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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me > News From The House > Lin Yutang Literary Awards > 4th Lin Yutang Literary Award, 2010 第四屆林語堂文學創作獎﹝99年﹞
News From The House
4th Lin Yutang Literary Award, 2010 第四屆林語堂文學創作獎﹝99年﹞
 
Honorable Mention
Author 吳昇晃
Title 唇語
Article
唇語


  姐姐瘋了。
  這你不相信。
  她瘋了,大家說,因為課業壓力的緣故。
  你沉默。
  你一向都是沉默的。
  還能說什麼呢。你想。
  爸媽在頂樓加蓋一間套房給她,說是保護她,也保護你。
  你想起一些過去的情景。
  家裡開的是美妝店。
  姐總在店裡,旋開各色口紅,手背上,畫下一道道紋路,那美麗的傷。
  媽不看她,又將一切看在眼裡,壓抑著,僵硬地笑,眼角笑出兩尾魚,熱切地招呼著客人。
  客人離開後,媽進廁所,尖叫,宛如一頭原始的獸。
  你很害怕了。
  現在姐姐鎖在套房裡。
  你知道她沒瘋。只是她好像對這一切都不在乎,她自顧自的穿過一段狹長的黑暗,用一扇門,將套房裡外隔成兩個世界。
  好奇心戰勝了你。你偷出套房的鑰匙,旋開鎖,門縫是整個與你緊貼的姐姐的臉、巨大的漆黑的眼睛,驚惶的你,只剩木然的表情。
  真的好像。姐姐說。
  手心撫著你的臉龐,像對失而復得的玩具那般愛憐。
  你別過頭去,感到一股熱流。又忽然為自己的反應感到輕微的無恥和噁心。
  房間是空曠的。
  單人床。衣櫥。化妝檯。姐姐,還有你。
  待在裡面不會無聊嗎?你問。
  姐姐拾起一支口紅,隨意在白紙上勾勒出唇形。
  安靜迫使你尷尬。
  然後你說:大家都說妳瘋了,媽也不准我接近妳,可是……
  媽真的不喜歡姐。
  這三年多來,一家人吃飯時才會聚在一起。但姐的一舉一動都會讓媽眉頭深鎖,空氣凝重,誰也不能逃。甚至有一次,姐托起碗,越過媽的手臂,對爸說:爸爸,我還要。匡啷巨響。媽一掌將碗打掉,碎片和飯粒四散一地。那聲巨響使你全身顫慄,頭越垂越低,無助地,埋進碗裡,扒著飯,姐姐卻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拿起粉餅盒,又開始化起妝來。
  可是……我不覺得。你說。
  姐專注地看著你,眼裡有著你不能明白的寬容,和她身上一式的白衣押韻。那雙堅定的瞳孔鑲在單薄的臉,卻看得你無地自容——為你自以為是的天真和沉默的怯懦。
  來不及懺悔。她的視線已不降落在你,而越過了你,回到平常的她,戴好表情的面具,有距離的對待。
  馬上給我出去!
  出去!
  說話的當然不是姐姐,是媽。你不敢轉頭面對媽那張暴怒的臉,已經不是害怕了,而是不願自己對她流露出一絲輕蔑,因為此刻,你從姐的微笑裡發現了一樣的輕蔑。你不能和姐一樣,否則就是換來媽的崩潰、你的無用的後悔。
  小心翼翼地退場。
  走在狹長的黑暗裡,身後是媽掏空心肺般的哭喊:這算什麼!妳到底還想怎麼樣!
  我也不知道。你想。
  爸呢?你更沒把握了。你習慣對他忽略,這是你對他的模仿。一直到後來你才明白自己是需要他的父親的愛。
  你的忽略就是對他的在意。
  不然你也不會要我和你一起述說這段故事。但你還是不夠堅強,不誠實地模糊掉自己對他的記憶。你要我猜測。
  一個怯懦的男子。我說。
  和你一樣。這是我沒有說的部分。
  你沉默。
  你一向都是沉默的。
  我就當作你是默許的了。何況你不知道我知道的遠比你多得多。
  你眼中的爸爸是一個怯懦的男人,沒有肩膀,和媽之間的齟齬以及和姐之間的齷齪都不願承擔。你就恨他這一點。如果他願意承擔,你或許還會有些尊重。但我注意到了,你說的也只是如果。
  媽洩憤的獨白戲持續著。
  在無以為靠的黑暗中,你覺得累了。你想:大家都在忍耐吧?人要活著就得學會忍耐。
  你也想過放棄。
  可以嗎?你不知道。裝愚和怯懦又再次保護了你。
  姐姐也退場了。我要說的是,她死了。不過,這是幾天後的事。
  你準備給她用來打發時間的CD和音響都再也派不上用場。
  姐姐死了。爸說。
  你習慣性地不看他的臉,只是惶惑,他上次和你說話是什麼時候呢,你怎麼也想不起來。而當你終於理解他的話,你感覺,自己有如站立在大樓邊緣,風刮打刮打地吹,搖搖欲墜。你緊緊拽著書包的背帶。
  這是你第一次離死亡如此接近。
  你說,國小五年級的時候爺爺過世,那時,你還不懂得悲傷。
  我點點我的頭。
  嗯,對不起,我應該誠實一點的。你說。現在回想起來,實際上,是沒有悲傷的需要。
  沒有情感,怎能奢言情感的失落呢。
  我又無情地點點了我的頭。
  那麼,你是用什麼樣子的情感在對待自己的姐姐呢?
  你還是要我猜測。
  這次我忍住不說。你必須給自己找一個答案。
  躲回故事裡。
  恍惚地,你走到巷口,牲畜般,出於求生的本能。然而空蕩蕩的小巷,不著邊際的虛無,彷彿什麼也沒有,同樣令人不知所措。
  有人握住你的肩。
  你才注意到眼前的人影,在強光中搏聚,原來是住在附近的婦人。
  可憐吶。婦人說:你媽今天在門口燒著一疊紙,一邊罵,說是你姐中邪了,才會畫這些奇怪的東西,她到底畫的是什麼,我們都沒看清楚。然後過沒多久你姐就……怎麼就這樣想不開?
  你忍耐著。忍耐眼前這位越說越哽咽的婦人,你恨透這樣的同情與殘酷。
  婦人不放棄。
  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她是怎麼了?你知道嗎? 
  她死了。你說。
  還不夠嗎?你在心裡問自己。
  善良的孩子。我說。
  當天夜裡,不知從何時開始,頂樓傳來呢喃聲,那細碎的低頻,緩慢爬過肌膚如蟻,悚然中卻有種卑微的親近。
  爸嚇得跌坐在水泥地上。
  媽則加快手的動作,一疊疊金紙倒入火堆,跳躍的火光浮動起整個夜色,煙霧瀰漫,嗆鼻的氣味使你有欲泣的衝動。
  沒錯,那是姐姐。一定是的。
  你決定到頂樓去。
  打開門,一束光線穿透玻璃窗,斜斜地,不均勻地打在你半邊的臉上。像一把溫柔的刀,劃開時間,拆散了你的臉。(神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開了。)而此刻,黑暗收容了你早熟的憂鬱的眼。
  適應黑暗,你依稀看見,沒有變動的陳設,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挨著床沿,你坐下。
  化妝檯上散置著數十支口紅,淡淡的胭脂的香氣,房間內重重疊疊的光和影,帶著回憶的重量魘住你的頭,往下垂,一寸寸浸入一個醒不來的夢。
  (神的靈在水面運行。)而孤寂和失落在胸口滿溢。
  輾轉地想,然而漸漸地透不過氣,誰也動彈不得,只是張著潮濕的眼睛看著自己,在一個醒不來的夢。
  除了夢,什麼都沒有。
  直到夜半,你仍無法入睡,睜眼閉眼,想到的都是姐姐。那雙有溫度的手,依戀的手,捧著你的兩腮,彷彿有話在掙扎,卻是你感到難受。你不瞭解她。
  店面傳來聲響。
  是誰?
  走到一樓,你發現,店面亮著燈光,貼著牆屏住呼吸你露出一隻眼睛窺看。
  是媽。
  你鬆了一口氣。
  媽,妳還沒睡啊?
  她背對著你,毫無反應,你走近她身旁,不由得又退後幾步。
  你看見,她的手腕上爬滿刀痕,鮮血汩汩流出,混進各色的口紅裡。
  那美麗的傷。
  不,不是這個顏色,還差一點。她喃喃自語說道。
  媽!
  她終於回頭,臉上是痛苦的笑。
  你來的正好,這次一定可以……一定可以……
  鋒利的刀片已劃破肌膚,你吶喊,用力推開媽,砰,櫃子應聲倒地,然後是滿地碎裂的玻璃。
  樓梯傳來爸急急的腳步聲,擁你入懷中,你見他嘴巴有動靜,意義無從捕捉。而媽跌坐在彼,癲狂地笑,那色澤豔麗的充滿慾望的雙唇。下一秒,媽又變成一個哀傷的婦人,困囿在碎玻璃花叢,彷彿在等待著什麼。
  你卻別過頭去,不忍看自己的母親,也不敢恨這樣一個血肉模糊的家。
  你無法面對自己。
  但身體是誠實的。聽見爸媽都走了,你就這樣棄置在原地,你哭,像嬰孩剛來到世上那般絕望的哭,接受著時間的摧殘。
  我到底做錯了什麼。這是你解不開的念頭。我只想大家都好好的,為什麼我什麼都做不到。
  你看著我,是那麼的年輕。帶著體諒,我搖了搖我的頭。
  都過去了。我說。
  經過一段時間的考慮,爸媽決定將套房出租。
  你告訴我:他們說,套房空在那裡太可惜。實際上,是想藉此袪除那房間留下來的穢影。我說:起碼對他們而言,可以模糊過去的記憶,新的記憶覆蓋上舊的記憶,重重疊疊的,如昏燈下的魍魎,讓人分不清什麼是真實。
  門口貼了一張大紅色的紙,黑色的字體寫著:租。那偌大的紅紙,讓爸媽不自覺地戰慄。
  在等待租客的期間,他們又開始嚴重失眠,她總可以聽到有人語自套房傳出。她問他:你有聽到嗎?有人在說話。兩人隔著走道,躺在各自的床上,他瞪大眼睛看著她,長久的沉默,是很害怕了。
  一樣的深夜,窗外是死去的風景,不,還有少許的霓虹燈在奄奄一息。
  姐姐呢?仍不願死去,那幽微的、低低的聲調如一首旋律在夜裡流行。然而你和爸卻再也不曾聽見過。
  只有媽,她一個人不可抗拒地聆聽著,周圍的景物彷彿都變得沉甸甸,走往套房,影子染黑了階梯,我看見,她就走在自己寂寂的影子裡。巨大的影子,也把你籠罩,壓著你,押著你繼續往前,階梯又回復原樣,只沾著厚薄不一的灰塵,腳步異常輕,接觸在往下沉的階梯,感覺很不踏實。
  她沒發現你的尾隨。
  進入套房,她旋即開燈,但燈是壞的,光芒閃爍不定。
  定定地,媽走向梳妝檯。彷彿,她知道,她清楚知道,聲音是從梳妝檯的抽屜裡流淌出來的。
  拉開抽屜。
  媽取出一些什麼,掐在手心,復又將它拋擲在地。看在你眼裡,卻是毫無意意的舉動,因為那分明是一雙空無一物的手。
  但她可以看見滿地的紙,每一張紙上都有著顏色各異的唇形,滿滿的都是,朝著她,劇烈地翕動著。
  她同時聽見,許多句子在空氣中交疊——
  「麻麻,我愛妳。
  愛是什麼,妳知道嗎?
  或者愛,根本就是沒有自由的。 
  我錯了,一開始就錯了。
  我當然也喜歡拔拔啊。像拔拔喜歡麻麻一樣。
  誰能不被自己喜歡的人所傷害呢?
  我忍受著自己的自私。
  我需要他的渴望。
  但他用盡了對我的想像,接下來,便只剩委瑣的記憶。
  一個多餘的人。」
  不要再說了!媽歇斯底里地大吼,止不住地嚎哭。
  而你站在房門口,不知所措,卻也像極了袖手旁觀的最後的天使,讓句子繼續——
  「他擁住我,我竟覺得自己被命運困住了。
  我根本不想當他女兒。
  愛會讓人如此無助嗎,那麼幸福呢?
  弟弟的愛使我難受。
  現在,任何一點的愛都讓我變得脆弱。
  不能原諒自己。
  憑什麼要妳原諒我。
  我已經習慣默默地流淚了。
  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
  你們在乎嗎?在乎了又怎麼樣呢。
  我早已沒有了家。」
  這些句子,當然,我是不預備轉述給你聽的。我說。
  你疑惑地看著我,我只好繼續說:以後要忘記就更難了。
  你才垂下了你的眼光。
  和媽一樣。
  此刻她垂下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胸口,她也好想說出那些自己壓抑已久的話,可是,從來找不到人傾訴。
  想起了過去,她已經失去得太多了。
  忽而抬頭,她看見你美麗的臉,又躲開了你的眼睛。但,這一次,她再也掩飾不住自己的後悔和疲累。
  這不是一個家,或者這就是一個家,註定要用愛彼此傷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