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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屆林語堂文學創作獎─小說﹝110年﹞
貳獎
作者 楊琪瑤
作品名稱 孔雀感冒
作品內容

孔雀感冒

01.

這是我來寶森動物園孔雀區看那只隻孔雀的第103天。寶森動物園建在我老家縣城的一座山上,進入人民公園爬到頂,就是動物園。人民公園依山而建,綠樹成蔭,人們聚集在此,有跳廣場舞的,有打太極拳的,就是沒有上山去看看動物的。現在大家都去逛大城市的動物園,這裡已經落敗很久。只因是國有的,才一直沒有倒閉。

2000年初,這座縣城和那時的動物園一樣繁華,一座鋼廠養了一個城市的工人。不過十年時間,鋼廠破產倒閉,像一頭死去的巨獸,不再發出隆隆聲響,如今只剩一塊廢棄的空地。縣城裡的年輕人都走了,它在某稱程度上跟這個寶森動物園一樣,在漸漸地死去。

我每天來,都是為了看那隻叫文森特的孔雀。它在我小學三年級那年被引回縣城,已經在寶森動物園待了十八年。據說動物園的園長當時因為這隻藍孔雀賺得盆滿缽滿,買下了城東的一棟樓。當年的報紙上寫著:「縣城唯一的一隻孔雀!!!」感嘆號打了三個,占了一頁篇幅,格外醒目。我爸那會兒是鋼廠的會計,他在報紙上看到文森特被引進的消息後,二話不說就帶著我和我媽去動物園看熱鬧。我記得那天我爸背的腰包甚至比他的肚皮還要大,裡面裝滿了紅色的鈔票。

我曾經在網上搜索過,藍孔雀的壽命是20到25年,這證明孔雀文森特已經步入晚年。十八年前,作為一隻藍孔雀,牠來到這座縣城,高傲、優雅,所有遊客都圍著牠發出驚訝的讚歎。而如今就連這間動物園,也早已跑光了人氣。

現在無人問津的文森特懨懨地,爪子藏在肚子下,坐在地上,看不到一絲活力。

我看了牠很久,牠的頭一直聳拉在地上,扭到一旁,不肯抬起,更不肯看我一眼。

「嘿,文森特。」我喊牠。就像我小學三年級時第一次叫牠的名字一樣,文森特,多麼洋氣,多麼文藝。那時我有些怯懦地把麵包屑扔給牠,牠也不見得吃——喂牠的人太多了。

牠沒理。

我歎了口氣,放下手裡的麵包屑,準備轉身離開。走了幾步路,聽得一陣撲騰聲,回頭看去,發現牠掉進了前面的人工水池,在水裡撲騰掙扎得厲害,也許牠忘了自己不會飛。我的驚呼引來了動物園工作人員,一個老頭,跛著腳,走路速度卻不慢,身後跟著一個年輕人。老頭嘴裡一邊罵著「賠錢貨,又來了」,一邊打開籠子,然後用巨大的撈網把文森特撈了起來。沒有了羽毛的虛張聲勢,孔雀縮小成一坨,看上去更像是一隻落湯雞。

孔雀被帶走了。我站在原地看著,覺得全身濕透的文森特跟一隻雞也沒有什麼區別。牠的脖子被人提了起來,顯得格外狼狽。我想起十八年前,牠剛來這座縣城時,憑藉美貌所引發的萬人空巷,而現在牠卻被人捉住脖頸,跟落湯雞一樣被提走。

著工作服的年輕男人走過來,雙手交叉置於身前,面色略帶抱歉地看著我:「你好,我們孔雀區暫時閉園了。」

他們只有這一隻孔雀,我知道。

「牠掉進水裡了,會感冒嗎?」

年輕男人似乎被我問住了,想了一會兒,才沒有底氣地說:「孔雀大概跟人類一樣,會感冒吧。」

「好吧。」我說,不知道他為什麼說話這麼沒有底氣。過了十分鐘,年輕男人終於忍不住又開口,「你還站在這裡是有其他什麼事嗎?」孔雀不在了,我確實沒有理由再站在這裡,那我又有什麼理由站在其他哪裡呢?

我扭過頭去看那個年輕男人,對方顯得有些局促,急忙解釋:「我不是要催你走的意思,我……我只是好奇。」也許是這裡太久沒有客人了,也許是工作人員太久沒有接觸遊客了,所以才會產生好奇。

「我是五年前考進這家動物園的,別看它現在這樣,也是個事業單位,鐵飯碗。來了之後我發現,園裡並沒有什麼遊客,沒事我就出來閒逛。直到最近我注意到,你每天都來看孔雀,十分……」

「十分什麼?」我猜他略去的詞語無非是「奇怪」、「奇葩」之類的。

「悲傷。」年輕男人給出的注腳是這個。

我心裡「咯噔」一下,並不認同他的說法。

「我要走了。」我把麵包屑收起來,裝進斜挎包裡。按理說我是要在這裡待到下午4點50分,離閉園還有10分鐘時才會離開,可是今天我失去了待下去的理由。

年輕男人追上來,問我可不可以加個微信,方便以後隨時告知我文森特的情況。

「我沒有手機。」我平靜地講。我已經不用手機有一段時間,出門身上備著的是公交卡和現金,還好現代社會給不用手機支付的人還留了一條足以呼吸的縫隙,我心懷感恩。

跛腳老頭不知道從哪裡探出腦袋:「還不趕緊滾過來?你那逼樣也泡妞?」

年輕男人聽見跛腳老頭的聲音,明顯慌了神,急匆匆離開,也沒再留下更多的話。

翌日淩晨5點05分,我醒了。打開電視看了一會兒新聞,螢幕正上方一直飄著機頂盒沒繳費的提示,所以能看的臺只有一兩個。新聞在講涼山州森林滅火,犧牲了十幾名消防員,我似乎從下方滾動欄看到「拯救出孔雀一隻」的字樣,我揉揉眼睛,再去看時,這條簡訊已經滑了過去,一直等到7點55分新聞結束,也再沒見到。我懷疑那是我的幻覺。我想上網搜一下涼山州有沒有孔雀,但是我沒有手機,也沒有電腦,只能努力地回憶中學地理知識,大概想起孔雀主要棲息於海拔兩千米以下的熱帶、亞熱帶常綠闊葉林和混交林。涼山州好像跟熱帶沒什麼關係,但是我不清楚它跟亞熱帶有沒有什麼關係,因為我記得很清楚,中國氣候類型分佈廣泛,從熱帶季風、亞熱帶季風,到溫帶季風、溫帶大陸性氣候再到高山高原氣候都有。我地理不好,理不清楚,想這些東西讓我頭暈想吐,便去廚房燒水。

有人在門外敲門,是我媽的聲音。她帶著哭腔說,你爸爸昨天晚上又喝醉了,在面盆裡尿了,你什麼時候才肯回家看看?

我沒有說話,假裝家裡沒有人。

8點10分鬧鐘準時響起,我開始坐在掉皮的沙發上吃藥。一顆兩顆三四顆,數數快有一把,什麼顏色都有。吃完藥,我從藥箱裡翻到一盒感冒藥,跟麵包屑一起塞進包裡,出發去寶森動物園。

 

02.

「牠真的感冒了。」當我第104次站在寶森動物園孔雀區時,前一天的年輕男人又站在了我面前,指著空蕩蕩的孔雀區告知我,孔雀文森特被安置在觀察室。「我就是考的動物園獸醫。」他補充道。「我爸說,這個動物園的動物們都需要我。」

我想起我媽也經常說這種話,我和你爸需要你。

我提出想去看看文森特,年輕男人猶豫了一會兒,把自己掛在脖子上的工作牌翻來覆去看了好幾次,終於點點頭。他先帶我去了一間辦公室,找出一件工作服讓我穿上,再帶我去無菌室消毒。消完毒,我跟在他身後,往路標指著的觀察室方向走去。「今天只有我一個人值班,他不在。所以我可以帶你過去,只要不被人發現就好。」

「其實這是違規的,你知道吧。」

「要是被他發現就完了。」

他三句話中提到了兩次「他」,我便問:「他是誰?」

「就是那天喊我那個人,是我們的園長。」

見我沒回應,年輕男人也有些尷尬,尷尬到開始進行自我介紹:「我叫王亮,就是亮晶晶那個亮,我知道這個名字很普通,我人也很普通,就是動物園裡的獸醫,可是我要幹的雜活很多……」

「到了。」我說。打斷了王亮對自己名字的評價。我發現王亮這個人話有點多,說話的時候明顯有點亢奮。我看見文森特的毛乾了,不再像是一隻落湯雞,但還是懨懨地躺在觀察室裡。牠面前有一碗水和一小塊川梨,看上去都沒動過。我喊了一聲牠的名字,牠仍舊不理我。王亮的手機響了,他退出觀察室,唯唯諾諾地去接電話。回來的時候,他看見我正把一包粉末灑進文森特喝水的碗裡,還用手指攪拌了一下。

「來,喝。」我端起碗,把水餵到孔雀嘴邊。一直不怎麼有精神的孔雀文森特,朝我挪動了一下嘴,試探性地聞了一下,然後開始喝水。

王亮打完電話進來,看到地上的感冒藥盒子和正在餵孔雀文森特喝藥水的我,急得一個箭步衝過來,扯開我的手,把裝水的碗摔在地上。

「你幹什麼!」我們倆同時吼出這句話。

「你在餵孔雀喝什麼?」王亮緊張到臉色潮紅,「人吃的藥不能給孔雀吃!要是他知道就完了!」

「你之前不是說人和動物是一樣的,也會感冒嗎?」我回答得很輕,但是情緒卻已經激動到落淚。我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像是一座沉睡已久待爆發的火山,岩漿已經開始滾燙灼熱。王亮臉上的潮紅許久不曾褪去,他捏住文森特的嘴巴,又試圖拍打牠的肚子,對文森特進行了一番我看不懂的操作後,他終於停了下來。

他好像很害怕跛腳老頭。

王亮撿起地上的藥盒,塞到我手裡。

「你走吧,以後別來了。」

聽到這話,我感覺到呼吸從急促開始變得困難,我艱難地轉身,艱難地挪動著步子,腦子像是被絲線纏住了,只能機械性地運轉。

我耳邊響起我媽的聲音:「你走了,你爸怎麼辦,我怎麼辦?」

今天才不到10點,我就要離開動物園。這一切都讓我感覺到無所適從。

不能待在孔雀區,動物園還有猴子、獅子、海龜、斑馬、勺雞、小天鵝,隨便去哪個區待著都可以,我這樣想。

當我挨著把猴子、獅子、海龜、斑馬、勺雞、小天鵝都看望了一遍之後,我才發現,不是隨便去哪個區都可以,而是只有孔雀區可以。

想到孔雀文森特,我站在猴子區的柵欄外開始流淚,猴子跳上跳下,骨瘦如柴,也沒有精神。

肚子咕嚕咕嚕叫了兩聲,我才知道自己餓了,拿出原本用來餵孔雀的麵包屑,塞進嘴裡,其實味道也還不錯。我一如往常,在4點50分離開寶森動物園,回家之後,腦海裡反覆出現王亮的話,後背汗出如漿,翻來覆去,無法入睡。

又是一夜無眠,我等不及在7點鐘就開始吃藥。吃完藥,我腦子裡感覺到一陣空白和混沌,整個人平靜了下來,我望著茶几上那個感冒藥盒,把它扔進了垃圾桶。

 

03.

我媽在樓下攔住了我。她抓住我的手腕,使勁搖我,問我什麼時候回家,她實在是扛不下去了。

「你爸爸下崗後,這個家就幾乎是我在撐著了。」

「現在他要辦退休,還差兩萬塊錢交社保。」

「你是他女兒,你才該替他養老。畢竟小時候都是他養的你。」

我知道她什麼意思,我哪來的錢交社保。我努力甩開她的手,蹣跚踱步朝動物園走去。幾天沒來,今天的動物園門口換人了,以前都是那個跛腳老頭在售票,今天換成了年輕的王亮。

「嘿,你來了。」王亮若無其事地跟我打招呼,我摸出10塊錢,遞給他。他追上來,把10塊錢還給我,「今天他不在,你可以不用買票。」

我沒有要錢,也沒有理他。我走到孔雀區,那裡比起前日,只是多了幾個生銹的獸籠,其餘並無變化。見文森特仍舊沒回來,我轉身就走。王亮叫住我,問我去哪裡。

「去哪裡關你什麼事。」

王亮急匆匆鎖了動物園的門,一直在我身後跟著。「你跟著我幹什麼?」他不說話,只是跟著。

「反正動物園也沒什麼人,關一天也沒什麼。」

「那其他動物呢。」我問。

「下午我回來餵他們。」王亮說。

我開始好奇,難道這個動物園裡只有兩個人在打理?王亮一直跟著我,跟到了醫院。我半個月前預約了這裡的精神專科。上電梯前,王亮突然開始道歉:「上次是我不對。我跟你道歉。我知道你一定是愛孔雀,才會每天都來看牠。你給牠餵感冒藥,也絕不是想害牠,只是我是學動物醫學的,知道人的感冒藥不能餵給孔雀吃……」

他的解釋亂七八糟的,很糟糕,很爛。我聽不太進去。我沒去動物園跟他的關係不大。

「說起來有點好笑,我覺得你給人一種很親切的感覺。」王亮緊張地說。

我停下腳步,面無表情地盯著他。

王亮趕緊解釋,「不、不、不是要追你,是感覺……同類的感覺。」

「你是我在這裡見到的唯一一個年輕人,我也想出去,可是我爸不讓。」王亮看起來非常苦悶,跟這座縣城裡的每一個中年男人的苦悶一樣,我想他勢必也會變成一個苦悶的中年男人。

「我不是在這裡?我沒有出去。」我說。

王亮說,「你不像在這裡。」

聽不懂。

「文森特怎麼樣了?」我問。幾天沒去,感冒應該好了吧。

王亮抿抿嘴,「還沒徹底恢復。」

「我什麼時候能再看到牠?」

「再等幾天吧,我通知你。」說完他可能記起我沒有手機的事,便又問我:「你沒有手機的話,平時怎麼和外界聯繫呢?」

「不聯繫。」我說。

我是來複診的,簡單地跟醫生聊了幾句,開了些藥,就結束了。從藥房取完藥出來,我發現王亮還在跟著我。

「你有病?」我說。

可是明明來醫院的是我。

王亮的表情如同驚弓之鳥,退後了好幾步,但是沒回答我。這樣的表情我在爸爸下崗之後經常見到,只不過是出現在媽媽的臉上,一下崗,酒精和打人就成了我爸的特殊愛好。

「文森特回來了嗎?」見他這樣,我又問。

王亮搖搖頭,「上午你才問過我。」

好吧。我走了。我去公車站搭車回家,王亮沒有再跟上來。

 

04.

回到家,天還沒有黑。屋子裡卻沒有光。我打開一盞昏黃的落地燈,撩起衣袖準備喝水,注意到手腕上的傷疤。有人在上樓,咳嗽聲和講話聲都很惱人。我猛地想起自己中午好像沒有吃藥,嚇出了一身冷汗。我抓起一把藥就往嘴巴裡塞,就著白天在外面買的瓶裝礦泉水,咕嚕咕嚕,咕嘟咕嘟。

吃了藥,我的大腦又回歸到混沌和空白,我打開電視機,再次看到了涼山州森林滅火消防員犧牲的新聞,我走到電視機前面蹲下,仔仔細細地讀下方的滾動文字。

「……救出了一隻孔雀……」前後的字都看不清楚,我的大腦迎來一陣眩暈。

我是被冰涼的地板給凍醒的,睜開眼睛,屁股坐在冰涼的地板上,肚子開始咕嘰咕嘰叫。

我去廚房給自己煮了一碗白水麵,放了一點醬油,吃幾口之後就沒胃口了。

只要填飽肚子就好。

見不到文森特,我無事可做。於是第二天我又啟程去看牠。到了寶森動物園,孔雀區空空如也,只掛了一個牌子,上面寫著:孔雀感冒,擇日營業。

我想去找王亮。我必須見到文森特。可是我卻不知道怎麼去找他,於是我只能在孔雀區站著。

一直站到中午12點,跛腳老頭出現了,他渾身酒氣,問我為什麼還站在這裡不去吃午飯。

「我想見文森特。」我主動提出要求。跛腳老頭酒氣熏天,從上到下打量我,突然湊近:「你跟王亮關係很好?」湊近了,我發現他脖子上的皺紋裡夾雜著血跡,看樣子這個人不怎麼愛乾淨。

「不好。」我說。「我要看文森特。」

跛腳老頭慢悠悠地閉上眼睛,又睜開:「跟我來。」

老頭帶著我走進一處室內,上次王亮也帶我來過這裡,好像叫什麼觀察室。隔著玻璃,文森特躺在一處假山上。

文森特瘦了,精神看上去仍舊不好,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只能看得見背影,羽毛也都光澤不再。「這次你沒帶感冒藥來吧?聽王亮說,你給孔雀餵了感冒藥,你以為孔雀是人呢!」跛腳老頭開玩笑說,笑聲很刺耳。

我沒回他,一直盯著孔雀的背影。這次,我沒有再喊文森特的名字。

「你為什麼這麼喜歡看孔雀?」跛腳老頭問。問完了他又自己搶答,「我知道,你肯定是縣城裡長大的小孩,你記得十八年前文森特剛來的盛況嗎?那叫一個萬人空巷……」老頭的嘴巴很臭,酒氣很濃,眼神很渾濁,卻洋溢著驕傲。

「王亮呢?」我問。

「他不來了。他嫌棄這裡是小地方,走了。去大城市了。」跛腳老頭看著遠方說。「年輕人都有志向,我們要支持,不是嗎?」

「別看現在動物園這麼冷清,它總歸有一天會熱鬧起來的,就像十八年前一樣。」老頭捶了捶自己的跛腳,抬起來朝向我,「你知道嗎?當初有人來偷孔雀,我為了去追,摔下了山,這才跛了腳。」

說明這動物園修在山上就是不好。我想。

 

05.

不對勁。

當我站在家門口掏出鑰匙時,我就察覺到不對勁。雖然外觀一切都沒有變化,但氣息變了。一開門我就知道我媽來過了。她是怎麼拿到鑰匙的?找物業,還是找房東?我感覺到呼吸困難和心悸。我立刻坐在掉皮的沙發上,等待這陣情緒過去。

等沒那麼難受了,我趕緊吃藥。吃完藥,我躺在沙發上,又摳掉一塊沙發皮。

我在沙發上睡著了,夢裡我又見到了文森特,牠驕傲地昂著頭,頭頂是翠綠色的,羽冠是高貴的藍綠色,拖長的尾巴形成尾屏,美麗絕倫地綻放。夢裡還有我爸媽,他們難得沒有吵架,我們一家其樂融融。

做了個噩夢,我突然醒了過來,像一條海豚一樣躺在沙發上,觀察著這個屋子裡的一切。衛生間的門虛掩著,有點不對勁,我抄起拖把,朝衛生間走過去。

推開門,我爸爛醉如泥地癱倒在衛生間,我發出尖叫,報了警。員警來了之後,我媽也跟著來了,她開始數落我和我的父親,也承認人是她放的,她不想要這個老公,也不想要這個女兒了。

「90年代,他還是鋼鐵廠的會計,收益好。沒想到2000年初,就下崗了。下崗之後,這個人一天也沒做過工,只知道喝酒,早晚都要喝死。我又要養家,又要養女兒,本來以為女兒讀完大學就出息了,結果得了個什麼抑鬱症,矯情得很,一天到晚要死要活。攤上這爺倆,我這命苦啊,她是女兒,我養她這麼大,也該養養她爹了。」我媽一把鼻涕一把淚,在員警面前控訴,控訴爺倆的不作為。

我爸被強制帶到派出所醒酒,員警叫我一同去,我拒絕了。

我是在五個月前回到老家的縣城,自己租房子獨居。22歲大學畢業之後,我留在二線城市,工作了幾年。每週我媽都給我打電話,問我什麼時候回老家,甚至還跑來我的公司,問我到底什麼時候回老家。

半年前,有天我無意中站上了頂樓,被人發現報了警。110、120,拉著警笛傾巢而出,樓下被圍了個水泄不通。等我反應過來,樓下已經鋪上了氣墊床,不遠處有員警小心翼翼地正準備跟我談話,告訴我世間美好,要多留戀。我望了一眼腳下的萬丈深淵,嚇得趕緊退了回來,員警一把將我抓住,按在地上,那一刻我感覺我是個犯人。單位領導很快趕到場,一通指責加勸慰之後,同意我暫時不去上班。

員警通知了我父母,他們匆匆趕來,被建議帶我去醫院看看。去了醫院,我填了一張又一張的心理測量表,得到一個重度焦慮加抑鬱的診斷結果。醫生給我開了一大堆藥,我調好鬧鐘,聽話地每天按時吃藥。可是我的身體行為並不受我大腦控制,不到一個月時間,我再次被送進醫院,這次是搶救。

「都半年了,什麼神經病也好了吧。」我媽說。

「大城市待久了就是矯情,還是回縣城好。」我媽又說。

員警沒理她。

 

 

06.

我從夢裡醒過來,出了一身汗,牆上的時針指著4點55分。又醒了。我在黑暗中坐起來,拉開窗戶,感受涼風。外面在下暴雨,下了一夜了。天氣漸漸熱起來,我擔心文森特的感冒還沒好,一大早就洗漱好出門,包裡照舊裝好麵包屑。當我9點鐘準時進入寶森動物園時,連跛腳老頭都不在。

我第一次沒買票進入動物園,發現裡面的氣氛有點不對勁。特別是孔雀園區那一塊,被警車和員警圍滿了。

平時總是在公園廣場跳舞的人,也都爬到了山頂,鑽進了公園。

「據說是昨天晚上下大雨,沖出了一具屍體,被清潔工發現了。」廣場舞的領舞大媽神秘地向大家宣告。

「男的。王老頭的兒子。」

我推開人群,擠到最前排,看到一個熟悉的工作牌,上面沾滿了孔雀區的泥土。是王亮。

王亮死了。被人殺死的。

當天晚上,我站在樓下小賣部,聽他們津津有味地講這起轟動縣城的殺人案件。跛腳老頭就是王老頭,寶森動物園的園長。十八年前,文森特作為縣城乃至整個市里唯一一隻藍孔雀,就是他引進的。為什麼叫文森特,因為王老頭說,孔雀會成為這座縣城最大的藝術家。

好景還是長了一段時間,直到2010年往後,動物園才徹底不行。王老頭捨棄不了動物園,為了能夠維持下去,他賣掉了城東的樓。他的一輩子跟一根褲腰帶一樣,就拴在了動物園這根褲頭上面。他強制要求自己的兒子回來考事業單位,把他弄進了動物園。

「說是國家要強制破產了。」

「聽說他兒子不想在動物園幹了,他就把人給殺了。埋在了孔雀區。說什麼兒子背叛了他,孔雀也背叛了他。」

「我看莫不是得了精神病。」

跟王亮一起挖出來的,還有一隻孔雀的屍體,腐爛程度超過了王亮。

其實我早就知道,文森特在撲進水裡那天之後,就沒有回去過孔雀區。跛腳老頭帶我去看的,是一隻假的孔雀。

半夜又有人敲門,是我媽。我換了把鎖,誰也打不開了。她在門口哭,你爸真的要喝死了。你再不管,我就跟他一起去死。

 

07.

半年後,我重新踏進寶森動物園,孔雀區已經變成了眼鏡王蛇區。寶森動物園破產改制,失去了國有身份,進入市場化競爭。經過調整和裝修,重新開業,人氣頗旺。王老頭說得對,動物園又重新熱鬧起來了。

我與眼鏡王蛇對視,牠兇惡地朝我吐信子,我想起最後一次與文森特對視,然後牠撲騰進了水池裡。

後來我看到一篇關於跛腳老頭殺人報導,裡面有一個小的版塊提到了文森特。大概五年前孔雀文森特就被發現有抑鬱傾向,水性不好的牠多次跳入人工水池都被人救起。

「動物也會抑鬱,會自殺。」報導裡說。

我再次走進寶森動物園,走到眼鏡王蛇區,掏出包裏的馬克筆,劃掉牌子上的「眼鏡王蛇區」,改成「孔雀區」三個大字。

再在「孔雀區」下方留下一行小字。

「孔雀感冒,擇日營業——飼養員 王亮。」

我在孔雀區的空地上撒上麵包屑,敬文森特,也敬王亮。

回去的路上,我在公車上看到涼山州森林火災成功撲滅,拯救出一隻孔雀的新聞。下車前,我從兜裏掏出黑紗,別在胳膊袖子上,我媽來公交站迎我,不遠處擺著我爸的黑白相框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