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朋友問我未何不穿西裝。這問題雖小,卻已經可以看出一人的賢愚與雅俗了。倘是一人不是俗人,又能用點天賦的聰明,兼又不染季常癖,總沒有肯穿西裝的。我想,在一般青年,穿西裝是可以原諒的,尤其是在追逐異性之時期,因為穿西裝雖有種種不便,卻能處處受女子之青睞,風俗所趨,佳人所好,才子也未能免俗。至於已成婚而子女成群的人,尚穿西裝,那必定是他仍舊屈服於異性的徽記了。人非昏瞶,又非懼內,決不肯整日價掛那條狗領而自豪。在要人中,懼內者好穿西裝,這是很鮮明彰著的事實。也不是女子儘喜歡作弄男子,令其受苦。不過多半的女子似乎覺得西裝的確較為摩登一等。況且即使有點不便,為伊所苦,也是愛之表記。古代英雄豪傑,為著女子赴湯蹈火,殺妖斬蛇,歷盡苦辛以表示心跡者正復不少。這種女子的心理的遺留,多少還是存在於今日,所以也不必見怪。西裝只可當為男子變相的獻殷勤霸了。不過平心而論,西裝之所以成為一時風氣而為摩登士女所樂從者,唯一的理由是,一般人士震於西洋文物之名而好為效顰;在理論上,美感上,衛生上是決無立足根據的。
不知怎樣,中裝中服,暗中是與中國人之性格相合的,有時也從此可以看出一人中文之進步。滿口英語,中文說得不通的人必西裝,或是外國騙得洋博士,羽毛未豐,念了三兩本文學批評,到處橫衝直撞,談文學,釘女人者,亦必西裝。然一人的年事漸長,素養漸深,事理漸達,心氣漸平,也必斷然棄其洋裝,還我初服無疑。或是社會上已經取得相當身分,事業上已經有相當成就的人,不必再服洋裝而掩飾其不通英語及其童駭之氣時,也必斷然卸了他的一身洋服。所有例外,除有季常癖者,也就同時數得出來。洋行職員,青年會服務員及西崽為一類,這本不足深責,因為他們不但中文不會好,並且名字就是取了約翰、保羅、彼得、Jimmy等,讓西洋大班叫起來方便。在一類便是月薪百元的書記,未得差事的留學生,不得志之小政客等。華僑子弟,黨部青年,寓公子姪,暴富商賈及剃頭師父等又為一類,其穿西裝心理雖各有不同,總不外趨俗兩字而已,如鄉下婦女好鑲金齒一般見識,但決說不上什麼理由。在這一種俗人中,我們可以舉溥儀為最明顯的例子。我猜疑著,向溥儀或其妻一輩人必有鑲過金齒,雖然在照片上看不出來。你看那一對藍〈黑〉眼鏡,厚嘴唇及他的英文名字「亨利」,也就可想而知了。所以溥儀在日本天皇羽翼之下,儘可稱皇稱帝。到了中國關內想要復辟,就有點困難。單那一套洋服及那英文名字就叫人灰心,你想「亨利亨利」,還像個中國天子之稱嗎?
大約中西服裝哲學上之不同,在於西裝意在表現人身形體。而中裝意在遮蓋身體。然而人身到底像猴猻,脫得精光,大半是不甚美感,所以與其表揚,毋寧遮蓋。像甘地及印度羅漢之半露體,大半是不能引人生起什麼美感的。只有沒有美感的社會,才可以容得住西裝。誰不相信這話,可以到紐約Coney Island的海岸,看看那些海浴的男婦老少的身體是怎樣一回事。裸體美多半是畫家挑出幾位身材得中的美女畫出來的,然而在中國之畫家,已經深深覺得身段勻美的模特兒之不易得了。所以二十至三十五歲以內的女子西裝,我還贊成,因為西裝確可極量表揚其身體美,身材輕盈,肥瘦亭勻的女子服西裝,的確佔了便宜。然而我們不能不為大多數的人著想,像紐約終日無所事事髀肉復生的四十餘歲貴婦,穿起衣服,露其胸背,才叫人觸目驚心。這種婦人穿起中服便可以藏拙,佔了不少便宜,因為中國服裝是比較一視同仁,自由平等,美者固然不能盡量表揚其身體美於大庭廣眾之前,而醜者也較便於藏拙,不至於太露形跡了,所以中服很合於德謨克拉西的精神。
以上是關於美感方面。至於衛生通感方面,更無足為西裝置辯之餘地。狗不喜歡帶狗領,人也不喜歡帶上那西裝的領子,凡是稍微明理的人都承認這中古時代Sir Walter Raleigh. Cardinal Richelieu等傳下來的遺物的變相是不合衛生的。西方就常有人立會宣言,要取消這條狗領。西洋女裝再三十多年來的確已經解放不少,但是男子服裝還是率由舊草,未能改進,男子的頸子,社會總還認為不美觀不道德,非用領子扣帶起來不可。帶這領子,冬天妨礙禦寒,夏天妨礙通氣,而四季都是妨礙思想,令人自由不得。文士居家為文,總是先把這條領子脫下,居家而尚不敢脫領,那便是懼內之徒,另有苦衷了。自領以下,西裝更是毫無是處。西人能發明無線電飛機,卻不能了悟他們身體只有頭面一部尚算自由。穿西裝者,必穿緊封皮肉的衛生裡衣,叫人身皮膚之毛孔作用失其效能。中國衣服之好處,正在不但能通毛孔呼吸,並且無論冬夏皆寬適如意,四通八達,何部癢處,皆得搔著。西人則在冬天尤非穿刺身之羊毛裡衣不可。衛生裡衣之衣褲不能無褶,以致每堆積於腹部,起了反抗,由是不能不改為上下通身ㄧ片之union suit。裡衣之外,必加以襯衫,襯衫之外,必束以緊硬的皮帶,使之就範,然就範不就範就常成了問題。穿禮服硬襯衫之人就知道其中之苦處。襯衫之外,又必加以背心。這背心最無道理,寬又不是,緊又不是,須由背後活動鈎帶求得適宜之中點,否則不是寬時空懸肚下,便是緊時妨及呼吸。凡稍微用腦的人,都明白人身除非立正之時,胸部與背後之直線總有不同,俯前則胸屈而背伸,仰後則胸伸而背屈。然而西洋背心偏偏是假定胸背長短相稱,不容人俯仰於其際。惟人即不能整日挺直,結果非於俯前時,背心不得自由而褶成數段,壓迫呼吸,便是於仰後時,背心盡處露出,不能與褲帶相銜接。其在體材胖重的人,腹部高起之曲線既無從隱藏,背心之底下盡處遂成為那弧形之最向外點,由此點此,才由褲腰收斂下去,長此暴露於人世,而褲帶也時時刻刻岌岌可危了。人身這樣的束縛法,難怪西人為衛生起見,要提倡裸體運動,屏棄一切束縛了。
但是如果人類還是爬行動物,那褲帶也不至於成為岌岌可危之勢。只消像馬鞍的腹帶,綁上便不成問題,絕不上下於其間。但人類雖然已經演化到豎行地步,西洋褲帶卻仍舊假定我們是爬行動物。婦女墮胎常就是吃這豎行之虧,因為人類的行走雖然已取立勢,而吾人腹部的肌肉還未演化改造過來,而致本為爬行載重於橫脊骨上之即穩重設置,遂發生時有墮胎之危險。現在立勢既成,婦人腹部肌肉卻仍是橫紋,不是載重於肩旁。而男人之褲帶也一樣的有時時不得把握之勢而受地心吸力所影響。唯一補救的辦法,就是將褲帶拼命扣緊,致使妨礙一切臟腑之循環運動,而間接影響於呼吸之自由。
單這一層,我們就可以看出將一切重量載於肩上令衣服自然下垂的中服是唯一合理的人類的服裝。至於冬夏四時之變異,中服得以隨時增減,西裝卻很少商量之餘地,至少非一層裡衣一層襯衫一層外衣不可。天炎既不可減,天涼也無從加。這種非人的衣服,非欲討好女子的人是決不肯穿來受罪的。
中西服裝之利弊如此顯然,不過時俗所趨,大家未曾著想,所以我想人之智愚賢不肖,大概可以從此窺出吧?
《論語》第三十九期23年4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