媽聽電話。」
我說:「不要。」
父親想了想,說:「妳今天還去買瓜子給舅母嗎?妳在那個袋子裡放一顆開心果,就一顆,埋在瓜子下面。」
我說:「知道了。」
父親在駐島的第二年就出了事。車滾進了江裡。磁帶,筆記,一切都消失了。那個唯一會這種語言的人為父親唱了一首悼歌,留在父親葬禮的錄像帶裡。這就是這種語言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痕跡。
我看著焚屍爐的煙囪,飄飄渺渺,忽然感到,那天夕陽裡的電話,是父親和我之間的最後一個電話。後來他當然也打給過我,但我一個都記不清了。
我只記得逃學那天的那個。
父親在電話裡說:「你有沒有加里脊肉?」我說:「你看到我了嗎?」父親說:「沒關係,我不會對妳媽媽講的。」緊接著,父親對我說出了一生中最嚴肅的話。他說:「誰都不知道一生的長短,所以人們總想在一生裡做一點沒有記錄在案的事。在那個偷來的時刻,人們像是掉進了時間的縫隙裡,被它柔軟的褶皺包裹住。就像一顆突如其來的開心果,被安放在無窮無盡的瓜子裡。」
我從老年公寓回來,把母親吃完的餐盒洗掉,晾在水池邊,時鐘指向十二點五十。我終於體會到了我曾經隱隱約約目睹過的那種生活,困在原地,每天說很多很多廢話,但談不上厭惡,甚至依賴。我有時會想,在那個逃課的中午,舅舅和蘇蓓究竟發生了什麼,我不希望事情真的那麼簡單。
許多年以後,蘇蓓加我微信好友。她說,最近才聽說妳爸爸的事情。我說,從我舅舅那裡嗎?她說,妳舅舅還好嗎?
也許我們還有共同認識的朋友,我不得而知。我們就這樣,住在了彼此的通訊錄裡,偶爾在朋友圈為對方的孩子點讚。她的孩子很大了,大概也開始學物理了,老家的教育質量不曉得好不好。我也做了別的事,成為一個銀行櫃員,儘管我後來拿到過一次省三。
我給領導打了一個電話,問他上周請過假,今天要給孩子開家長會,他是否記得?領導說,已經調好班了,妳在群裡看值班表吧。我又給丈夫打了一個電話,溫柔地說,假沒有請下來,學校你去吧,三年級四班,班主任姓王,捲髮那個,假如結束得早就去五樓辦公室,再找教英語的龔老師單獨談一下。
我掛掉電話,環顧房間,純粹關於我的東西是那樣稀少。我馬上拉上窗簾,躺在床上。
屋裡很黑,像真正的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