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一個人在不同的時候讀同一部書,可以得到不同的滋味。例如我們在和一位作家談過一次後,或看見過他的面目後,再去讀他的著作,必會覺到更多的領略。又如在和一位作家反目之後,再去讀他的著作,也會得到另一種的滋味。一個人在四十歲時讀《易經》所得的滋味,必和在五十歲人生閱歷更豐富時讀它所得的滋味不同。所以將一本書重讀一遍,也是有益的。並也可以從而得到新的樂趣。我在學校時敎師命讀 Westward Ho 和 Henry Esmond 兩書,那時我已能領略Westward Ho 的滋味,但對於 Henry Esmond 則覺得很是乏味,直到後來回想到的時候,方覺得它也是很有滋味的,不過當時未能為我所領略罷了。
因為我看電影常流淚,所以看見隔座姑娘拿手絹擤鼻子,或是出來頰上留兩條淚痕,便覺得比較喜歡她,相信她大概心腸不錯。對於哭這件事,成年人多半以為難為情,雖然中西略略不同。先就這中西不同講講。中國人常有君臣「對哭」,有請願團「跪哭」之事,為西洋所無的。尤其是英國人,他們哭不肯出聲,也不肯叫你看見。英國教育最重「人格」,(Character)而所謂「人格」大部分是指勇毅、含忍、動心忍性的工夫。英國人動起怒,先把牙關咬緊,一聲不響,即所謂Character。英國公學小學生被大學生欺負,吃了幾記耳光,打了幾個嘴巴,不哼一聲,就叫人佩服,說這孩子是貴族家庭出身,有大家子弟的模樣。這在英國話叫做「吃得起拳頭」Can take a beating。後來這話就成普通用法。比方你對英國人說,某人能吃得苦,有毅力,英國人便說:「Oh,yes,he can take a lot of bea ting.」(可以吃得起幾下拳頭),這是很稱讚的話,是說他不遇事畏難而退,強鄰踢他幾下,他不便叫人家爹爹。他們古老時代就是如此的,古代英文文學中的英雄,創傷要死,便是負傷逃到人為不到之地靜靜死就是這個意思。一直到現在,英皇臥房牆上所挂的禱文六句,一句便是:「If I am called upon to suffer,let me be like a goodbred beast that goes away to suffer in silence.」(如果我命中須受苦,讓我學有風度的野獸,避入野處去靜中受苦)最近南京大戲院有Dark Angel影片,便全是這種英國紳士的表現。一人愛一女子,戰地受傷,兩目失明,便離鄉背井,放棄他舒服的家庭,隱名去住鄉僻,絕不肯叫愛他的女子矜憐他、扶助他,這也是一個最特別最明顯的例。因為這個不同的傳統,所以英國人便不肯在人前流淚。
我真不懂,看一可歌可泣的小說,看一悲楚動人的影片,為什為不可以哭?西方有亞裏斯多德,東方有太史公,都是講戲劇之用在於動人情緒。亞裏斯多德的著名悲劇論,說悲劇之用是如清瀉劑,其作用叫做「清瀉作用」(Cathartic function of tragedy),是把我們肝膈蕩滌一下。太史公那裏說過同樣的話,這時也懶得去查。但是他的確比許多現代人懂得心理,懂得笑與哭之用。《滑稽傳》就是擁護幽默,看來比「今夫天下」派唾為幽默之小子下流,實際上卻比我們較懂得心理學。太史公自己哭嗎?他一部《史記》就是悲憤而著的書,那有不哭,又那有不知哭之效用?但是我們也不必引經據典。假使有一個可歌可泣的故事,在臺上表演,而觀者不泣,不為所動,不是表演者藝術太差,便是觀為已失人情之正了。
"one excellent test of the civilization of a country I take to be the flourishing of the comic idea and comedy;and the test of comedy is that it shall awaken thoughtful laughter." 我想一國文化的極好的衡量,是看他喜劇及俳調之發達,而真正的喜劇標準,是看他能否引起含蓄思想的笑。」──麥蒂烈斯《劇論》
以上所舉的例,可以闡明發笑之性質與來源,但都屬於機智的答辯,是歸於鬱剔滑稽一門的。在成篇的幽默文字,又不同了,雖然使人發笑的原理相同。幽默小品,並非此種警句所合成的,不可強作,亦非能強作得來。現代西洋幽默小品極多,幾乎每種普通雜誌,要登二一篇幽默小品文。這種小品文,文字極清淡的,正如閒談一樣,有的專用土白俚語作時評,求其浸入人心,如Will Rogers一派,有的與普通論文無別,或者專素描,如Stephen Leacock或者是長議論,談人生,如G. K. Chesterton或者是專宣傳主義如蕭伯納。大半筆調皆極輕快,以清新自然為主。其所以別於中國之遊戲文字,就是幽默並非一味荒唐,既沒有道學氣味,也沒有小丑氣味,是莊諧並出,自自然然暢談社會與人生,讀之不覺其矯揉造作,故亦不厭。或且在正經處,比通常論文更正經,因其較少束縛,喜怒哀樂皆出之真情。總之,西洋幽默文大體上就是小品文別出的一格。凡寫此種幽默小品的人,於清淡筆調之外,必先有獨特之見解及人生之觀察。因為幽默只是一種態度,一種人生觀,在寫慣幽默文的人,只成了t種格調,無論何種題目,有相當的心境,都可以落筆成趣了。這也是一句極平常的話,猶如說學詩,最要是登臨山水,體會人情,培養性靈,而不是僅學押平仄,講蜂腰鶴膝等末技的問題。
因為南方窮,所以美國的義僑大半是南方及西西利島去的。美國人以為義大利人都是矮而胖,其實不然,北方女子就是身段嫋娜,我在翡冷翠看過幾位鵝蛋臉的女子,正像芬奇(Leonardo da Vinci義大利畫家,1452—1519)的聖母像。她們雖然爛漫天真,仍有她們幽嫻的風度。凡是女子,風度要緊,陰陽倒置,總是寒傖。我想女人略帶含蓄靜嫻,才有意思。這如唐詩,可以慢慢咀嚼。美國女子,就如白話詩,一瀉無遺,所以不能耐人尋味。凡住美國久的人,都覺得如此。女人與男人平等,誰不知道。但是鋒芒太露,風韻就少了。我曾一次,應朋友之邀,得在紐約朋友家裡的晚上,見到英國哲學家羅素。這自然是難逢的機會。誰知這位羅素的新夫人,太不自量。凡人家問羅素的話,她搶著代羅素回答,想出風頭。誰要聽這羅素新夫人的話?因此羅素也就不說了,大家氣得唇幹肺炸,敢怒而不敢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