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夢見周公,也很久了。大概因為思想日益激烈,生活日益穩健,總鼓不起勇氣,熱心教育,熱心黨國。不知是教育黨國等了不叫人熱心,還是我自己不是,現在也不必去管他。從前,的確也曾投身武漢國民政府,也曾親眼看見一個不貪污,不愛錢,不騙人,不說空話的政府,登時,即刻,幾乎就要實現。到如今,南柯一夢,仍是南柯一夢。其後,人家又一次革命,我又一次熱心,又在做夢,不過此時的夢,大概做得不很長,正在酣蜜之時,自會清醒過來。到了革命成功,連夢遂也不敢做了,此時我已夢影煙消,消鏡對月,每夜總是睡得一寐到天亮。這大慨是因為自己年紀的緣故,人越老,夢越少。人生總是由理想主義走上寫實主義之路。語雲,婆兒愛鈔,姐兒愛俏,愛鈔就是寫實主義,愛俏就是理想主義。這都是因為婆兒姐兒老少不同的關係。記得《笨拙》說過,不滿二十之青年而不是社會主義者,都是低能,年滿二十歲而仍是社會主義者,便是白癡。所以我現在夢越做越少而越短了。這是我做夢的經過。 我現在不做大夢,不希望有全國太平的天下,只希望國中有小小一片的不打仗,無苛稅,換門牌不要錢,人民不必跑入租界而可以安居樂業的乾淨土。 我不做夢,希望國中有數百座百萬基金堪稱學府的大學,我只希望有一個中國人自辦的像樣的大學,子弟不進洋鬼學校而有地方唸書。 我不做夢,希望民治實現,人民可以執行選舉,複決,罷免之權,只希望人民之財產生命,不致隨時被剝奪。 我不做夢,希望全國有代議制度,如國民會議,省議會等,只希望全國中能找到一個能服從多數,不分黨派,守紀律,不搗亂的學生會。 我不做夢,希望政府高談闊論,扶植農工,建設農工銀行,接濟苦百姓,只希望上海的當鋪不要公然告訴路人「月利一分八」做招徠廣告,並希望東洋車一日租金不是十角。 我不做夢,希望內地軍閥不殺人頭,只希望殺頭之後,不要以二十五元代價將頭賣與死者之家屬。 我不做夢,希望全國禁種鴉片,只希望鴉片勒捐不名「懶捐」,運鴉片不用軍艦,抽鴉片者非禁煙局長。 我不做夢,希望中國有第一流政治領袖出現,只希望有一位英國第十流的政客生於中國,並希望此領袖出現時,不會被槍斃。 我不做夢,希望監察院行使職權,彈劾大吏,只希望人民可以如封建時代在縣衙門擊鼓,或是攔輿喊冤。 我不做夢,希望人民有集會結社權,只希望臨時開會抗日不被軍警干涉。 我不做夢,希望內政修明、黨派消滅,只希望至少對外能一致,外鄰侵犯時,保留一點人氣。 我不做夢,希望貪官污吏斷絕,做官的人不染指,不中飽,只希望染指中飽之餘,仍做出一點事績。 我不做夢,希望中國政治人才輩出,只希望有一位差強人意,說話靠得住的官僚。 我不做夢,希望國中有許多文學天才出現,只希望大學畢業生能寫一篇文理通順的信。 我不做夢,希望政府保護百姓,只希望不亂拆民房,及向農民加息勒還帳款。 我不做夢,希望建設全國道路,只希望我能坐帆船回去我十八年不曾回去的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