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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dcast]讀書的藝術
讀書是文明生活中人所共認的一種樂趣,極為無福享受此種樂趣的人所羨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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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是文明生活中人所共認的一種樂趣,極為無福享受此種樂趣的人所羨慕。我們如把一生愛讀書的人和一生不知讀書的人比較一下,便能瞭解這一點。凡是沒有讀書癖好的人,就時間和空間而言,簡直是等於幽囚在周遭的環境裏邊。他的一生完全落於日常例行公事的圈禁中。他祇有和少數幾個朋友或熟人接觸談天的機會,他祇能看見眼前的景物,他沒有逃出這所牢獄的法子。但在他拿起一本書時,他已立刻走進了另一個世界。如若所拿的又是一部好書,則他便已得到了一個和一位最善談者接觸的機會。這位善談者引領他走進另外一個國界,或另外一個時代,或向他傾吐自己胸中的不平,或和他討論一個他從來不知道的生活問題。一本古書使讀者在心靈上和長眠已久的古人如相面對,當他讀下去時,他便會想像到這位古作家是怎樣的形態和怎樣的一種人,孟子和大史家司馬遷都表示這個意見。一個人在每天二十四小時中,能有兩小時的工夫撇開一切俗世煩擾,而走到另一個世界去遊覽一番,這種幸福自然是被無形牢獄所拘囚的人們所極羨慕的。這種環境的變更,在心理的效果上,其實等於出門旅行。

 

但讀書的益處還不祇這一些。讀者常會被攜帶到一個思考和熟慮的世界裏邊去。即使是一篇描寫實事的文章,但躬親其事和從書中讀到事情的經過,其間也有很大的不同點。因為這種實事一經描寫到書中之後便成為一幅景物,而讀者便成為一個脫身是非,真正的旁觀者了。所以真正有益的讀書,便是能引領我們進到這個沉思境界的讀書,而不是單單去知道一些事實經過的讀書。人們往往耗費許多時間去讀新聞紙,我以為這不能算是讀書。因為一般的新聞紙讀者,他們的目的不過是要從而得知一些毫無回味價值的事實經過罷了。

 

據我的意見,宋朝蘇東坡的好友──詩人黃山谷──所說的話,實在是一個讀書目標的最佳公式。他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語言無味,面目可憎」。他的意思當然是人如讀書即會有風韻,富風味。這就是讀書的唯一目標。惟有抱著這個目標去讀書,方可稱為知道讀書之術。一個人並不是為了要使心智進步而讀書,因為讀書之時如懷著這個念頭,則讀書的一切樂趣便完全喪失了。犯這一類毛病的人必在自己的心中說,我必須讀莎士比亞,我必須讀索福克勒斯(Sophocles),我必須讀艾略特博士(Dr.Eliot)的全部著作,以便我可以成為一個有學問的人。我以為這個人永遠不會成為有學問者。他必在某天的晚上出於勉強的去讀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Hamlet),放下書時,將好像是從一個噩夢中蘇醒的一般。其實呢,他除了可說一聲已經讀過這本書之外,並未得到什麼益處。凡是以出於勉強的態度去讀書的人,都是些不懂讀書藝術的人。這類抱著求知目標而讀書,其實等於一個參議員

 

在發表意見之前的閱讀舊案和報告書。這是在捜尋公事上的資料,而不得謂之讀書。因此,必須是意在為培植面目的可愛和語言的有味而讀書,照著黃山谷的說法,方可算作真正的讀書。這個所謂「面目可愛」,顯然須做異於體美的解釋。黃山谷所謂「面目可憎」者,並不是相貌的醜惡。所以世有可憎的美面,也有可愛的醜面。我的本國朋友中,有一位頭尖如炸彈形一般,但這個人終是悅目的。西方的作家中,我從肖像中看來,相貌最可愛者當屬切斯特頓(G. K.Chesterton),他的鬍鬚、眼鏡、叢眉、眉間的皺紋,團聚在一起是多麼的怪異可愛啊!這個形容使人覺得他的前腦中充滿著何等豐富的活潑思想,好像隨時從他的異常尖銳的雙目中爆發出來。這就是黃山谷所謂可愛的面目,不是由花粉胭脂所妝成的面目,而是由思想力所華飾的面目。至於怎樣可以「語言有味」,這全在他的書是怎樣的讀法。一個讀者如能從書中得到它的味道,他便會在談吐中顯露出來。他的談吐如有味,則他的著作中便也自然會富有滋味。

 

因此,我以為味道乃是讀書的關鍵,而這個味道因此也必然是各有所嗜的,如人對於食物一般。最合衛生的吃食方法終是擇其所嗜而吃,方能保證其必然消化。讀書也和吃食相同。在我是美味的,也許在別人是毒藥。一個敎師絕不能強迫他的學生去讀他們所不愛好的讀物,而做父母的,也不能強迫子女吃他們不喜歡吃的東西。一個讀者如對於一種讀物並無胃口,則他所浪費在讀的時間完全是虛耗的,正如袁中郎所說:「若不愜意,就置之俟他人。」

 

所以世上並無一個人所必須讀的書,因為我們的智力興趣是如同樹木一般的生長,如同河水一般的流向前去的,祇要有汁液,樹木必會生長;祇要泉源不涸,河水必會長流;當流水碰到石壁時,它自會轉彎;當它流到一片可愛的低谷時,它必會暫時停留一下子;當它流到一個深的山池時,它必要覺得滿足,而就停在那裏;當它流過急湍時,它必會迅速前行。如此,它無須用力,也無須預定目標,自能必然有一天流到海中。世上並沒有人人必讀的書,但有必須在某一時間,必須在某一地點,必須在某種環境之中,必須在某一時代方可以讀的書。我頗以為讀書也和婚姻相同,是由姻緣或命運所決定。世上即使有人人必讀的書如聖經,但讀它必應有一定的時期。當一個人的思想和經驗尚沒有達到可讀一本名著的相當時期時,他即使勉強去讀,也必覺得其味甚劣。孔子說,五十讀《易》。他的意思就是說,四十五歲時還不能讀。一個人沒有到識力成熟的時候,絕不能領略《論語》中孔子話語中淡淡的滋味,和他的已成熟的智慧。

 

再者,一個人在不同的時候讀同一部書,可以得到不同的滋味。例如我們在和一位作家談過一次後,或看見過他的面目後,再去讀他的著作,必會覺到更多的領略。又如在和一位作家反目之後,再去讀他的著作,也會得到另一種的滋味。一個人在四十歲時讀《易經》所得的滋味,必和在五十歲人生閱歷更豐富時讀它所得的滋味不同。所以將一本書重讀一遍,也是有益的。並也可以從而得到新的樂趣。我在學校時敎師命讀 Westward Ho 和 Henry Esmond 兩書,那時我已能領略Westward Ho 的滋味,但對於 Henry Esmond 則覺得很是乏味,直到後來回想到的時候,方覺得它也是很有滋味的,不過當時未能為我所領略罷了。

 

所以讀書是一件涉及兩方面的事情:一在作者,一在讀者。作者固然對讀者做了不少的貢獻,但讀者也能藉著他自己的悟性和經驗,從書中悟會出同量的收穫。宋代某大儒在提到《論語》時說,讀《論語》的人很多很多。有些人讀了之後,一無所得。有些人對其中某一一句略感興趣,但有些人則會在讀了之後,手舞足蹈起來。

 

我以為一個人能發現他所愛好的作家,實在是他的智力進展裏邊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世上原有所謂性情相近這件事,所以一個人必須從古今中外的作家去找尋和自己的性情相近的人。一個人惟有藉著這個方法,才能從讀書之中獲得益處。他必須不受拘束地去找尋自己的先生。一個人所最喜愛的作家是誰?這句問話,沒有人能回答,即在本人也未必能答出來。這好似一見鍾情,一個讀者不能由旁人指點著去愛好這個或那個作家。但他一旦遇到他所愛好的作家時,他的天性必會立刻使他知道的。這類忽然尋到所愛好的作家的例子甚多,世上常有古今異代相距千百年的學者,因思想和感覺的相同,竟會在書頁上會面時完全融洽和諧,如面對著自己的肖像一般。在中國語文中,我們稱這種精神的融洽為「靈魂的轉世」;例如蘇東坡乃是莊周或陶淵明轉世,袁中郎乃是蘇東坡轉世之類。蘇東坡曾說,當他初次讀

 

《莊子》時,他覺得他幼時的思想和見地正和這書中所論者完全相同。當袁中郎於某夜偶然抽到一本詩集,而發現一位同時代的不出名作家徐文長時,他會不知不覺地從床上跳起來,叫起他的朋友,兩人共讀共叫,甚至僮僕都被驚醒。喬治.艾略特(George Eliot)描摹他第一次讀盧梭,稱之為一次觸電。尼采(Nietzsche)於初讀叔本華(Schopenhouer)時也有同樣的感覺。但叔本華是一位乖戻的先生,而尼采則是一個暴躁的學生,無怪後來這學生就背叛他的先生了。

 

祇有這種讀書法,這種自己去找尋所喜愛的作家,方是對讀者有益的。這猶如一個人和一個女子一見生情,一切必都美滿。他會覺得她的身材高矮正合度,相貌恰到好處,頭髮的顏色正深淺合度,說話的聲音恰高低合度,談吐和思想也都一切合度。這青年不必經敎師的敎導,而自會去愛她。讀書也是如此,他自會覺得某一個作家恰稱自己的愛好。他會覺得這作家的筆法、心胸、見地、思態都是合式的。於是他對這作家的著作即能字字領略,句句理會。並因為兩人之間有一種精神上的融洽,所以一切都能融會貫通。他已中了那作家的魔術,他也願意中這魔術。不久之後,他的音容笑貌也會變得和那作家的音容笑貌一模一樣了。如此,他實已浸沉在深切愛好那作家之中,而能從這類書籍裏邊得到滋養他的靈魂的資料。不過數年之後,這魔法會漸漸退去,他對這個愛人會漸漸覺得有些厭倦。於是他便會去找尋新的文字愛人,等到他有過三四個這類愛人,把他們的作品完全呑吸之後,他自己便也成為一位作家了。世上有許多讀者從來不會和作家相愛,這正如世上有許多男女雖到處調情,但始終不會和某一個人發生切近的關係。他們能讀一切的作品,但結果終是毫無所得。

 

如此的讀書藝術的概念,顯然把以讀書為一種責任或義務的概念壓了下去。在中國,我們常聽到勉人「苦讀」的話頭。從前有一個勤苦的讀書人在夜裏讀書時,每以錐剌股,使他不致睡去。還有一個讀書人在夜裏讀書時,命一個女婢在旁邊以便在他睡去時驚醒他。這種讀法太沒意思了。一個人在讀書的時候,正當那古代的聰明作家對他說話時而忽然睡去,他應當立刻上床去安睡。用錐刺股或用婢叫醒,無論做到什麼程度,絕不能使他得到什麼益處。這種人已完全喪失了讀書快樂的感覺。凡是有所成就的讀書人絕不懂什麼叫作「勤研」或「苦讀」,他們祇知道愛好一本書,而不知其然的讀下去。

 

這個問題解決之後,讀書的時間和地點問題也同時得到了答案,即讀書用不著相當的地點和時間。一個人覺得想讀書時,隨時隨地可讀。一個人倘懂得讀書的享受,則不論在學校裏邊或學校外邊都可以讀,即在學校裏邊也不致妨礙他的興趣。

曾國藩在家書中答覆他的弟弟想到京師讀書以求深造時說: 

苟能發憤自立,則家塾可讀書;即曠野之地,熱鬧之場,亦可讀書;負薪牧豕皆可讀書。苟不能發憤自立,則家塾不宜讀書;即清淨之鄉,神仙之境,皆不能讀書。 

有些人在將要讀書時常想起許多的藉口。剛要開始讀時,他會憎厭房裏太冷,或椅子太硬,或亮光太烈,而說不能讀,還有些作家每每憎厭蚊子太多或紙張太劣,或街上太鬧,而說無從寫作。宋代大儒歐陽修自承最佳的寫作時候乃是「三上」:即枕上、馬上和廁上。清代學者顧千里當夏天時,常「裸而讀經」,即以此得名。反之,一個人如若不願意讀書,則一年四季之中也自有不能讀書的理由:

 

春天不是讀書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去冬來真迅速,一年容易又春天。

 

那麼究竟怎樣才算是真正的讀書藝術呢?簡單的答語就是:隨手拿過一本書,想讀時,便讀一下子。如想真正得到享受,讀書必須出於完全自動。一個人盡可以拿一本《離騷》或一本奧瑪.開儼(Omar Khayyam),一手挽著愛人,同到河邊去讀。如若那時天空中有美麗的雲霞,他盡可以放下手中的書,抬頭賞玩。也可以一面看,一面讀,中間吸一斗煙,或喝一杯茶,更可以增添他的樂趣。或如在冬天的雪夜,一個人坐在火爐的旁邊,爐上壺水輕沸,手邊放著煙袋煙斗,他盡可以搬過十餘本關於哲學、經濟、詩文、傳記的書籍堆在身旁的椅上,以閒適的態度,隨手拿過一本來翻閱。如覺得合意時,便可讀下去,否則便可換一本。金聖嘆以為在雪夜裏關緊了門讀一本禁書乃是人生至樂之一。陳眉公描寫讀書之時說,古人都稱書籍畫幅為「柔篇」,所以最適宜的閱讀方式就是須出於寫意。這種心境使人養成隨事忍耐的性情。所以他又說,真正善於讀書的人,對於書中的錯字絕不計較,正如善於旅行的人對於上山時一段崎嶇不平的路徑,或如出門觀看雪景的人對於一座破橋,或如隱居鄉間的人對於鄉下的粗人,或如一心賞花的人對於味道不好的酒一般,都是不加計較的。

 

中國最偉大的女詩人李清照的自傳中,有一段極盡描寫讀書之樂之能事。她和她的丈夫在領到國子監的膏火銀時,常跑到廟集去,在舊書和古玩攤上翻閱殘書簡篇和金石銘文。遇到愛好的,即買下來。歸途之中,必再買些水果,於到家後一面切果,一面賞玩新買來的碑拓。或一面品茶,一面校對各版的異同。她在所著的

《金石錄.後跋》中,有一段自述說:

 

余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一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後。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甘心老是鄉矣。故雖處憂患困窮,而志不屈──收書既成,於是几案羅列,枕籍會意,心謀目往神授,其樂在聲色狗馬之上。

 

這一段自述文,是她老年時丈夫已經故世後所寫的。這時正當金人進擾中原,華北遍地烽煙,她也無日不在流離逃難之中。

 

出處:《生活的藝術》

 

 

[Podcast]論看電影流淚
我真不懂,看一可歌可泣的小說,看一悲楚動人的影片,為什為不可以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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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我看電影常流淚,所以看見隔座姑娘拿手絹擤鼻子,或是出來頰上留兩條淚痕,便覺得比較喜歡她,相信她大概心腸不錯。對於哭這件事,成年人多半以為難為情,雖然中西略略不同。先就這中西不同講講。中國人常有君臣「對哭」,有請願團「跪哭」之事,為西洋所無的。尤其是英國人,他們哭不肯出聲,也不肯叫你看見。英國教育最重「人格」,(Character)而所謂「人格」大部分是指勇毅、含忍、動心忍性的工夫。英國人動起怒,先把牙關咬緊,一聲不響,即所謂Character。英國公學小學生被大學生欺負,吃了幾記耳光,打了幾個嘴巴,不哼一聲,就叫人佩服,說這孩子是貴族家庭出身,有大家子弟的模樣。這在英國話叫做「吃得起拳頭」Can take a beating。後來這話就成普通用法。比方你對英國人說,某人能吃得苦,有毅力,英國人便說:「Oh,yes,he can take a lot of bea ting.」(可以吃得起幾下拳頭),這是很稱讚的話,是說他不遇事畏難而退,強鄰踢他幾下,他不便叫人家爹爹。他們古老時代就是如此的,古代英文文學中的英雄,創傷要死,便是負傷逃到人為不到之地靜靜死就是這個意思。一直到現在,英皇臥房牆上所挂的禱文六句,一句便是:「If I am called upon to suffer,let me be like a goodbred beast that goes away to suffer in silence.」(如果我命中須受苦,讓我學有風度的野獸,避入野處去靜中受苦)最近南京大戲院有Dark Angel影片,便全是這種英國紳士的表現。一人愛一女子,戰地受傷,兩目失明,便離鄉背井,放棄他舒服的家庭,隱名去住鄉僻,絕不肯叫愛他的女子矜憐他、扶助他,這也是一個最特別最明顯的例。因為這個不同的傳統,所以英國人便不肯在人前流淚。

中國人整個看法不同,對於憂傷喜怒認為也是七情之正,放聲大哭比較不以為恥。這已屬於中外心理之比較,此地不預備深談。所要說的是,中國對流淚態度大不相同,故社會上,文學上,戲臺上,常有放聲大哭之聲。原因是,一則有儒家適情哲學;二則孔子哭之慟,申包胥哭秦庭,有種種榜樣在前;三則喪禮把放聲大哭也列入儀文,拭淚揮淚也都有明文規定了;四則詩詞戲曲已把「揮淚」手勢化為藝術,認為美觀;五則中國人生活實在太苦,大有非哭不可之勢。基於這種原因,中國人當為哀哭,也就不以為恥了。這種中西心理情緒之不同是要研究的。錢鍾書先生曾于《天下》月刊批評中國悲戲不如希臘悲劇,因為劇中英雄,太少偉大丈夫氣。其實《長生殿》之唐明皇把貴妃交出,不肯雙雙自縊或服毒而死,有欠英雄本色,我也承認。但如霸王別姬,一劍殺愛姬,又一劍自刎,我認為豪傑,並不愧為悲劇主角。若因霸王之哭,而怪其失英雄本色,未免陷於以西洋人對哭的態度衡量中國藝術之弊了。當他聲淚俱下之時,我們中國人總認為滿意的、美術的。況且天下真英雄哪有不流淚的?惟兒女情長者才真有英雄遠志。老殘說得好:「哭泣者,靈性之現象也。有一分靈性,即有一分哭泣,而際遇之順逆不與焉。」(《二集自為》)沈君烈亦是文章「鬼才」,他說:「人生何必時俗喜,亦何必鬼神憐,但願對俊男子大吐肝膈,痛哭一場,足了事矣。」(《與山陰王靜觀書》)這比較可以代表中國人對哭的態度。

以上是略略講起中西對哭態度之不同。其實中國人也是以為看電影流淚,不大尊嚴。我真不懂,看電影流淚有什為羞恥?那天我跟內人去南京戲院看《孤星淚》。出來時,內人問:
「你哭了沒有?」
「當然」,我說。「看了這種影片而不哭,還算有人心嗎?」
其實我整個情緒都攪亂了。那晚頭也昏了,看書也看不下去,和人打撲克,也無精打采,輸了四元二毛五。

我真不懂,看一可歌可泣的小說,看一悲楚動人的影片,為什為不可以哭?西方有亞裏斯多德,東方有太史公,都是講戲劇之用在於動人情緒。亞裏斯多德的著名悲劇論,說悲劇之用是如清瀉劑,其作用叫做「清瀉作用」(Cathartic function of tragedy),是把我們肝膈蕩滌一下。太史公那裏說過同樣的話,這時也懶得去查。但是他的確比許多現代人懂得心理,懂得笑與哭之用。《滑稽傳》就是擁護幽默,看來比「今夫天下」派唾為幽默之小子下流,實際上卻比我們較懂得心理學。太史公自己哭嗎?他一部《史記》就是悲憤而著的書,那有不哭,又那有不知哭之效用?但是我們也不必引經據典。假使有一個可歌可泣的故事,在臺上表演,而觀者不泣,不為所動,不是表演者藝術太差,便是觀為已失人情之正了。

自然,哭泣不大雅觀,我也知道,多情與感傷有不同,事各有時。我們看見白癡無故而笑,無端而哭,或者男子動輒流淚,認為未免太無丈夫氣了。但是人非木石,焉能無情?當故事中人,床頭金盡,壯士氣短,我們不該揮幾點同情之淚嗎?或是孤兒遭後母淩虐,或是賣火柴女凍死路上,或是閔子拉車,趙五娘食糠,我們能不心為所動嗎?或是夕陽西照,飛鳥歸林,雲霞奪目,江天一色,我們能不咋歎宇宙之美不由眼淚奪眶而出嗎?在電影上,情節總是日常離奇,人物總是比日常可愛,所以動人之處自然比日常生活多。假如我們去看電影而情不為動,還是真能看電影的人嗎?我真不懂,看電影流淚有什麼羞恥?

假如我們成人,已失了赤子的真哭真笑,只能規規矩矩做順民,脅肩諂笑做奴才,戴假面具揖客入揖客出——假使我們變了這種虛為枯萎的文明動物,又何必說什為悲劇的蕩滌肝腸作用呢?

其實看電影而哭者不必自愧,看電影而不哭者亦不必自豪。鄧肯女士說得好,女子如一架琴,情人如鼓琴者。一個女子只有一個情人,如一架琴只有一人彈過。伯牙無良琴則無所用其技,良琴不遇伯牙則不能盡其才。同一女子,遇一種情人便有一種變化;同一架琴,一個琴師彈為便有一種音調。凡有藝術都是靠作者與所用材具的一種相感相應,也是靠作者與觀者聽者讀者的相感相應。同一畫圖,由甲看來索然無味,而由乙看來悠然神往。所以一種藝術之享受,一方在於作者,一方也純為觀者自己的靈性學問所限制。觀者愈靈敏,則其感動之力愈大。程子說,同一本《論語》,「有讀了全然無事者,有讀了得一二句喜者,有讀了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所謂得一二句喜者,也是各人不同,有人喜歡這句,有人喜歡那句,這就是欣賞藝術所受觀者聽者讀者靈性上及學問上之限制。同一個夕陽美景,一人看來歡天喜地,樂不可支,由另一人看來,還不是一個鎖鎖保險櫃回家的記號嗎?那位褲袋裏一大把鎖匙的銀行家錢店倌笑人家詫異太陽下山為奇景,你想他不有時也哭嗎?他不因為什為證券一日狂漲一元三角而喜的狂跳,眼淚奪眶而出,又因為債券暴跌哭的如喪考妣嗎?我真不懂為什為看電影流淚便不雅觀?

是的,人生本來有笑與淚的,所要緊的是看因何而流涕。有狂喜之淚,有沮喪之淚,有生離死別之淚,有骨肉團圓之淚,有懷才不遇之淚,有遊子思家之淚,有棄婦望夫之淚,有良友重逢之淚,有良辰美景之淚,有花朝月夕之淚。似是誰要哭,聽他哭,因為我們本來是有情動物,偶然心動,墮一滴同情之淚,或憐愛之淚,或驚喜之淚,于他是有益的。

 

出處:《宇宙風》第10期

 
[Podcast]吃草與吃肉
世上只有兩種動物,一爲吃草動物,包括牛羊及思想家;一為吃肉動物,包括虎狼及事業家。吃草動物只管自己的事,故心氣溫和良善如牛羊…吃肉動物,專管人家的事,故多奸險狡黠,長於應付,籠絡,算計,挾持,指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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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在編纂一本中文字典,覺得心情平靜得多,省了多少是非。因此感覺做學問工作如吃草,做文人時論如吃肉。

 

編報紙,做時論,評時事,正人心,息邪說,比較含有人與人之接觸,必有仇敵。做學問,做考證,考經史,編字典,自然而然少是非,而且自有其樂,尋發眞理,如牛羊在山坡上遨遊覓食。兩種工作都重要,但須各憑其性情而行,不能勉強。

 

這個意思,可擴而充之。世上只有兩種動物,一爲吃草動物,包括牛羊及思想家;一為吃肉動物,包括虎狼及事業家。吃草動物只管自己的事,故心氣溫和良善如牛羊……吃肉動物,專管人家的事,故多奸險狡黠,長於應付,籠絡,算計,挾持,指揮……

 

前者,如學人,發明家等,只對學理事物有趣味,而在社交上卻常要羞答答;做委員,喝聽差都不大行。後者如劉邦朱元璋一類豪傑,用兵用將,料事如神,而對於子曰詩云,一聽便頭疼,糊裡糊塗。

 

也許有健全的天才,治學與治事都好,如曾國藩,然而曾國藩於治學方面,除了做做古文,學點腔調,那裡有什麼發明與貢獻,可與戴東原王念孫相比?

 

食肉者搏擊食草者,食草者也常藐視食肉者。思想家一方羨慕事業家,一方又看不起事業家。雀鳥在樹上啾叫,一方是自鳴得意,一方也是笑鷹鸇搏擊覓食之苦。他覺得拾得菜子吃吃,飽腹時吟吟唱唱,也自有其樂:追逐搏擊都末免無謂。

世間食肉之徒,偶爾讀兩本書,就在書中覓黃金屋,顏如玉,千鍾祿,那裡是眞正懂得素食之味?學問興趣他們是不懂的。偶爾出洋,偶爾留學,第一目的就是看準學位頭銜。這於他是有意義的。他所讀的不是電氣化學工程,是政治法律及大學管理法,讀政治法律回來可以當議員委員,高官厚祿,養父母,給妻子,並不是在研究政治學說學問上做工夫。

袁中郎描寫此種人心理極好。「吏趣者,其人末必有才,亦未必無才,但覺官方有無窮滋味,愈勞愈佚,愈苦愈甜,愈啖愈不盡,不窮其味不止。若奪其官便如奪嬰孩手中鷄子,啼哭隨之矣。」(與張幼于書)此語便含食草者對食肉者的譏笑。觀袁中郎去吳七札,便可知他覺得食肉之苦。

所謂食草者對食肉者之羨慕,是如此的,他始終不懂這樣鬧忙有何意義。做個委員科長局長,在大會上自鳴得意的報告,本年度統計過多少別人所做的事業,塡過多少別人修橋造路的表格,通過幾項令他人去執行的議案,阻止過多少別人的活動,摧殘過多少別人的事業,破壞過多少對方的計畫,扣了多少他人的鈕扣II 報告完畢,揚眉得意下台……這到底有什麼意義?

 

我想這類專管別人家事的工作,專報告他人的活動,通過叫他人施行的議案,其意義遠在一個木匠做一個木盒之下。但是食肉者不讓他管別人家事,心裡就不高興。

 

食肉者也是輕鄙食草者。「議論空疏」「闊論高談」「咄咄書空」是文人之罪惡,而文人常也有令人輕鄙之處。

 

食肉者對文人表示輕鄙,非搏擊文人時,而是豢養文人時。此種豢養文人,我想仍不是眞正讀書種子,是借食草之名求食肉之便,還應該歸入食肉類去。他們一旦得意,仍善於互相傾軋弄權舞弊,作威作福,恃勢凌人。

 

「文學無用」之說也是對的。革命是幹的,不是談的。打虎就得上山,站在高樓綺窗前高唱「打啊!打啊!」我總覺得滑稽。聲勢愈兇猛愈形其滑稽。他爲什麼不上山去?我老是問。所以高談革命者,我根本就把他歸入食肉之類,他是以食草之名求食肉之便。

 

站在繡閣綺窗前喊打虎之人笑別的站在綺窗前而不喊打之人,那叫做滑稽。站在綺窗前而不喊打者笑別的專在綺窗前喊打虎者,那叫做同悔的幽默。他好像說;你只能喊打,而我充其量也只能喊打,你我都只能喊,然而喊是無用的。打而不喊者上上;打而且喊者次之,不打亦不喊者居中,有自知之明;喊而不打者中下;自己喊而以罵別人不喊爲能事者,民斯爲下矣。

 

據湖南人說:山有大蟲,攘臂挽弓而上山,湖南人也。關起門來,登樓高呼,湖北人也。在玻璃窗內,算算這張虎皮值幾兩銀者,山西人也。在高樓繡窗前對老虎喊著「來噓!」姑蘇人也。在繡窗前駡他太太爲什麼不去打虎,在他太太頭上消耗其所有的豪勇氣力者, XX也,我說。

 

出處:《宇宙風》第十四期。

[Podcast]論肚子
凡是動物便有這麼一個叫作肚子的無底洞。這無底洞曾影響了我們整個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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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動物便有這麼一個叫作肚子的無底洞。這無底洞曾影響了我們整個的文明。中國號稱美食家的李笠翁在《閒情偶寄》卷十二〈飲饌部〉的序言裡,對於這個無底洞頗有怨尤之言:

 

  吾觀人之一身,眼、耳、鼻、舌、手、足、軀骸,件件都不可少,其儘可不設而必欲賦之,遂為萬古生人之累者,獨是口腹二物。口腹具而生計繁矣,生計繁而詐偽奸險之事出矣。詐偽奸險之事出,而五刑不得不設,君不能施其愛育,親不能遂其恩私,造物好生而亦不能不逆行其志者,皆當日賦形不善,多此二物之累也。

 

  草木無口腹,未嘗不生,山石土壤無飲食,未聞不長養,何事獨異其形,而賦以口腹?即生口腹,亦當使如魚蝦之飲水,蜩螗之吸露,儘可滋生氣力,而為趲躍飛鳴。若是,則可與世無求,而生人之患熄矣。乃既生以口腹,又復多其嗜欲,使如谿壑之不可厭,多其嗜欲,又復洞其底裡,使如江河之不可填,以致人之一生,竭五官百骸之力,供一物之所耗而不足者,吾反覆推詳,不能不於造物主是咎,亦知造物於此,未嘗不自悔其非,但以制定難移,衹得終遂其過。甚矣,作法慎初,不可草草定制!

 

  我們既有了這個無底洞,自須填滿。那真是無可奈何的事,我們有這個肚子,它的影響確已及於人類歷史的過程。孔子對於人類的天性,有著深切的瞭解,他把人生的大欲簡括於營養和生育二事之下,簡單的說來,就是飲食男女。許多人曾抑制了色,可是我們不曾聽見過有一位聖人克制過飲食。即使是最神聖的人,總不能把飲食忘記到四五小時之上。我們每隔幾小時腦海中便要浮起「是吃飯的時候了吧?」這一句話,每天至少要想到三次,多者四五次。國際會議在討論到政治局勢的緊要關頭時,也許因吃午餐而暫告停頓。國會須依吃飯的鐘點去安排議程。一個需要五六小時之久而礙於午餐的加冕典禮,將立被斥為有礙公眾生活。上天既然賦予了我們肚子,所以當我們聚在一起,想對祖父表示敬意的時候,最好是替他舉行一次慶壽的宴會。

 

  所以這是不無原因的,朋友在餐席上的相見就是和平的相見。一碗燕窩湯或一盆美味的炒麵,對於激烈的爭辯,有緩和的效用,使雙方衝突的意見,會和緩下來。叫兩個空著肚子的好朋友在一起,總是要發生齟齬的。一餐豐美的飲食,效力之大,不祇是延長到幾小時,直可以達到幾星期,甚至幾個月之久。如果要我們寫一篇書評去罵三四個月以前曾經請我們吃過一餐豐盛晚餐的作家的作品,我們真要猶豫不能落筆。正因為如此,所以洞燭人類天性的中國人,他們不拿爭論去對簿公庭,卻解決於筵席之上。他們不但是在杯酒之間去解決紛爭,而且也可用來防止紛爭。在中國,我們常設宴以聯歡。事實上,也是政治上的登龍術。假使有人去做一次統計的話,那麼他將發現:一個人設宴的次數與升官的速度是成正比例的。

 

  我們既然生來如此,那麼我們怎會有另一種反動呢?我不相信這種情形僅限於中國。如果美國的郵務長或是科長在某一位朋友家內已吃過了五六頓飯,那朋友有所請託時,他怎能加以拒絕呢?我敢打賭、美國人的人性是和中國人一樣的。所有的差別不過是美國人未曾洞燭人類的天性,或是未曾能依人類的天性去合理地組織他們的政治生活。我猜想在美國的政治場中,一定也有一些人和中國人的生活方式是一樣的,因為我很相信人類的天性大抵相同,在皮膚底下,我們都一式無二。祇是那些習慣,沒有像中國那樣普遍而已。以我所聽見的而言,祇有官吏候選人常開露天茶會,把那區中的主婦和小孩請來,以冰淇淋茶點和汽水給他們的小孩吃,間接賄賂他們的母親。這樣集團地被餵了一頓以後,大家無論如何總要相信「他是個很好的和氣人物」,並且常拿這句話來當作歌曲哼。歐洲中世紀的王公貴族,在大婚或誕辰盛典時,總是大張筵席請佃戶們大嚼一頓,這又是這種習慣的變相而已。

 

  我們的生活既受飲食的影響,因之各種革命、和平、戰爭、愛國、國際間的默契、個人的日常生活,以及人類整個生活的結構,都蒙其影響。法國大革命的原因是什麼?盧梭(Rousseau)嗎?伏爾泰(Voltaire)嗎?狄德羅(Diderot)嗎?都不是,祇是糧食問題而已。俄羅斯大革命與蘇維埃制度的實行,原因在那兒呢?又是糧食問題在作祟。至於戰爭,拿破崙曾說過一句警惕的話:「軍隊是依肚子打仗的。」當饑腸轆轆的時候,空喊著「和平!和平!」那又有什麼用呢?對國家可以這樣看法,對個人也未始不可這樣看。當民眾饑餓之時,即帝國傾覆之日,最強大的政權和暴虐的統治也要崩潰了。當饑餓時,人們不肯做工,兵士拒絕打仗,紅歌女不願唱歌,參議員停止辯論,甚至總統也不高興統治國家了。做丈夫的為什麼願在辦公室內整天揮汗工作,除了希望在家裡享受一頓豐盛的餐食外,還有什麼呢?有一句俗語說得好,欲得男人心,從他的肚子起。當他的身體感到舒適滿足時,精神也就比較安詳,看來也就比較多情和體貼。做妻子的往往發牢騷,因為丈夫們不注意她們的新衣裳、新鞋子、新眉毛或新椅套,但是可曾聽見過或看見過做丈夫的而不注意美味的肉排或煎蛋嗎?︙︙愛國不過是愛我們幼時所吃過的好東西。我曾經說過,忠於山姆大叔便是忠於甜甜圈、火腿和洋芋;忠於德國,便是忠於「團餅」(Pfannkuchen)和聖誕節百果餅(chirstmas stollen)。關於國際間的默契,我認為通心粉比墨索里尼更能使我們認識義大利,在一些不贊成墨索里尼政權的人看來,通心粉曾為義大利所造就的敦睦邦交工作,已給墨索里尼破壞無遺了,這真是傷心的事情。這些事實,都是因為我們能在餐食中感覺到人類的根本友愛關係。

 

  在宴會中,中國人是多麼興高采烈啊!當他吃得酒醉飯飽的時候,他會喊出人生是美妙的。這個填滿了的肚子,產生著精神上的愉快。中國人是信賴本能的。當他的本能告訴他說,肚子美滿了,一切也就都美滿了。所以在我看來,中國人有著一種比較近乎是本能的生活,同時也有一種哲學,使他們公開地承認,他們的生活是近乎本能的。我曾經說過,中國人對於快樂概念是「溫暖、飽滿、黑暗、甜蜜」——即指吃完一頓豐盛的晚餐上床去睡覺的情景。一個中國詩人也曾說:「腸滿誠好事;餘者皆奢侈。」

 

  因為中國人有著這種哲學,所以對於飲食就不固執,吃時不妨吃得津津有味。當喝一口好湯時,也不妨啜唇作響。這在西方人就是無禮貌。所謂西方的禮節,是強使我們鴉雀無聲地喝湯,一無欣賞藝術地靜靜吃飯,我想這或許就是阻礙西方烹調藝術發展的真原因。西方人士在吃飯的時候,為什麼談得那麼有氣沒力,吃得那麼陰森,規矩高尚呢?多數的美國人都沒有那種聰明,把一根雞腿啃個一乾二淨;反之,他們仍用刀叉玩弄著,感到非常苦惱,而不敢說一句話。假如雞肉真真是燒得很好的話,這真是一種罪過。講到餐桌上的禮貌,我覺得當母親禁止小孩啜唇作響的時候,就是使他開始感覺到人生的悲哀。依照人類的心理講,假使我們不表示我們的快樂,我們就不會再感到快樂;於是消化不良、憂鬱、神經衰弱,以及成人生活中所特有的精神病等都接踵而來了。當堂倌端上一盤美味的小牛排時,我們應該跟法國人學學說一聲「啊!」嘗過第一口後,像動物那樣地哼一聲「嗯!」欣賞食物不是什麼可羞的事。有健康的胃口不很好嗎?不,中國人卻就兩樣。吃東西時禮貌雖不好,可是善於享受盛宴。

 

  事實上,中國人之所以對動植物學家一無貢獻,是因為中國的學者不能冷靜地觀察一條魚,祇想著魚在口中的滋味,而想吃掉它。我所以不信任中國的外科醫生,是因為我怕他們在割我的肝臟找石子的時候,也許會忘記了石子,而想把我的肝臟放到油鍋裡去。當中國人看見一隻豪豬時,便會想出種種的吃法來,祇要在不中毒的原則之下吃掉它。在中國人看來,不中毒是唯一實際而重要的問題。豪豬的刺毛引不起我們的興趣。這些刺毛怎樣會豎立的?有什麼功用?它們和皮怎樣生連著?當它看見仇敵時,這些刺毛怎樣會有豎立的能力?這些問題,在中國人看來是極其無聊的。中國人對於動植物都是這樣,主要的觀念是怎樣欣賞它、享受它,而不是它們是什麼。鳥的歌聲,花的顏色,蘭的花瓣,雞肉的肌理,才是我們所關心的東西。東方人須向西方人學習動植物的全部科學,可是西方人須向東方學習怎樣欣賞花魚鳥獸,怎樣能賞心悅目的賞識動植物各種的輪廓與姿態,因而從它們聯想到各種不同的心情和感覺。

 

  這樣看來,飲食是人生中難得的樂事之一。肚子餓不像性饑渴那樣受著社會的戒律和禁例,也大致不會發生什麼有損於道德的問題,這是值得愉快的。人類在飲食方面比在性方面較少矯揉造作。哲學家、詩人、商賈能跟藝術家坐在一起吃飯,在眾目昭彰之下,做餵飼自己的工作而毫不害羞,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雖則也有些野蠻民族對於飲食尚有一些羞怯的意識,仍願獨個兒到沒有旁人的地方才敢吃。關於性的問題,以後再討論,我們在這裡,至少可以看見一種本能,這本能如不受阻礙,即可減少變態及瘋狂和犯罪的行為。在社會的接觸中,飢餓的本能和性的本能其差異是顯然的。可是事實上饑餓這種本能,前面已經講過,是不會牽涉到我們的心理生活,而實是人類的一種福利。其理由即因人類能對這個本能非常坦白,毫不諱飾。因為飲食沒有拘束,所以也就沒有精神病、精神官能症,或各種變態了。臨唇之杯不免有失手之虞,可是一進唇內,就比較沒有什麼意外。我們坦白地承認人類都要吃飯,可是對於性的本能,非但不如此,並加以抑制。假如食欲滿足了,麻煩就少。頂多有些人患消化不良症、胃瘡,或肝石症,或有些人以牙齒自掘墳墓——現代中國少數的要人頗有幾個是如此的——但即使如此,他們也並不以為可羞。

 

  所以社會的罪惡從性欲問題產生的多,而從飲食問題產生的少。刑事條文為姦淫、離婚,和侵犯女性等案而設者為多,因飲食而違犯不合法、不道德或背信罪者就很少。頂多不過是有些丈夫去搜索冰箱裡的食物,但是我們很少聽見因此而遭絞殺的。假如真有這麼一件案件上了法庭,法官對於被告一定也會表示同情。因為我們都願坦白承認大家必須飲食。我們對饑民表同情,卻不曾對尼姑庵裡的尼姑表同情。

 

  這種推論並不是無中生有,因為我們對於飲食問題,總比性欲問題明白得多。滿洲家的女孩兒在出嫁之前,必須受烹調的訓練,同時也受關於戀愛之術的訓練,但世界上可有別處的人實行這種教育嗎?飲食問題已接受知識之光,可是性的問題仍是被神仙故事、神話和迷信所包圍。飲食問題可說是見到天日了,但性的問題卻依然處於暗中。

 

  在另一面講,我們人類沒有沙囊或浮囊,真是莫大的缺憾,假如有的話,人類社會的過程一定會有極大的變更,可以說,我們將變為一種完全不同的人類。如有沙囊的話,人類一定會有最和平、最知足、最可愛的天性,和小雞、小羊一樣。我們也許會長出一個跟鳥嘴一樣的嘴巴,因而改變了我們審美的觀念,或者也許會生著一些齧齒類動物的牙齒。植物的種子和果實或許已足為我們的食物,也許我們會在青翠的山邊吃草。大自然的產物是那樣豐盛,我們不必再為食物而鬥爭,不必再用牙齒去咬仇敵的肉,也一定不會像我們今日這樣的好鬥。

 

  食物與性情的關係比我們所想像的更加密切。凡是蔬食動物的天性都是和平的,如羊、馬、牛、象、麻雀等;凡是肉食動物都是好鬥嗜殺的,像狼、獅、虎、鷹等。如果我們是屬於前一類的,我們的天性就會比較像牛羊了。在無需戰鬥的地方,大自然並不造出好鬥的天性。公雞的搏鬥,不是為食物,是為雌性,人類社會中的男人也還有著這種鬥爭,但今日的歐洲,卻為了輸出罐頭食物的權利而鬥爭,其原因又有天壤之別了。

 

  我不曾聽見過猴子會吃猴子,可是我卻知道人會吃人。考據我們的人類學,證明確有人吃人的習俗,而且是非常普遍的。我們的祖先便是這種肉食的動物。所以,在幾種意義上——個人的、社會的、國際的——如說我們依然在互相吞食,並不足為怪。蠻子和殺戮,好像是有連帶性,他們雖承認殺人是一種不合情理的事,是一種無可避免的罪惡,可是依然很乾脆地把已被殺死的仇敵的腰肉、肋骨和肝臟吃掉。吃人的蠻子吃掉已死了的仇敵,而文明的人類,卻把殺死了的仇敵埋葬了,並在墓上豎起十字架來,為他們的靈魂禱告。我們實在自傲和劣性之外,又加上愚蠢了。這似乎就是吃人蠻子和文明人類的分別。

 

  我也以為我們是在向著完美之路前進,那也就是說,我們在目前還未達到完美的境地。我們要有沙囊動物的性情時,才可以稱為真文明的人類。在現代人類之間,肉食動物和蔬食動物都有之——前者就是性情可愛的,後者便是那種性情不可愛的。蔬食的人終身以管自己的事為主,而肉食的人則專以管別人的事為生。十年前我曾嘗試過政治生涯,但四個月後便棄絕仕途,因為我發現我不是天生的肉食動物,吃好肉排當然是例外。世界上一半人是消磨時間去做事,另外一半人則強迫別人去替他們服役,或是弄到別人不得做事。肉食者的特點是喜歡格鬥、操縱、欺騙、鬥智,以及先下手為強,而且都出之以真興趣和全副本領,可是我得聲明我對於這種手段是絕對反對的。但這完全是本能問題;天生有格鬥本能的人似乎喜歡陶醉在這種舉動中,而同時真有創造性的才能,即能做自己事情的才能,和能認清自己目標的才能,卻似乎太不發展了。那些善良的、沉靜的、蔬食類的教授們,在和別人競爭之中,似乎全然沒有越過別人的貪欲和才能,不過我是多麼稱讚他們啊!事實上,我敢說,全世界有創造才能的藝術家,祇管他自己的事,實比去管別人的事情好得多,因此他們都可說是屬於蔬食類的。蔬食人種的繁殖率勝過肉食人種:這就是人類的真進化。可是在目前,肉食人種終究還是我們的統治者。在以強壯肌肉為信仰的現世界中,其情形勢必如此的。

 
[Podcast]臉與法治
中國人的臉,不但可以洗,可以刮,並且可以丟,可以賞,可以爭,可以留,有時好像爭臉是人生的第一要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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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的臉,不但可以洗,可以刮,並且可以丟,可以賞,可以爭,可以留,有時好像爭臉是人生的第一要義,甚至傾家蕩產而為之,也不為過。在好的方面講,這就是中國人之平等主義,無論何人總須替對方留一點臉面,莫為已甚。這雖然有幾分知道天道好還,帶點聰明的用意,倒底是一種和平忠厚的精神。在不好的方面,就是臉太不平等,或有或無,有臉者固然快樂榮耀,可以超脫法律,特蒙優待。而無臉者則未免要處處感覺政府之威信與法律之尊嚴。所以據我們觀察,中國若要真正平等法治,不如大家丟臉。臉一丟,法治自會實現,中國自會富強。譬如坐汽車,按照市章,常人只許開到三十五哩速度,部長貴人便須開到五十六十哩,才算有臉。萬一軋死人,巡警走上來,貴人腰包掏出一張名片,優遊而去,這時的臉便更漲大。倘若巡警不識好歹,硬不放走,貴人開口一罵,“不識你的老子”,喝叫車夫開行,於是臉更漲大。若有真傻的巡警,動手把車夫扣留,貴人憤憤回去,電話一打警察局長,半小時內車夫即刻放回,巡警即刻免職,局長親來詣府道歉,這時貴人的臉,真大的不可形容了。

不過我有時覺得與有臉的人同車同舟同飛艇,頗有危險,不如與無臉的人同車同舟方便。比如前年就有丘八的臉太大,不聽船中買辦吩咐,一定要享在滿載琉磺之廂房抽煙之榮耀。買辦怕丘八問他識得不識得“你的老子”,便就屈服,將臉賞給丘八。後來結果,這只長江輪船便付之一炬。丘八固然保全其臉面,卻不能保全其焦爛之屍身。又如某年上海市長坐飛機,也是臉面太大,硬要載運磅量過重之行李。機師“礙”於市長之“臉面”也賞給他。由是飛機開行,不大肯平穩而上。市長又要給送行的人看看他的大臉,叫飛機在空中旋轉幾周,再行進京。不幸飛機一歪一斜,一顛一顛,碰著船桅而跌下。聽說市長結果保全一副臉,卻失了一條腿。我想凡我國以為臉面足為乘飛機行李過重的抵保的同胞,都應該斷腿失足而認為上天特別賞臉的僥幸。

其實與有臉的貴人同國,也一樣如與他們同車同舟的危險,時覺有傾覆或沉沒之虞。我國人得臉的方法很多。在不許吐痰之車上吐痰,在“勿走草地”之草地走走,用海軍軍艦運鴉片。被禁煙局長請大煙,都有相當的榮耀。但是這種到底不是有益社會的東西,簡直可以不要。我國平民本來就沒有什麼臉可講,還是請貴人自動丟丟罷,以促法治之實現,而躋國家於太平。

 

《論語》第七期

[Podcast]涵養
有學分,未必有學問,有學問,未必有涵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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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舊有教育,標舉「涵養」二字,注重德性之薰陶,與現代所謂教育,趨重學分不同,有學分,未必有學問,有學問,未必有涵養。中國認學問與涵養為一事,此為中國傳統教育之一大特點,與德國教育法重洪博精研,法國教育重藝術陶養不同,而與英國教育之注重性格亦異。英國之所謂性格,原文為Character,不但中文不可譯,法德文皆不可譯,因此字含義,特指堅毅、恆心、鎮靜、蘊藉、臨危不懼、見義勇為、服從紀律、謹守禮俗等成分,而堅毅,恆心,服從紀律等尤由戶外運動得來。故英人之視運動如生命,如宗教。此言英國民性者所不可不知。英人有此注重德性之「教育」,所以無論寄身南北,遠涉重洋,只消七八人,或二三十人,在非洲,在澳洲,在印度,在埃及之一小城,便能自成一種自治團體,而統馭他族。大英帝國之造成,實基於此。中國教育雖也以陶養德性為前提,然其所認為目標值涵養,卻大不相同了,大概英國式的涵養,性格越養越剛,中國式的涵養,越養越柔,到了優柔寡斷地步,已經德高望重了。雖然儒家學說,並非如此,然在歷史上,卻是如此的結果。

因為「涵養」兩字,含義注重忍辱負重,和平達觀,不露鋒芒,喜怒不形於色,不輕易得罪人,不吃眼前虧,聰明的計算等,所以中國沒受教育的人如危崖,如峭壁,如蒼松,如古柏,如餓狼,如鷹隼,如雄馬,如箭豬,如荊棘,如銼刀,如李逵,如武松,如潑婦,如一切不應對付的東西。過於涵養的人如麵條,如湯圓,如肥豬,如家禽,如馴羊,如蝸牛,如西湖風景,如雨花台石,如秀珠,如風輪,如柳絮,如棉花,如陽痿,如懸疣,如譚延闓,如黎元洪,如好好先生,如一切圓滑的東西。

 

出處:《論語》第三期

[Podcast]假定我是土匪
假定一人生當今日,有過人的聰明機智,又能帶點屠狗戶骨氣,若劉邦樊噲之流,而肯屈身去做土匪,我可擔保他飛黃騰達,榮宗顯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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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題目太好了,越想越有趣,假定教師肯出這種題目,必定觸起學生的靈機,不怕沒有清俊的文章可讀。也許許多人未曾想到這種題目,但於我,一想起,卻是愛不忍捨。若加以唯物史觀的辯證法而分析之,我想也可客觀的發現此文之「社會意識」。現代的社會,謀生是這樣的不易,失業是這樣的普遍,而做土匪的將來又是這樣偉大,怎禁得人不涉及這種遐想?假定一人生當今日,有過人的聰明機智,又能帶點屠狗戶骨氣,若劉邦樊噲之流,而肯屈身去做土匪,我可擔保他飛黃騰達,榮宗顯祖,到了晚年,還可以維持風化,提倡文言,收藏善本,翻印佛經,介紹花柳醫生。時運不濟,尚可退居大連,享盡朱門華貴,嬪婢環列之豔福。命途亨通,還可以媲美曹錕李彥青,身居宮殿,生時博得列名《中國名人傳》之榮耀,死後博得一張皇皇赫赫的訃聞。

 

自然,我有自知之明,自覺不配做土匪。不但不曾殺過一條人命(據我所知道),而且根本就缺乏做匪首的資格。做個匪首,並不容易,第一便須輕財仗義,豪俠好交,能結納天下英雄,江湖豪傑,這是我斷斷做不來的。做土匪的領袖,與做公司或社會的領袖一樣,須有領袖之身分,手段,能幹,靈敏,陰險,辣潑,無賴,圓通,是非不要辨得太明,主義不要守得太板……這是據我的觀察,一切的領袖所共有而我所決無的美德。但是假定上天賦與我這樣一個性格,我可以指出一條成功的途徑,包管博得一個社會模範人物的美名,騙得那里公園的一塊石像,將見時謠日「生子當如××× (即匪首之爺)」,為眾人所羨慕不置。

 

第一件,便是習書法。我想要自一個土匪做到顯祖榮宗的模範人物,有兩個必要的條件:(甲)一手好書法,(乙)能擬得體動人的通電。後者總有辦法,可以六十元一月僱一位舉人代擬,題簽聯對則不好意思叫人代題。至少我個人是不好意思這樣的。書法是半世的事業,所以學習要早。所以在我做鄉村土匪時期,就得練習書法。到了我奪了幾個城,掠了一州府,自然有許多人來請我題書面寫單條了。這時就要見出你的高下,而見出你是一個暴虎憑河的莽漢,或是一個讀過聖賢書的雅人。你有一手好字,便可以結交當地紳士,而不愧為一位右文的山皇帝。

有了一手好書法及一位善擬通電的書記(最好是駢四儷六一派的),我就要去攻一小商埠,如廈門,烟台之類。這大概需五百名精兵。其實只消一百五十名精兵,餘二百五十,什麼流氓丘八鴉片煙鬼都可以。我是有所據而云然,因為我曾親見××與廈門海軍爭奪廈門的一幕喜劇。也許三十名敢死隊半夜發作就可以把廈門烟台據為己有。(滿兵三十萬取得大中華,日本二師兵取得瀋陽,依此比例,這個算法是不錯的。編者)「劇戰」大概二小時,傷了三條狗,兩隻雞,也就完了。所以一面開戰,一面通電告示就得於前晚擬好,一拍即出。通電所以對外,告示所以安民?晉示中的話,不外「我愛老百姓,我愛老百姓,第三個我愛老百姓」。但是對於廢除苛捐雜稅一層,卻可暫緩不提。同時可加一句:「我恨外國人,我恨帝國主義,我反對經濟侵略。」然而請一位大學二年級的學生,善操"Good morning, good afternoon, thank you, excuse me”一派的英語者,同他坐個汽車遍訪外國領事,表示對於保全外人生命財產絕對負責。在通電中,這一類「保護外僑生命財產」的話,又必重疊申明。但是對於保護國人生命財產一層,可以暫緩不提。外國領事必定握手親自送至門口,回頭想著,我就是袁世凱第二。我已認清,我的政治前途,要建設在忍辱負重國際親善的基礎之上。

 

從鄉匪時期達到省匪時期,我估算大約須三年。這三年中是我養精蓄銳時期,書法愈雄健,外賓愈和洽,聲譽日隆,匪僚日畏,大家說我有「大志」。因為我既然是匪,不得不為物質環境及階級意識所決定,為自衛計,軍隊總嫌不足,器械總嫌不精,養兵無錢不行也。我必須以建設為名)改造全城,修橋、造路,築碼頭,換門牌,立了種種名目。這樣我三年內便可發二百萬的財,如果勵精圖治,再加喜轎捐,棺材捐,豬子捐,也許以二年為期便可達到目的。大約築一段路,每丈有六十元好處,所以路越長越好。如果小商埠沒有幾里路的公路好築,那麼築得壞一點,每年又有一筆重修公路費的收入。「重修」二字甚雅,古人稱來是一種功德,今人說來是一種建設。這樣無形中我已成了一模範土匪,有口皆碑,西洋記者參觀,莫不交口贊歎,稱我「開通」「進步」,兼且囊中已有二百萬家私,在公在私,都說得過去,對得住國民,對得住祖上,實為德使。

 

這二百萬元到手,天下事何不可為?只消代付了三個月欠餉,中國任何海軍,我收買得來,成本雖略大,利益亦不薄。這時人又更加精明,宦途更加練達,甚麼東西可以騙過老爺眼裡。(這時自然是老爺。)用明察秋毫的眼光,我可有一批開源節流的新發現。譬如豬槽,馬韁,尿壺,糞桶,不都可以捐起來嗎?這時總不免有一兩位極精宦途的幕僚來依附我,坐下開口便是感慨的說:「你看這×× 一縣的豬槽,最少也有一萬五千個,十縣就是十五萬豬槽……數目很可觀啊!數目很可觀啊!」 這種感慨一多,不要二年飛機也到手了。這時我便是模範省區之模範軍人。這時料想書法更加到家,我就要提倡文言維持聖教,禁止放胸,捉補翦髮姑娘,而關心風化。姨太太大約也有三四房,所以女子遊公園之事,非常礙目,而加以禁止。談吐中也自風雅一點,什麼「勉為其難」,「鋒芒太露」,「寧缺毋濫」,「民膏民脂」,「治標治本」等成語,也已說得流利嫻熟。案上常置一部《辭源》。

 

大概此時,中國必有內戰。於是我交紅運了。一躍可由偏安的省匪而變為國人所常注意報章所常騰載的國匪了。大約三四次倒戈,還不太過,過多即為盛名之累。依現在行價,一次倒戈(現在倒戈叫做「輸誠」)總有一百至一百五十萬收入。只消三四次輸誠離叛,在經濟上,已是匯豐銀行存款五百萬之闊戶,在地位上,也是國中第三四流的名閥。鼻子一哼,就可以叫人三魂蕩蕩,七魄悠悠。這樣下去,到六七十歲,前途曷可限量。那時我頗具愛國愛世之心,閱世既久,心氣自較和平。那裡演講,總是勸人種善根,勸人修福德,發見涵養,和平,退讓為東方精神之美德,而宣揚國光。閒時還可以來幾種雅好,在我必以收藏宋板書為第一快事。那時我可請一位書記(就是那位代擬通電的舉人,這時他也有子女盈門,並有三五萬家私了)替我作一部《中庸集註》,或一本《莊子正義》,用我的名出版。這樣下去,若不得法國政府,頒給勳章,或是莫梭里尼旌賞我宣揚東方文化之精神,老爺不姓林。

 

 

 

這個題目太好了,越想越有趣,假定教師肯出這種題目,必定觸起學生的靈機,不怕沒有清俊的文章可讀。也許許多人未曾想到這種題目,但於我,一想起,卻是愛不忍捨。若加以唯物史觀的辯證法而分析之,我想也可客觀的發現此文之「社會意識」。現代的社會,謀生是這樣的不易,失業是這樣的普遍,而做土匪的將來又是這樣偉大,怎禁得人不涉及這種遐想?假定一人生當今日,有過人的聰明機智,又能帶點屠狗戶骨氣,若劉邦樊噲之流,而肯屈身去做土匪,我可擔保他飛黃騰達,榮宗顯祖,到了晚年,還可以維持風化,提倡文言,收藏善本,翻印佛經,介紹花柳醫生。時運不濟,尚可退居大連,享盡朱門華貴,嬪婢環列之豔福。命途亨通,還可以媲美曹錕李彥青,身居宮殿,生時博得列名《中國名人傳》之榮耀,死後博得一張皇皇赫赫的訃聞。

 

自然,我有自知之明,自覺不配做土匪。不但不曾殺過一條人命(據我所知道),而且根本就缺乏做匪首的資格。做個匪首,並不容易,第一便須輕財仗義,豪俠好交,能結納天下英雄,江湖豪傑,這是我斷斷做不來的。做土匪的領袖,與做公司或社會的領袖一樣,須有領袖之身分,手段,能幹,靈敏,陰險,辣潑,無賴,圓通,是非不要辨得太明,主義不要守得太板……這是據我的觀察,一切的領袖所共有而我所決無的美德。但是假定上天賦與我這樣一個性格,我可以指出一條成功的途徑,包管博得一個社會模範人物的美名,騙得那里公園的一塊石像,將見時謠日「生子當如××× (即匪首之爺)」,為眾人所羨慕不置。

 

第一件,便是習書法。我想要自一個土匪做到顯祖榮宗的模範人物,有兩個必要的條件:(甲)一手好書法,(乙)能擬得體動人的通電。後者總有辦法,可以六十元一月僱一位舉人代擬,題簽聯對則不好意思叫人代題。至少我個人是不好意思這樣的。書法是半世的事業,所以學習要早。所以在我做鄉村土匪時期,就得練習書法。到了我奪了幾個城,掠了一州府,自然有許多人來請我題書面寫單條了。這時就要見出你的高下,而見出你是一個暴虎憑河的莽漢,或是一個讀過聖賢書的雅人。你有一手好字,便可以結交當地紳士,而不愧為一位右文的山皇帝。

有了一手好書法及一位善擬通電的書記(最好是駢四儷六一派的),我就要去攻一小商埠,如廈門,烟台之類。這大概需五百名精兵。其實只消一百五十名精兵,餘二百五十,什麼流氓丘八鴉片煙鬼都可以。我是有所據而云然,因為我曾親見××與廈門海軍爭奪廈門的一幕喜劇。也許三十名敢死隊半夜發作就可以把廈門烟台據為己有。(滿兵三十萬取得大中華,日本二師兵取得瀋陽,依此比例,這個算法是不錯的。編者)「劇戰」大概二小時,傷了三條狗,兩隻雞,也就完了。所以一面開戰,一面通電告示就得於前晚擬好,一拍即出。通電所以對外,告示所以安民?晉示中的話,不外「我愛老百姓,我愛老百姓,第三個我愛老百姓」。但是對於廢除苛捐雜稅一層,卻可暫緩不提。同時可加一句:「我恨外國人,我恨帝國主義,我反對經濟侵略。」然而請一位大學二年級的學生,善操"Good morning, good afternoon, thank you, excuse me”一派的英語者,同他坐個汽車遍訪外國領事,表示對於保全外人生命財產絕對負責。在通電中,這一類「保護外僑生命財產」的話,又必重疊申明。但是對於保護國人生命財產一層,可以暫緩不提。外國領事必定握手親自送至門口,回頭想著,我就是袁世凱第二。我已認清,我的政治前途,要建設在忍辱負重國際親善的基礎之上。

 

從鄉匪時期達到省匪時期,我估算大約須三年。這三年中是我養精蓄銳時期,書法愈雄健,外賓愈和洽,聲譽日隆,匪僚日畏,大家說我有「大志」。因為我既然是匪,不得不為物質環境及階級意識所決定,為自衛計,軍隊總嫌不足,器械總嫌不精,養兵無錢不行也。我必須以建設為名)改造全城,修橋、造路,築碼頭,換門牌,立了種種名目。這樣我三年內便可發二百萬的財,如果勵精圖治,再加喜轎捐,棺材捐,豬子捐,也許以二年為期便可達到目的。大約築一段路,每丈有六十元好處,所以路越長越好。如果小商埠沒有幾里路的公路好築,那麼築得壞一點,每年又有一筆重修公路費的收入。「重修」二字甚雅,古人稱來是一種功德,今人說來是一種建設。這樣無形中我已成了一模範土匪,有口皆碑,西洋記者參觀,莫不交口贊歎,稱我「開通」「進步」,兼且囊中已有二百萬家私,在公在私,都說得過去,對得住國民,對得住祖上,實為德使。

 

這二百萬元到手,天下事何不可為?只消代付了三個月欠餉,中國任何海軍,我收買得來,成本雖略大,利益亦不薄。這時人又更加精明,宦途更加練達,甚麼東西可以騙過老爺眼裡。(這時自然是老爺。)用明察秋毫的眼光,我可有一批開源節流的新發現。譬如豬槽,馬韁,尿壺,糞桶,不都可以捐起來嗎?這時總不免有一兩位極精宦途的幕僚來依附我,坐下開口便是感慨的說:「你看這×× 一縣的豬槽,最少也有一萬五千個,十縣就是十五萬豬槽……數目很可觀啊!數目很可觀啊!」 這種感慨一多,不要二年飛機也到手了。這時我便是模範省區之模範軍人。這時料想書法更加到家,我就要提倡文言維持聖教,禁止放胸,捉補翦髮姑娘,而關心風化。姨太太大約也有三四房,所以女子遊公園之事,非常礙目,而加以禁止。談吐中也自風雅一點,什麼「勉為其難」,「鋒芒太露」,「寧缺毋濫」,「民膏民脂」,「治標治本」等成語,也已說得流利嫻熟。案上常置一部《辭源》。

 

大概此時,中國必有內戰。於是我交紅運了。一躍可由偏安的省匪而變為國人所常注意報章所常騰載的國匪了。大約三四次倒戈,還不太過,過多即為盛名之累。依現在行價,一次倒戈(現在倒戈叫做「輸誠」)總有一百至一百五十萬收入。只消三四次輸誠離叛,在經濟上,已是匯豐銀行存款五百萬之闊戶,在地位上,也是國中第三四流的名閥。鼻子一哼,就可以叫人三魂蕩蕩,七魄悠悠。這樣下去,到六七十歲,前途曷可限量。那時我頗具愛國愛世之心,閱世既久,心氣自較和平。那裡演講,總是勸人種善根,勸人修福德,發見涵養,和平,退讓為東方精神之美德,而宣揚國光。閒時還可以來幾種雅好,在我必以收藏宋板書為第一快事。那時我可請一位書記(就是那位代擬通電的舉人,這時他也有子女盈門,並有三五萬家私了)替我作一部《中庸集註》,或一本《莊子正義》,用我的名出版。這樣下去,若不得法國政府,頒給勳章,或是莫梭里尼旌賞我宣揚東方文化之精神,老爺不姓林。

 

 

 

秋天的況味
那時的溫和,如我煙上的紅灰,只是一股熏熟的溫香罷了。或如文人已排脫下筆驚人的格調,而漸趨純熟煉達,宏毅堅實,其文讀來有深長意味。這就是莊子所謂「正得秋而萬寶成」結實的意義。

秋天的黃昏,一人獨坐在沙發上抽煙,看煙頭白灰之下露出紅光,微微透露出暖氣,心頭的情緒便跟著那藍煙繚繞而上,一樣的輕鬆,一樣的自由。不轉眼繚煙變成縷縷的細絲,慢慢不見了,而那霎時,心上的情緒也跟著消沈於大千世界,所以也不講那時的情緒,而只講那時的情緒的況味。待要再劃一根洋火,再點起那已點過三四次的雪茄,卻因白灰已積得太多,點不著,乃輕輕的一彈,煙灰靜悄悄的落在銅爐上,其靜寂如同我此時用毛筆寫在中紙上一樣,一點的聲息也沒有。於是再點起來,一口一口的吞雲吐露,香氣撲鼻,宛如偎紅倚翠溫香在抱情調。於是想到煙,想到這煙一股溫煦的熱氣,想到室中繚繞暗淡的煙霞,想到秋天的意味。這時才想起,向來詩文上秋的含義,並不是這樣的,使人聯想的是蕭殺,是淒涼,是秋扇,是紅葉,是荒林,是萋草。然而秋確有另一意味,沒有春天的陽氣勃勃,也沒有夏天的炎烈迫人、也不像冬天之全入於枯槁凋零。我所愛的是秋林古氣磅為氣象。有人以老氣橫秋罵人,可見是不懂得秋林古色之滋味。在四時中,我於秋是有偏愛的,所以不妨說說。秋是代表成熟,對於春天之明媚嬌豔,夏日之茂密濃深,都是過來人,不足為奇了,所以其色淡,葉多黃,有古色蒼蘢之慨,不單以蔥翠爭榮了。這是我所謂秋的意味。大概我所愛的不是晚秋,是初秋,那時暄氣初消,月正圓,蟹正肥,桂花皎潔,也未陷入懍烈蕭瑟氣態,這是最值得賞樂的。那時的溫和,如我煙上的紅灰,只是一股熏熟的溫香罷了。或如文人已排脫下筆驚人的格調,而漸趨純熟煉達,宏毅堅實,其文讀來有深長意味。這就是莊子所謂「正得秋而萬寶成」結實的意義。在人生上最享樂的就是這一類的事。比如酒以醇以老為佳。煙也有和烈之辨。雪茄之佳者,遠勝於香煙,因其味較和。倘是燒得得法,慢慢的吸完一支,看那紅光炙發,有無窮的意味。鴉片吾不知,然看見人在煙燈上燒,聽那微微嘩剝的聲音,也覺得有一種詩意。大概凡是古老,純熟,熏黃,熟煉的事物,都使我得到同樣的愉快。如一只熏黑的陶鍋在烘爐上用慢火燉豬肉時所發出的鍋中徐吟的聲調,是使我感到同觀人燒大煙一樣的興趣。或如一本用過二十年而尚未破爛的字典,或是一張用了半世的書桌,或如看見街上一塊熏黑了老气橫秋的招牌,或是看見書法大家蒼勁雄深的筆跡,都令人有相同的快樂,人生世上如歲月之有四時,必須要經過這純熟時期,如女人發育健全遭遇安順的,亦必有一時徐娘半老的風韻,為二八佳人所絕不可及者。使我最佩服的是鄧肯的佳句:「世人只會吟詠春天與戀愛,真無道理。須知秋天的景色,更華麗,更恢奇,而秋天的快樂有萬倍的雄壯,驚奇,都麗。我真可憐那些婦女識見偏狹,使她們錯過愛之秋天的宏大的贈賜。」若鄧肯者,可謂識趣之人。

大自然的享受
以他的百萬富翁的心理錯綜,我相信在天堂住到第二星期,對於那些珍珠門一定會感到相當厭倦,而上帝到那時候一定是束手無策,想不出什辦法可以博得這個縱容壞了的孩子的歡心了。

  在這行星上的無數生物中,所有的植物對於大自然完全不能表示什態度,一切動物對於大自然,也差不多沒有所謂「態度」。然而世界居然有一種叫做人類的動物,對於自己及四周的環境,均有相當的意識,因而能夠表示對於周遭事物的態度:這是很可怪的事情。人類的智慧對宇宙開始在發出疑問,探索它的秘密,而尋覓它的意義。

  人類對宇宙有一種科學的態度,也有一種道德的態度。在科學方面,人類所想要發現的,就是他所居住的地球的內部和外層的化學成分,地球四周的空氣的密度,那些在空氣上層活動著的宇宙線的數量和性質,山與石的構成,以及統禦著一般生命的定律。這種科學的興趣與道德的態度有關,可是這種興趣的本身純粹是一種想知道和想探索的欲望。在另一方面,道德的態度有許多不同的表現,對大自然有時要協調,有時要征服,有時要統制和利用,有時則是目空一切的鄙視。最後這種對地球目空一切的鄙視態度,是文化上一種很奇特的品,尤其是某些宗教的品。這種態度發源於「失掉了樂園」的假定,而今日一般人因受了一種原始的宗教傳統的影響,對於這個假定,信以真,這是很可怪的。

  對於這個「失掉了的樂園」的故事是否確實,居然沒有一個人提出疑問來,可謂怪事。伊甸樂園究竟是多美麗呢?現在這個物質的宇宙究竟是多醜惡呢?自從亞當和夏娃犯罪以後,花不再開了嗎?上帝曾否因一個人犯了罪而咒詛蘋果樹,禁止它再結果呢?或是他曾否決定要使蘋果花的色澤比前更暗淡呢?金鶯、夜鶯和雲雀不再唱歌了嗎?雪不再落在山項上了嗎?湖沼中不再有反影了嗎?落日的餘暉、虹影和輕霧,今日不再籠罩在村落上了嗎?世界上不再有直瀉的瀑布、潺潺的流水,和多蔭的樹木了嗎?所以,「樂園失掉了」的神話是什人杜撰出來的呢?什麼人說我們今日是住在一個醜陋的世界呢?我們真是上帝縱容壞了的忘恩負義的孩子。

  我們得替這位縱容壞了的孩子寫一個譬喻。有一次,世界上有一個人,他的名字我們現在暫且不說出來。他跑去向上帝訴苦說,這個地球給他住起來還不夠舒服,他說他要住在一個有珍珠門的天堂。

  上帝起初指著天上的月亮給他看,問他說,那不是一個好玩的玩具嗎?他搖一搖頭。他說他不願看月亮。接著上帝指著那些遙遠的青山,問他說,那些輪廓不是很美麗嗎?他說那些東西很平凡。後來上帝指著蘭花和三色堇菜的花瓣給他看,叫他用手指去撫摩那些柔潤的花瓣,問他道,那色澤不是很美妙嗎?那個人說:「不。」 具著無限的忍耐的上帝帶他到一個水族館去,指著那些檀香山魚的華麗的色和形狀給他看,可是那個人說他對此不生興趣。上帝後來帶他到一棵多蔭的樹木下去,命令一陣涼風向他吹著,問他道,你不能感到個中的樂趣嗎?但那個人又說他覺得那沒有什麼意思。接著上帝帶他到山上一個湖沼邊去,指給他看水的光輝,石頭的寧靜,和湖沼中的美麗的反影,給他聽大風吹過松樹的聲音,可是那個人說,他還是不感到興奮。

  上帝以他這個生物的性情不很柔和,需要比較興奮的景色,所以便帶他到洛磯山頂,到大峽谷,到那些有鐘乳石和石筍的山洞,到那時噴時息的溫泉,到那有沙岡和仙人掌的沙漠,到喜馬拉雅山的雪地,到揚子江水峽的懸崖,到黃山上的花崗石峰,到尼格拉瀑布的澎湃的急流,問他說,上帝難道沒有盡力把這個行星弄得很美麗,以娛他的眼睛、耳朵和肚子嗎?可是那個人還是在吵著要求一個有珍珠門的天堂。那個人說:「這個地球給我住起來還不夠舒服。」上帝說:「你這狂妄不遜、忘恩負義的賤人!原來這個地球給你住起來還不夠舒服。那,我要把你送到地獄裏去,在那裏你將看不到浮動的雲和開花的樹,也聽不到潺潺的流水,你得永遠住在那邊,直到你完結了你的一生。」上帝就把他送到一間城市的公寓裏去居住。他的名字叫做克裏斯建(Christian——義譯「基督徒」)。

  這個人顯然是很難滿足的。上帝是否能夠創造一個天堂去滿足他,還是問題呢。以他的百萬富翁的心理錯綜,我相信在天堂住到第二星期,對於那些珍珠門一定會感到相當厭倦,而上帝到那時候一定是束手無策,想不出什辦法可以博得這個縱容壞了的孩子的歡心了。

  一般人都相信:現代的天文學在探索整個看得見的宇宙時,是在強迫我們承認這個地球本身便是一個天堂,而我們夢想中的「天堂」必須佔據相當的空間;它既然佔據了相當的空間,一定是在穹蒼的什星辰上,除非它是在星辰當中的空虛之中。這個「天堂」既然是在一顆有月亮或無月亮的星辰上,我真想象不出一個比我們的地球更好的處所。當然那邊也許不只有一個月亮,而有十二個月亮,粉紅色的,紫色的,紺青色的,青色的,橙黃色的,刺賢垤爾色的(lavender),綠色的,藍色的,此外也許還有更好而且更常見的彩虹。可是我相信一個人如果對一個月亮感不到滿足,對十二個月亮也會感到厭倦;一個人如果對於時或出現的雪景和彩虹感不到滿足,對更好而且更常見的彩虹也會感到厭倦。那邊一年中也許不只有四季,而有六季,春和夏,晝和夜的遞變也許一樣的美麗,可是我不知道那有什不同。如果一個人不會享受地球上的春和夏,他怎能夠享受天堂上的春和夏?

  我現在說起這種話來,也許是個傻瓜或非常明哲的人,可是我的確不贊成佛教徒或基督教徒的願望:他們假想著一個不占空間,而由純粹的精神創造出來的天堂,因此企圖逃避感官和物質上的東西。在我自己看來,住在這個行星上跟住在別個行星上是一樣的。的確沒有一個人可以說這個行星上的生活是單調無聊的。如果一個人對於氣候的變遷,天空色彩的改變,各季節中的果實的美妙香味,各月中盛開的花兒,感不到滿足,他還是自殺的好,不要再徒勞無功的企圖追求一個無實現可能的天堂,因這個天堂也許可以使上帝感到滿足,卻不能使人類感到滿足。

  以今日的實際事實而言,大自然的景色、聲音、氣息和味道,與我們的視覺、聽覺、嗅覺、味覺等感官之間,是有著一種完美的,幾乎是神秘的協調的。這種宇宙的景色,聲音和氣息與我們的知覺之間的協調,乃是極完美的協調,這種協調成目的論(伏爾泰所譏笑的目的論)最有力的理由。可是我們不必都變成目的論者。上帝也許曾請我們去參加這個宴會,或許不會請我們。中國人的態度是:不管上帝有沒有邀請我們,我們都是要參加宴會的。當菜肴看來那美味可口,而我們的胃口又這好的時候,不去嘗嘗盛宴的味道,可就太不近情了。讓哲學家們從事他們的形而上的研究,探索出我們是否也是被邀請的賓客吧;那個近情的人卻趁菜肴還沒有冷的時候,狼吞虎咽起來。饑餓往往是和健全的常識結連在一起的。

  我們這個行星是個很好的行星:

  第一,這裏有晝和夜的遞變,有早晨和黃昏,涼爽的夜間跟在炎熱的白晝的後邊,沈靜而晴朗的清晨預示著一個事情忙碌的上午:宇宙間真沒有一樣東西比此更好。

  第二,這裏有夏天和冬天的遞變;這兩節季本身已經是十全十美了,可是還有春天和秋天可以逐漸地把它們引導出來,使它們更加完美:宇宙間真沒有一樣東西比此更好。

  第三,這裏有沈靜而莊嚴的樹木,在夏天使我們得到蔭影,可是在冬天並沒有把溫暖的陽光遮蔽了去:宇宙間真沒有一樣東西比此更好。

  第四,這裏在十二個月的迴圈中,有盛開的花兒和成熟的果實:宇宙間真沒有一樣東西比此更好。

  第五,這裏有多雲多霧的日子,也有明朗光亮的日子:宇宙間真沒有一樣東西比此更好。

  第六,這裏有春天的驟雨,有夏天的雷雨,秋天的乾燥涼爽的清風,也有冬天的白雪:宇宙間真沒有一樣東西比此更好。

  第七,這裏有孔雀、鸚鵡、雲雀和金絲雀唱著不可摹擬的歌兒:宇宙間真沒有一樣東西比此更好。

  第八,這裏有動物園,其中有猴子、老虎、熊、駱駝、象、犀牛、鱷魚、海獅、牛、馬、狗、貓、狐狸、松鼠、土撥鼠以及各色各樣的奇特的動物,其種類之多是我們想象不到的:宇宙間真沒有一樣東西比此更好。

  第九,這裏有虹霓魚、劍魚、白鰻、鯨魚、鰷魚、蛤、鮑魚、龍蝦、小蝦、蠖龜以及各色各樣的奇特的魚類,其種類之多是我們想象不到的:宇宙間真沒有一樣東西比此更好。

  第十,這裏有雄偉的美洲杉樹、噴火的火山、壯麗的山洞、巍峨的山峰、起伏的山脈、恬靜的湖沼、蜿蜒的江河和多蔭的水涯:宇宙間真沒有一樣東西比此更好。

  這種可以配合個人口味的功能表,簡直是無窮盡的;人們唯一近情的行便是去參加這個宴會,而不要埋怨人生的單調。

論西裝
古代英雄豪傑,為著女子赴湯蹈火,殺妖斬蛇,歷盡苦辛以表示心跡者正復不少。這種女子的心理的遺留,多少還是存在於今日,所以也不必見怪。

      許多朋友問我未何不穿西裝。這問題雖小,卻已經可以看出一人的賢愚與雅俗了。倘是一人不是俗人,又能用點天賦的聰明,兼又不染季常癖,總沒有肯穿西裝的。我想,在一般青年,穿西裝是可以原諒的,尤其是在追逐異性之時期,因為穿西裝雖有種種不便,卻能處處受女子之青睞,風俗所趨,佳人所好,才子也未能免俗。至於已成婚而子女成群的人,尚穿西裝,那必定是他仍舊屈服於異性的徽記了。人非昏瞶,又非懼內,決不肯整日價掛那條狗領而自豪。在要人中,懼內者好穿西裝,這是很鮮明彰著的事實。也不是女子儘喜歡作弄男子,令其受苦。不過多半的女子似乎覺得西裝的確較為摩登一等。況且即使有點不便,為伊所苦,也是愛之表記。古代英雄豪傑,為著女子赴湯蹈火,殺妖斬蛇,歷盡苦辛以表示心跡者正復不少。這種女子的心理的遺留,多少還是存在於今日,所以也不必見怪。西裝只可當為男子變相的獻殷勤霸了。不過平心而論,西裝之所以成為一時風氣而為摩登士女所樂從者,唯一的理由是,一般人士震於西洋文物之名而好為效顰;在理論上,美感上,衛生上是決無立足根據的。

      不知怎樣,中裝中服,暗中是與中國人之性格相合的,有時也從此可以看出一人中文之進步。滿口英語,中文說得不通的人必西裝,或是外國騙得洋博士,羽毛未豐,念了三兩本文學批評,到處橫衝直撞,談文學,釘女人者,亦必西裝。然一人的年事漸長,素養漸深,事理漸達,心氣漸平,也必斷然棄其洋裝,還我初服無疑。或是社會上已經取得相當身分,事業上已經有相當成就的人,不必再服洋裝而掩飾其不通英語及其童駭之氣時,也必斷然卸了他的一身洋服。所有例外,除有季常癖者,也就同時數得出來。洋行職員,青年會服務員及西崽為一類,這本不足深責,因為他們不但中文不會好,並且名字就是取了約翰、保羅、彼得、Jimmy等,讓西洋大班叫起來方便。在一類便是月薪百元的書記,未得差事的留學生,不得志之小政客等。華僑子弟,黨部青年,寓公子姪,暴富商賈及剃頭師父等又為一類,其穿西裝心理雖各有不同,總不外趨俗兩字而已,如鄉下婦女好鑲金齒一般見識,但決說不上什麼理由。在這一種俗人中,我們可以舉溥儀為最明顯的例子。我猜疑著,向溥儀或其妻一輩人必有鑲過金齒,雖然在照片上看不出來。你看那一對藍〈黑〉眼鏡,厚嘴唇及他的英文名字「亨利」,也就可想而知了。所以溥儀在日本天皇羽翼之下,儘可稱皇稱帝。到了中國關內想要復辟,就有點困難。單那一套洋服及那英文名字就叫人灰心,你想「亨利亨利」,還像個中國天子之稱嗎?

      大約中西服裝哲學上之不同,在於西裝意在表現人身形體。而中裝意在遮蓋身體。然而人身到底像猴猻,脫得精光,大半是不甚美感,所以與其表揚,毋寧遮蓋。像甘地及印度羅漢之半露體,大半是不能引人生起什麼美感的。只有沒有美感的社會,才可以容得住西裝。誰不相信這話,可以到紐約Coney Island的海岸,看看那些海浴的男婦老少的身體是怎樣一回事。裸體美多半是畫家挑出幾位身材得中的美女畫出來的,然而在中國之畫家,已經深深覺得身段勻美的模特兒之不易得了。所以二十至三十五歲以內的女子西裝,我還贊成,因為西裝確可極量表揚其身體美,身材輕盈,肥瘦亭勻的女子服西裝,的確佔了便宜。然而我們不能不為大多數的人著想,像紐約終日無所事事髀肉復生的四十餘歲貴婦,穿起衣服,露其胸背,才叫人觸目驚心。這種婦人穿起中服便可以藏拙,佔了不少便宜,因為中國服裝是比較一視同仁,自由平等,美者固然不能盡量表揚其身體美於大庭廣眾之前,而醜者也較便於藏拙,不至於太露形跡了,所以中服很合於德謨克拉西的精神。

      以上是關於美感方面。至於衛生通感方面,更無足為西裝置辯之餘地。狗不喜歡帶狗領,人也不喜歡帶上那西裝的領子,凡是稍微明理的人都承認這中古時代Sir Walter Raleigh. Cardinal Richelieu等傳下來的遺物的變相是不合衛生的。西方就常有人立會宣言,要取消這條狗領。西洋女裝再三十多年來的確已經解放不少,但是男子服裝還是率由舊草,未能改進,男子的頸子,社會總還認為不美觀不道德,非用領子扣帶起來不可。帶這領子,冬天妨礙禦寒,夏天妨礙通氣,而四季都是妨礙思想,令人自由不得。文士居家為文,總是先把這條領子脫下,居家而尚不敢脫領,那便是懼內之徒,另有苦衷了。
自領以下,西裝更是毫無是處。西人能發明無線電飛機,卻不能了悟他們身體只有頭面一部尚算自由。穿西裝者,必穿緊封皮肉的衛生裡衣,叫人身皮膚之毛孔作用失其效能。中國衣服之好處,正在不但能通毛孔呼吸,並且無論冬夏皆寬適如意,四通八達,何部癢處,皆得搔著。西人則在冬天尤非穿刺身之羊毛裡衣不可。衛生裡衣之衣褲不能無褶,以致每堆積於腹部,起了反抗,由是不能不改為上下通身ㄧ片之union suit。裡衣之外,必加以襯衫,襯衫之外,必束以緊硬的皮帶,使之就範,然就範不就範就常成了問題。穿禮服硬襯衫之人就知道其中之苦處。襯衫之外,又必加以背心。這背心最無道理,寬又不是,緊又不是,須由背後活動鈎帶求得適宜之中點,否則不是寬時空懸肚下,便是緊時妨及呼吸。凡稍微用腦的人,都明白人身除非立正之時,胸部與背後之直線總有不同,俯前則胸屈而背伸,仰後則胸伸而背屈。然而西洋背心偏偏是假定胸背長短相稱,不容人俯仰於其際。惟人即不能整日挺直,結果非於俯前時,背心不得自由而褶成數段,壓迫呼吸,便是於仰後時,背心盡處露出,不能與褲帶相銜接。其在體材胖重的人,腹部高起之曲線既無從隱藏,背心之底下盡處遂成為那弧形之最向外點,由此點此,才由褲腰收斂下去,長此暴露於人世,而褲帶也時時刻刻岌岌可危了。人身這樣的束縛法,難怪西人為衛生起見,要提倡裸體運動,屏棄一切束縛了。

      但是如果人類還是爬行動物,那褲帶也不至於成為岌岌可危之勢。只消像馬鞍的腹帶,綁上便不成問題,絕不上下於其間。但人類雖然已經演化到豎行地步,西洋褲帶卻仍舊假定我們是爬行動物。婦女墮胎常就是吃這豎行之虧,因為人類的行走雖然已取立勢,而吾人腹部的肌肉還未演化改造過來,而致本為爬行載重於橫脊骨上之即穩重設置,遂發生時有墮胎之危險。現在立勢既成,婦人腹部肌肉卻仍是橫紋,不是載重於肩旁。而男人之褲帶也一樣的有時時不得把握之勢而受地心吸力所影響。唯一補救的辦法,就是將褲帶拼命扣緊,致使妨礙一切臟腑之循環運動,而間接影響於呼吸之自由。

      單這一層,我們就可以看出將一切重量載於肩上令衣服自然下垂的中服是唯一合理的人類的服裝。至於冬夏四時之變異,中服得以隨時增減,西裝卻很少商量之餘地,至少非一層裡衣一層襯衫一層外衣不可。天炎既不可減,天涼也無從加。這種非人的衣服,非欲討好女子的人是決不肯穿來受罪的。

      中西服裝之利弊如此顯然,不過時俗所趨,大家未曾著想,所以我想人之智愚賢不肖,大概可以從此窺出吧?

《論語》第三十九期23年4月16日

新年恭喜
元旦之後尚有上元提燈,看烟火。總之舊曆新年,確是一種歡天喜地的景象,人人歡喜,皆大歡喜,此所以為新年。據我想,新年應當為兒童的節日,為我們恢復赤子之心的時期。

出處:《論語》第八期22年1月1日

      不知是陽曆不好,或是人心不古,近來過年,都大不如前了。在執筆之時,聽見隔壁陳家放炮,才略為抖擻精神,後來聽黃媽說,今日是冬至,才記得尚未吃湯糰,人之頹唐,有至於此乎?於是即刻吩咐大師父,明日補吃,心下始覺稍安。黃媽說是陽曆不好,說陰曆才有冬至。我說,陽曆之冬至,來得比陰曆易記,每年總是十二月廿三號。黃媽硬說,無論二十三不二十三,若是陽曆,便不成其為冬至了。況且每年十二月廿三,必定冬至,還有什麼味兒。我心知其有理,遂不與辯。因此我想起幼時,舊曆除夕,照例是「圍爐」,年夜放炮之聲,東村至西村,遠遠可聞,總是通宵達旦;半夜到門外糊門聯;元旦黎明就起來點燭,穿紅袍,著黑背心,換紅辮子,吃麵,吃貢橘;天亮就同人去拜年,這是如何一種境地!春節村婦也都賭牌,或且到幾里外路去看戲,戲台下的婦兒穿的紅紅綠綠,這又是何種境地!元旦之後尚有上元提燈,看烟火。總之舊曆新年,確是一種歡天喜地的景象,人人歡喜,皆大歡喜,此所以為新年。據我想,新年應當為兒童的節日,為我們恢復赤子之心的時期。前幾年,聽說公安局禁放炮,禁放爆竹。今年禁不禁,不知道。但是我覺得,禁不禁由他,放不放由我,這才是健全的國民。人若是除夕之夜不敢放炮,怕入監牢,還養什麼浩然之氣?大家為保赤子之心起見,應該努力放砲,甚至努力賭也無妨,初一至初五為限。記得去年在英倫聖誕之夜,有人狂醉,跑到Piccadily Circus 一座愛神像上,給他帶上一頂帽子。第二天泰晤士報通信欄,倒得到不少同情的批評。這才是健全之國民景象。所以我極鄭重地恭請各地論語讀者,本年除夕,務必努力放炮,通宵達旦,熱鬧起來。如坐獄,本社願為有力的援助。

中國人之聰明
世上進化,誠不易言。熙熙攘攘,果何為者。何若 「退一步想」知足常樂以求一心之安。

      聰明系與糊塗相對面言。鄭板橋曰:「難得糊塗」,「聰明難,由聰明轉入糊塗為尤難」,此絕對聰明語,有中國人之精微處世哲學在焉。俗語曰:「聰明反為聰明誤」,亦同此意。陳眉公曰:「惟有知足人,鼾鼾睡到曉,惟有偷閒人,憨憨直到老」,亦絕頂聰明語也。故在中國,聰明與糊塗複合為一,而聰明之用處,除裝糊塗外,別無足取。

  中國人為世界最聰明之一民族,似不必多方引證。能發明麻將牌戲及九龍圈者,大概可稱為聰明的民族。中國留學生每在歐美大學考試,名列前茅,是一明證。或謂此系由於天擇,實非確論,蓋留學者未必皆出類拔萃之輩,出洋多由家庭關係而已。以中國農工與西方同級者相比,亦不見弱於西方民族。此尚系題外問題。

  惟中國人之聰明有西方所絕不可及而最足稱異者,即以聰明抹殺聰明之聰明。聰明糊塗合一之論,極聰明之論也。僅見之吾國,而未見之西方。此種崇拜糊塗主義,即道家思想,發源于老莊。老莊固古今天下第一等聰明人,道德經五千言亦世界第一等聰明哲學。然聰明至此,已近老猾巨奸之哲學,不為天下先,則永遠打不倒,蓋老猾巨奸之哲學無疑。蓋中國人之聰明達到極頂處,轉而見出聰明之害,乃退而守愚藏拙以全其身。又因聰明絕頂,看破一切,知「為」與「不為」無別,與其為而無效,何如不為以養吾生。只因此一著,中國文明乃由動轉入靜,主退,主守,主安分,主知足,而成為重持久不重進取,重和讓不重戰爭之文明。

  此種道理,自亦有其佳處。世上進化,誠不易言。熙熙攘攘,果何為者。何若 「退一步想」知足常樂以求一心之安。此種觀念貫入常人腦中時,則和讓成為社會之美德。若「有福莫享盡,有勢莫使盡」,亦極精微之道也。

  惟吾恐中國人雖聰明,善裝糊塗,而終反為此種聰明所誤。中國之積弱,即系聰明太過所致。世上究系糊塗者佔便宜,抑系聰明者佔便宜,抑系由聰明轉人糊塗者佔便宜,實未易言。熱河之敗,敗於糊塗也。惟以聰明的糊塗觀法,熱河之失,何足重輕?此拾得和尚所謂「且過幾年,你再看他」之觀法。錦州之退。聰明所誤也。使糊塗的白種人處於同樣境地,雖明知兵力不敵,亦必背城借一,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與日人一戰。夫玉碎瓦全,糊塗語也。以張學良之聰明,乃不為之。然則聰明是耶,糊塗是耶,中國人聰明耶,白種人聰明耶,吾誠不敢言。

  否所知者,中國人既發明以聰明裝糊塗之聰明的用處,乃亦常受此種絕頂聰明之虧。凡事過善於計算個人利害而自保,卻難得一糊塗人肯勇敢任事,而國事乃不可為。吾讀朱文公《政訓》,見一節雲:

  「今世士大夫,惟以苟且逐旋挨事過去為事。挨得過時且過。上下相咻以勿生事,不要理會事。且恁鶻突,才理會得 分明,便做官不得。有人少負能聲,及少輕挫抑,則自悔其太惺惺了了,一切刻方圓,隨俗苟且,自道是年高見識長進……風俗如此,可畏可畏!」

  可見宋人已有此種毛病,不但「今世士大夫」然也。夫「刻方為圓」,不傷人感情,不辨是非,與世浮沈,而成一老猾巨奸,為個人計,固莫善於此,而為社會國家計,聰明乎?糊塗乎?則未易言。在中國多—見識長進人時,便是世上少一做事人時;多一聰明同胞時,便是國事走入一步黑甜鄉時,舉國皆鼾鼾睡到曉,憨憨直到老。舉國皆認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之聖賢,而獨無一失計之糊塗漢子。舉國皆不吃眼前虧之好漢,而獨無一肯吃虧之弱者,是國家之幸乎?是國家之幸乎?

  然則中國人雖絕頂聰明,歸根結蒂,仍是聰明反為聰明誤。嗚呼,吾焉得一位糊塗大漢而崇拜之。

  (本文系承《星洲日報》之邀,撰寄該報者,擱筆後頗有骨鯁之感,乃轉抄一紙,登刊此地,使與國內同胞相見)

孤崖一枝花
行山道上,看見崖上一枝紅花,豔麗奪目,向路人迎笑。詳細一看,原來根生於石罅中,不禁歎異。想宇廟萬類,應時生滅,然必盡其性。花樹開花,乃花之性,率性之謂道,有人看見與否,皆與花無涉。

行山道上,看見崖上一枝紅花,豔麗奪目,向路人迎笑。

詳細一看,原來根生於石罅中,不禁歎異。想宇廟萬類,應時生滅,然必盡其性。花樹開花,乃花之性,率性之謂道,有人看見與否,皆與花無涉。

故置花熱鬧場中花亦開,使生萬山叢裏花亦開,甚至使生於孤崖頂上,無人過問花亦開。香為蘭之性,有蝴蝶過香亦傳,無蝴蝶過香亦傳,皆率其本性,有欲罷不能之勢。

拂其性禁之開花,則花死。

有話要說必說之,乃人之本性,即使王庭廟廡,類已免開尊口,無話可說,仍會有人跑到山野去向天高嘯一聲。

屈原明明要投汨羅,仍然要哀號太息。老子騎青牛上明明要過函谷關,避絕塵世,卻仍要留下五千字孽障,豈真關尹子所能相強哉?

古人著書立說,皆率性之作。

經濟文章,無補於世,也會不甘寂寞,去著小說。雖然古時著成小說,一則無名,二則無利,甚至有殺身之禍可以臨頭,然自有不說不快之勢。

中國文學可傳者類皆此種隱名小說作品,並非一篇千金的墓誌銘。

這也是屬於孤崖一枝花之類。故說話為文美術圖畫及一切表現亦人之本性。

「貓叫春兮春叫貓」,而老僧不敢人前叫一聲,是受人類文明之束縛,拂其本性,實際上老僧雖不叫春,仍會偷女人也。

知此而後知要人不說話,不完全可能。花只有—點元氣,在孤崖上也是要開的。

《宇宙風》第一期

來臺後二十四快事
能作文的人,少可與談。可與談的人,做起文章又是一副道學面孔,排八字腳說話。倘遇可與談者,寫起文章,也如與密友相逢,促膝談心,如行雲流水道來,不亦快哉!

一、 華氏表九十五度,赤膊赤腳,關起門來,學顧千里裸體讀經,不亦快哉!

二、 初回祖國,賃居山上,聽見隔壁婦人以不乾不淨的閩南語罵小孩,北方人不懂,我卻懂。不亦快哉!

三、 到電影院坐下,聽見隔座女郎說起鄉音,如回故鄉。不亦快哉!

四、 無意中傷及思凡的尼姑。看見一群和尚起來替尼姑打抱不平,聲淚俱下。不亦快哉!

五、 黃昏時候,工作完,飯罷,既吃西瓜,一人坐在陽台上獨自乘涼,口銜煙斗,若吃煙,若不吃煙。看前山慢慢沉入夜色的朦朧裡,下面天母燈光閃爍,清風徐來,若有所思,若無所思,不亦快哉!

六、 赴酒席,座上都是貴要,冷氣機不靈,大家熱昏昏受罪,卻彬彬有禮,不敢隨便。忽聞主人呼寬衣。我問領帶呢?主人說不必拘禮,如蒙大赦,不亦快哉!

七、 看電視兒童合唱。見一小孩特別起勁,張口大唱,又伸手挖鼻子,逍遙自在。不亦快哉!

八、 聽男人歌唱,聲音攝氣發自腹膜,喉嚨放鬆,自然嘹亮。不亦快哉!

九、 某明星打武俠,眉宇嘴角,自有一番英雌氣象,與眾不同,不亦快哉!

十、 看小孩吃西瓜,或水蜜桃,瓜汁桃汁入喉嚨兀兀作響,口水直流胸前,想人生至樂,莫過於此,不亦快哉!

十一、 什麼青果合作社辦事人送金碗、金杯以為二十年紀念,目無法紀,黑幕 重重。忽然間跑出來一批青年,未經世事,卻是學過法律,依法搜查證據,提出檢舉。把這些城狐社鼠捉將官裡去,依法懲辦。不亦快哉!

十二、 冒充和尚,不守清規,姦殺女子,聞已處死。不亦快哉!

十三、 看人家想攻擊白話文學,又不懂白話文學;想提倡文言,又不懂文言。不亦快哉!

十四、 讀書為考試,考試為升學,升學為留美。教育當事人,也像煞有介事辦聯考,陣容嚴整,浩浩蕩蕩而來,並以分數派定科系,以為這是辦教育。總統文告,提醒教育目標不在升學考試,而在啟發兒童的心智及思想力。不亦快哉!

十五、 報載中華棒球隊,三戰三捷,取得世界兒童棒球王座,使我跳了又叫,叫了又跳。不亦快哉!

十六、 我們的紀政創造世界運動百米紀錄。不亦快哉!

十七、 八十老翁何應欽上將提倡已經通用的俗字,使未老先衰的前清遺少面有愧色,不亦快哉。

十八、 時代進步,見人出殯用留聲唱片代和尚誦經。不亦快哉!

十九、 大姑娘穿短褲,小閨女跳高欄,使老學究掩面遮眼,口裡呼「嘖嘖!者者」不亦快哉!

二十、 能作文的人,少可與談。可與談的人,做起文章又是一副道學面孔,排八字腳說話。倘遇可與談者,寫起文章,也如與密友相逢,促膝談心,如行雲流水道來,不亦快哉!

二十一、 早餐一面喝咖啡,一面看「中副」文壽的方塊文字,或翻開新生報,見轉載「艾子後語,」好像咖啡杯多放一塊糖。不亦快哉!

二十二、 臺北新開北投超速公路,履險如夷,自圓環至北投十八分鐘可以到達。 不亦快哉!

二十三、 家中閒時不能不看電視,看電視,不得不聽廣告,倘能看電視而不聽廣告。不亦快哉!

二十四、 宅中有園,園中有屋,屋中有院,院中有樹,樹上見天,天中有月,不亦快哉!

論解嘲
人生有時頗感寂寞,或遇到危難之境。人之心靈,卻能發出妙用,一笑置之,於是又輕鬆下來。

      人生有時頗感寂寞,或遇到危難之境。人之心靈,卻能發出妙用,一笑置之,於是又輕鬆下來。這是好的,也可以看出人之度量。古代名人,常有這樣的度量,所以成其偉大。希臘大哲人蘇格拉底,娶了姍蒂柏(Xantippe),她是有名的悍婦,常作河東獅吼。傳說蘇氏未娶之前,已經聞悍婦之名,然而蘇氏還是娶她。他有解嘲方法,說娶老婆有如禦馬,禦馴馬沒有什麼可學,娶個悍婦,于修心養性的功夫大有補助。有一天家裏吵鬧不休,蘇氏忍無可忍,只好出門。正到門口,他太太由屋頂倒一盆水下來,正正淋在他的頭上。蘇氏說。「我早曉得,雷霆之後必有甘霖。」 真虧得這位哲學家雍容自若的態度。

  林肯的老婆也是有名的,很潑辣,喜歡破口罵人。有—天—個送報的小孩子,十二三歲,不識道送報太遲,或有什為過失,遭到林肯太太百般惡罵,詈不絕口。小孩去向報館老闆哭訴,說她不該罵人過甚,以後他不肯到那家送報了。這是一個小城,於是老闆向林肯提起這件小事。林肯說:「算了吧!我能忍她十多年,這小孩子偶然挨個一兩頓,算什麼?」 這是林肯的解嘲。

  中國有句老話,叫做「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林肯以後成為總統,據他小城的律師同事赫恩頓(Herdon)寫的傳記,說是應歸功於這位太太。赫恩頓書中說,林肯怪可憐的,每星期六半夜,大家由酒吧要回家時,獨林肯一人不大願意回家。所以林肯那副出人頭地,簡練機警,應對如流的口才,全是在酒吧中學來的。又蘇格拉底也是家裏不得安靜看書,因此成一習慣,天天到市場去,站在街上談空說理。因此乃開始「遊行派的哲學家」(Peripatetic School)的風氣。他們講學,不在書院,就在街頭逢人問難駁詰。這一派哲學家的養成,也應歸功於蘇婆。

  關於這類的故事很多,尤其關於幾個名人臨終時的雅謔。這種修煉功夫,常人學不來的。蘇格拉底之死,由柏拉圖寫來是最動人的故事。市政府說他巧辯惑眾,貽誤青年子弟,賜他服毒自盡。那夜他慷慨服毒,門人忍痛陪著,蘇氏卻從容闡發真理。最後他的名言是:「想起來,我欠某人一支雄雞未還。」叫他門人送去,不可忘記。這是他斷氣以前最後的一句話。金聖歎判死刑,獄中發出的信,也是這一派。「花生米與豆腐乾同嚼,大有火腿滋味。」(大約如此。)歷史上從容就義的人很多,不必列舉。

  西班牙有一傳說,一個守禮甚謹的伯爵將死,一位朋友去看他。伯爵已經氣喘不過來,但是那位訪客還是刺刺不休長談下去。伯爵只好忍著靜聽,到了最後關頭,伯爵不耐煩對來客說:「對不起,求先生原諒,讓我此刻斷氣。」他藏身朝壁,就此善終。

  我嘗讀耶穌最後一夜對他門徒的長談,覺得這段動人的議論,尤勝過蘇氏臨終之言,而耶穌在十字架上臨死之言;「上帝啊,寬恕他們,因為他們所為,出於不知。」這是耶穌的偉大,出於人情所不能及。這與他一貫的作風相同:「施之者比受之者有福。」可惜我們常人能知不能行,常做不到。

我的戒煙
而在立志戒煙之時,惋惜這」惜陰池」深只有半生丁米突而已。所以這回重復安放香煙時,心上非常快活。

  凡吸煙的人,大部曾在一時糊塗,發過宏願,立志戒煙,在相當期內與此煙魔決一雌雄,到了十天半個月之後,才自醒悟過來。我有一次也走入歧途,忽然高興戒煙起來,經過三星期之久,才受良心責備,悔悟前非。我賭咒著,再不頹唐,再不失檢,要老老實實做吸煙的信徒,一直到老耄為止。到那時期,也許會聽青年會儉德會三姑六婆的妖言,把它戒絕,因為一人到此時候,總是神經薄弱,身不由主,難代負責。但是意志一日存在,是非一日明白時,決不會再受誘惑。因為經過此次的教訓,我已十分明白,無端戒煙斷絕我們靈魂的清福,這是一件虧負自己而無益於人的不道德行為。據英國生物化學名家夏爾登Haldane教授說,吸煙為人類有史以來最有影響於人類生活的四大發明之一。其餘三大發明之中,記得有一件是接猴腺青春不老之新術。此是題外不提。

  在那三星期中,我如何的昏迷,如何的懦弱,明知於自己的心身有益的一根小小香煙,就沒有膽量取來享用,說來真是一段醜史。此時事過境遷,回想起來,倒莫明何以那次昏迷一發發到三星期。若把此三星期中之心理歷程細細敘述起來,真是罄竹難書。自然,第一樣,這戒煙的念頭,根本就有點糊塗。為什麼人生世上要戒煙呢?這問題我現在也答不出。但是我們人類的行為,總常是沒有理由的,有時故意要做做不該做的事,有時處境太閑,無事可作,故意降大任於己身,苦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把自己的天性拂亂一下,預備做大丈夫罷?除去這個理由,我想不出當日何以想出這種下流的念頭。這實有點像陶侃之運甓,或是像現代人的健身運動─—文人學者無柴可剖,無水可吸,無車可拉,兩手在空中無目的的一上一下,為運動而運動,於社會工業之生產,是毫無貢獻的。戒煙戒煙,大概就是賢人君子的健靈運動罷。

  自然,頭三天,喉嚨口裏,以至氣管上部,似有一種怪難堪似癢非癢的感覺。這倒易辦。我吃薄荷糖,喝鐵觀音,含法國頂上的補喉糖片。三天之內,便完全把那種怪癢克復消滅了。這是戒煙歷程上之第一期,是純粹關於生理上的奮鬥,一點也不足為奇。凡以為戒煙之功夫只在這點的人,忘記吸煙魂靈上的事業;此一道理不懂,根本就不配談吸煙。過了三天,我才進了魂靈戰鬥之第二期。到此時,我始恍然明白,世上吸煙的人,本有兩種,一種只是南郭先生之徒,以吸煙跟人湊熱鬧而已。這些人之戒煙,是沒有第二期的。他們戒煙,毫不費力。據說,他們想不吸就不吸,名之為「堅強的意志」。其實這種人何嘗吸煙?一人如能戒一癖好,如賣掉一件舊服,則其本非癖好可知。這種人吸煙,確是一種肢體上的工作,如刷牙,洗臉一類,可以刷,可以不刷,內心上沒有需要,魂靈上沒有意義的。這種人除了洗臉,吃飯,回家抱孩兒以外,心靈上是不會有所要求的,晚上同儉德會女會員的太太們看看《伊索寓言》也就安眠就寢了。辛稼軒之詞,王摩詰之詩,貝多芬之樂,王實甫之曲,是與他們無關的。廬山瀑布還不是從上而下的流水而已?試問讀稼軒之詞,摩詰之詩而不吸煙,可乎?不可乎?

  但是在真正懂得吸煙的人,戒煙卻有一問題,全非儉德會男女會員所能料到的。於我們這一派真正吸煙之徒,戒煙不到三日,其無意義,與待己之刻薄,就會浮現目前,理智與常識就要問:為什麼理由,政治上,社會上,道德上,生理上,或者心理上,一人不可吸煙,而故意要以自己的聰明埋沒,違背良心,戕賊天性,使我們不能達到那心曠神怡的境地?誰都知道,作文者必精力美滿,意到神飛,胸襟豁達,鋒發韻流,方有好文出現,讀書亦必能會神會意,胸中了無窒礙,神遊其間,方算是讀。此種心境,不吸煙豈可辦到?在這興會之時,我們覺得伸手拿一枝煙乃唯一合理的行為;若是把一塊牛皮糖塞入口裏,反為俗不可耐之勾當。我姑舉一兩件事為證。

  我的朋友B 君由北京來滬。我們不見面,已有三年了。在北平時,我們是晨昏時常過從的,夜間尤其是吸煙瞎談文學、哲學、現代美術以及如何改造人間宇宙的種種問題。現在他來了,我們正在家裏爐旁為舊。所談的無非是在平舊友的近況及世態的炎涼。每到妙處,我總是心裏想伸一隻手去取一枝香煙,但是表面上卻只有立起而又坐下,或者換換坐勢。B 君卻自自然然的一口一口的吞雲吐露,似有不勝其樂之概。我已告訴他,我戒煙了,所以也不好意思當場破戒。話雖如此,心坎裏只覺得不快,嗒然若有所失,我的神志是非常清楚的。每回B 君高談闊論之下,我都能答一個「是」字,而實際上卻恨不能同他一樣的興奮傾心而談。這樣畸形的談了一兩小時,我始終不肯破戒,我的朋友就告別了。論「堅強的意志」與「毅力」 我是凱旋勝利者,但是心坎裏卻只覺得怏怏不樂。過了幾天,B 君途中來信,說我近來不同了,沒有以前的興奮,爽快,談吐也大不如前了,他說或者是上海的空氣太惡濁所致。到現在,我還是怨悔那夜不曾吸煙。

  又有一夜,我們在開會,這會按例每星期一次。到時聚餐之後,有人讀論文,作為討論,通常總是一種吸煙大會。這回輪著C 君讀論文。題目叫做《宗教與革命》,文中不少詼諧語。在這種扯談之時,室內的煙氣一層一層的濃厚起來,正是暗香浮動奇思湧發之時。詩人H 君坐在中間,斜躺椅上,正在學放煙圈,一圈一圈的往上放出,大概詩意也跟著一層一層上升,其態度之自若,若有不足為外人道者。只有我一人不吸煙,覺得如獨居化外,被放三危。這時戒煙越看越無意義了。我恍然覺悟,我太昏迷了。我追想搜索當初何以立志戒煙的理由,總搜尋不出一條理由來。

  此後,我的良心便時起不安。因為我想,思想之貴在乎興會之神感,但不吸煙之魂靈將何以興感起來?有一下午,我去訪一位洋女士。女士坐在桌旁,一手吸煙,一手靠在膝上,身微向外,頗有神致。我覺得醒悟之時到了。她拿煙盒請我。我慢慢的,鎮靜的,從煙盒中取出一枝來,知道從此一舉,我又得道了。

  我回來,即刻叫茶房去買一包白錫包。在我書桌的右端有一焦為,是我放煙的地方。因為吸煙很少停止,所以我在旁刻一銘曰」惜陰池」。我本來打算大約要七八年,才能將這二英寸厚的桌面燒透。而在立志戒煙之時,惋惜這」惜陰池」深只有半生丁米突而已。所以這回重復安放香煙時,心上非常快活。因為雖然尚有遠大的前途,卻可以日日進行不懈。後來因搬屋,書房小,書桌只好賣出,「惜陰池」 遂不見。此為餘生平第一恨事。

四十自敍詩
我生今年已四十/半似狂生半腐儒/一生矛盾說不盡/心靈解剖迹糊塗/讀書最喜在河畔

出處:民國23年9月16日《論語半月刊》

我生今年已四十

半似狂生半腐儒

一生矛盾說不盡

心靈解剖迹糊塗

讀書最喜在河畔

行文專賴淡巴菰

卸下洋裝留革履

洋宅窗前梅二株

生來原喜老百姓

偏憎人家說普羅

人亦要做錢亦愛

躑躅街頭說隱居

立志出身揚耶道

識得中奧廢半途

尼溪尚難樊籠我

何況西洋馬克斯

出入耶孔道緣淺

惟學孟丹我先師

總因勘破因明法

學張學李我皆辭

喜則狂跳怒則嗔

不懂吠犬與鳴驢

掣縧齧籠悲同類

還我林中樂自如

論語辦來已兩載

笑話一堆當揶揄

膽小只評前年事

才疏偏學說胡盧

近來識得袁宏道

喜從中來亂狂呼

宛似山中遇高士

把其袂兮攜其裾

又似吉茨讀荷馬

五老蜂上見鄱湖

從此境界又一新

行文把筆更自如

時人笑我真瞆瞆

我心愛焉複奚辭

我本龍溪村家子

環山接天號東湖

十尖石起時入夢

爲學養性全在茲

六歲讀書好寫作

爲文意多筆不符

師批大蛇過田陌

我對蚯蚓渡沙漠

八歲偷作新課本

一頁文字一頁圖

收藏生怕他人見

姐姐告人搶來撕

十歲離鄉入新學

別母時哭返狂呼

西溪夜月五篷裏

年年此路最堪娛

十八來滬入約翰

心好英文棄經書

線裝從此不入目

毛筆提來指腕愚

出洋哈佛攻文學

爲說圖書三裏余

抿嘴坐看白璧德

開棺怒打老盧蘇

經濟中絕走德國

來比錫城識清儒

始知江戴與段孔

等韻發音界盡除

複知四庫有提要

經解借自柏林都

回國中文半瓶醋

亂寫了嗎與之乎

幽默拉來人始識

音韻踢開學漸疏

而今行年雖四十

尚喜未淪士大夫

一點童心猶未滅

半絲白鬢尚且無

悼魯迅
民廿五年十月十九日魯迅死於上海。時我在紐約,第二天見Herald-Tribune電信,驚愕之下,相與告友,友亦驚愕。

民廿五年十月十九日魯迅死於上海。時我在紐約,第二天見Herald-Tribune電信,驚愕之下,相與告友,友亦驚愕。若說悲悼,恐又不必,蓋非所以悼魯迅也。魯迅不怕死,何為以死悼之?夫人生在世,所為何事?碌碌終日,而一旦瞑目,所可傳者極渺。若投石擊水,皺起一池春水,及其波靜浪過,復平如鏡,了無痕跡。惟聖賢傳言,豪傑傳事,然究其可傳之事之言,亦不過聖賢豪傑所言所為之萬一。孔子喋喋千萬言,所傳亦不過論語二二萬言而已。始皇併六國,統天下,焚書坑儒,築長城,造阿房,登泰山,遊會稽,問仙求神,立碑刻石,固亦欲創萬世之業,流傳千古。然帝王之業中墮,長生之樂不到,阿房焚於楚漢,金人燬於董卓,碑石亦已一字不存,所存一長城舊規而已。魯迅投鞭擊長流,而長流之波復興,其影響所及,翕然有當於人心,魯迅見而喜,思亦足矣。宇宙之大,滄海之寬,起伏之機甚微,影響所及,何可較量,復何必較量?魯迅來,忽然而言,既畢其所言而去,斯亦足矣。魯迅常謂文人寫作,固不在藏諸名山,此語甚當。處今日之世,說今世之言,目所見,耳所聞,心所思,情所動,縱筆書之而罄其胸中,是已。使魯迅復生於後世,目所見後世之人,耳所聞後世之事,亦必不為今日之言。魯迅既生於今世,既說今世之言,所言有為而發,斯足矣。後世之人好其言,聽之;不好其言,亦聽之。或今人所好在此,後人所好在彼,魯迅不能知,吾亦不能知。後世或好其言而實厚誣魯迅,或不好其言而實深為所動,繼魯迅而來,激成大波,是文海之波濤起伏,其機甚微,非魯迅所能知,亦非吾所能知。但使波濤之前仆後起,循環起伏,不歸沉寂,便是生命,便是長生,復奚較此波長彼波短耶?

魯迅與我相得者二次,疎離者二次,其即其離,皆出自然,非吾於魯迅有輊軒於其間也。吾始終敬魯迅;魯迅顧我,我喜其相知,魯迅棄我,我亦無悔。大凡以所見相左相同,而為離合之跡,絕無私人意氣存焉。我請魯迅至廈門大學,遭同事擺佈迫逐,至二易其廚,吾嘗見魯迅開罐頭在火酒爐上以火腿煮水度日,是吾失地主之誼,而魯迅對我絕無怨言,是魯迅之知我。「人間世」出,左派不諒吾之文學見解,吾亦不肯犧牲吾之見解以阿附,初聞鴉叫自為得道之左派,魯迅不樂,我亦無可如何。魯迅誠老而愈辣,而吾則嚮慕儒家之明性達理,魯迅黨見愈深,我愈不知黨見為何物,宜其刺刺不相入也。然吾私心終以長輩事之,至於硜硜小人之捕風捉影挑撥離間,早已置之度外矣。
魯迅與其稱為文人,無如號為戰士。戰士者何?頂盔披甲,持矛把盾交鋒以為樂。不交鋒則不樂,不披甲則不樂,即使無鋒可交,無矛可持,拾一石子投狗,偶中,亦快然於胸中。此魯迅之一副活形也。德國詩人海涅語人曰,我死時,棺中放一劍,勿放筆,是足以語魯迅。

魯迅所持非丈二長矛,亦非青龍大刀,乃鍊鋼寶劍,名宇宙鋒。是劍也,斬石如棉,其鋒不挫,刺人殺狗,骨骼盡解。於是魯迅把玩不釋,以為嬉樂,東砍西刨,情不自已,與紹興學童得一把洋刀戲刻書案情形,正復相同。故魯迅有時或類魯智深。故魯迅所殺,猛士勁敵有之,僧丐無賴,雞狗牛蛇亦有之。魯迅終不以天下英雄死盡,寶劍無用武之地而悲。路見瘋犬,癩犬,及守家犬,揮劍一砍,提狗頭歸,而飲紹興,名為下酒。此又魯迅之一副活形也。
然魯迅亦有一副大心腸。狗頭煮熟,飲酒爛醉,魯迅乃獨坐燈下而興嘆。此一嘆也,無以名之。無名火發,無名嘆興,乃嘆天地,嘆人生,嘆聖賢,嘆豪傑,嘆司閽,嘆傭婦,嘆書賈,嘆菓商,嘆黠者,狡者,愚者,拙者,直諒者,鄉愚者;嘆生人,熟人,雅人,俗人,尷尬人,盤纏人,累贅人,無生趣人,死不開交人;嘆窮鬼,餓鬼,色鬼,饞鬼,牽鑽鬼,串熟鬼,邋遢鬼,白矇鬼,摸索鬼,豆腐羹飯鬼,青胖大頭鬼。於是魯迅復飲,俄而額筋浮脹,睚眦欲裂,鬚髮盡豎;靈感至,筋更浮,眦更裂,鬚更豎,乃磨硯濡毫,呵的一聲狂笑,復持寶劍,以刺世人,火發不已,嘆興不已,於是魯迅腸傷,胃傷,肝傷,肺傷,血管傷,而魯迅不起。嗚呼,魯迅以是不起。

廿六年十一月廿二於紐約

有不為齋解
中國的文雅,它有「我無能為」、「我無所為」、「我乃無能為者」等等。因此,它是完全可以第列在其他的文雅名稱之中的

照中國文人的習慣,往往要擇一個詩意的名稱作為他的齋名,我也為我的齋題了一個,叫「有不為齋」。這個名字相當的長,但比起另一個著名的齋名「仰觀千七百二十七鶴齋」來,還不及一半。直接引起我這個齋名的是一個一八九八年時的維新黨人康有為。既是「有為」,那麼另一方面一定有「有不為」。當然一切相反的在本質上都是相同的,在基本上,康有為與我也十分相符,雖然我們的所論很不一樣。因為我們有了一句孟子的至言,說唯有所不為然後可以有所為。我這個齋名還有一個好處,便是它有中國的文雅,它有「我無能為」、「我無所為」、「我乃無能為者」等等。因此,它是完全可以第列在其他的文雅名稱之中的;如「養愚齋」與「古愚盧」、「藏拙山房」(這也許在大陸商場四樓)等等。

朋友常常問我為什麼要用這個名稱來作我的齋名,而我所不為的大事又是什麼?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不但在我,人人都是如此。我委實不知道我所不為的到底有幾件事,直到有人第一次向我提出這個問題,而我現在便在打字機前一一想起來,我本覺得我的所為是應該求上帝的寬恕的,但事實上我的不為倒確是我的長處,這些總會使我上天堂的。且看吧:

  • 我不請人題字。
  • 我始終背不來總理遺囑,在三分鐘靜默的時候也制不住東想西想。我從沒有休過自己的老婆,而且完全夠不上做一個教育領袖,我始終不做官,穿了洋裝去呈獻土產,我也從未坐了新式汽車到運動會中提倡體育。
  • 我也不把幹這些蠢事的人當作一回事。
  • 我憎惡強力,從不騎牆,也不翻觔斗,無論是身體的、精神的或政治的,我連看風頭也不會。
  • 我始終沒有寫過一行討好權貴或博得他們歡心的文字,我也不能發一張迎合要人心理的宣言。
  • 我從未說一句討好的話:我連這個意思也都沒有。
  • 我不今天說月亮是方的,一個禮拜之後又說它是圓的,因為我的記性很不錯。
  • 我從不調戲少女,所以也並不把她們看做「禍水」;我也不贊成長腳將軍張宗昌的意見,主張禁止少女進公園,藉以「保全私德」。
  • 我從未不勞而獲而拿過人家一個錢。
  • 我始終喜歡革命,但不喜歡革命家。
  • 我從不泰然自滿;我在鏡子裡照自己的臉時,不能不有一種逐漸而來的慚愧。
  • 我從未打過或罵過我的僕人,叫他們把我當作一個大好老。我的僕人也不稱讚我會賺大錢;他們對於我的錢的來源總是知道的。
  • 我從不愛我僕人的堂而皇之敲詐,因為我不給他們有這一種實在的感覺,以為向我敲詐,便正是「以人知道,還治其人」。
  • 我從不把關於我自己的文章送到報館裡去,也不叫我書記代我做這種事。
  • 我從不印了些好看的放大照片,把它們分送我的兒子們叫他們去掛在客堂裡。
  • 我從不假裝喜歡那些不喜歡我的人。我從不臨陣脫逃、裝腔騙人。
  • 我極不喜歡那些小政客,我絕不能加入我有點關係任何團體中去同他們爭吵,我對他們總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因為我討厭他們的那副嘴臉。
  • 我談論我國的政治,絕不冷漠、無關及使乖巧,我也從不裝飽學,道他人之短,以及自誇自大。
  • 我從不拍拍人家的肩膀裝出慈善家的神氣,以及在扶輪社中受選舉。我喜歡扶輪社,也正如我喜歡青年會一樣。
  • 我從來沒救濟什麼城市裡少女或鄉下姑娘。
  • 我覺得我差不多是一個不比大家差的好人。如果上帝能愛我,像我的母親愛我的一半,那麼他一定不會把我送入地獄的。如果我不上天堂,那麼世界一定是該滅亡了。
論幽默感
幽默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在西文用法,常包括一切使人發笑的文字,連鄙俗的笑話在內。(西文所謂幽默刊物,大都是偏於粗鄙笑話的,若笨拙等雜誌,格調並不怎樣高。若法文sourire.英文ballyhoo之類,簡直有許多「不堪入目」的文字。)在狹義上,幽默是與鬱剔、譏諷、揶揄區別的。

論幽默感

作者:林語堂
出處:《論語》第三十三、三十五期

"one excellent test of the civilization of a country I take to be the flourishing
of the comic idea and comedy;and the test of comedy is that it shall awaken
thoughtful laughter."
我想一國文化的極好的衡量,是看他喜劇及俳調之發達,而真正的喜劇標準,是看他能否引起含蓄思想的笑。」──麥蒂烈斯《劇論》

幽默本是人生之一部份,所以一國的文化,到了相當程度,必有幽默的文學出現。人之智慧已啟,對付各種問題之外,上有餘力,從容出之,遂有幽默,--或者一旦聰明起來,對人之智慧本身發生疑惑,處處發見人類的愚笨、矛盾、偏執、自大,幽默也就跟著出現。如波斯之天文學詩人荷麥卡奄姆,便是這一類的。三百篇中唐風之無名作者,在他或她感覺人生之空泛而唱「子有車馬,弗馳弗驅,宛其死矣,他人是愉」之時,也已露出幽默的態度了。因為幽默只是一種容不迫的達觀態度,鄭風「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的女子,也含有幽默的意味。到第一等頭腦如莊生出現,遂有縱橫議論捭闔人世之幽默思想及幽默文章,所以莊生可謂稱為中國之幽默始祖。太史公稱莊生滑稽,便是此意,或索性追源於老子,也無不可。戰國之縱橫家如鬼谷子、淳于髠之流,也具有滑稽雄辯之才。這時中國之文化及精神生活,確乎是精力飽滿,放出異彩,九流百家,相繼而起,如滿庭春色,奇花異卉,各不相摸,而能自出奇態以爭妍。人之智慧,在這種自由空氣之中,各抒性靈,發現光大。人之思想也各走各的路,格物窮理,各逞其奇,奇則變,便則通。固毫無酸腐氣象。在這種空氣之中,自然謹愿與超脫二派,殺身成仁,臨危不懼,如墨翟之徒,或是儒冠儒服,一味做官,如儒家之徒,這是謹愿派。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為,如楊朱之徒,或是敞屣人義,絕聖棄智,看穿一切如老莊之徒,這是超脫派。有了超脫派,幽默自然出現了。超脫派的言論釋放肆的,筆鋒是犀利的,文章是遠大淵放不夠細謹的。孜孜為利孜孜為義的人,在超脫派看來,只覺得好笑而已。儒家斤斤拘執鍋鍋之後薄尺寸,守喪之期限年月,當不起莊生的一聲狂笑。於是儒與道在中國思想史上成了兩大勢力,代表道學派與幽默派。後來因為儒家有「尊王」之說,為帝王所利用,或者儒者與君王互相利用,壓迫思想,而造成一統局面,天下腐儒遂出。然而幽默到底是一種人生觀,一種對人生的批評,不能因君王道統之壓迫,遂歸消滅,而且道家思想之泉源浩大,老莊文章氣魄,足史其效力利是不能磨滅,所以中古以後的思想,表面上似是獨尊儒家道統,實際上是儒道分治的。中國人得勢時都信儒教,不遇時都信道教,各自優遊林下,寄託山水,怡養性情去了。中國文學,除了遇用的廊廟文學,都是得利於幽默派的道家思想。廊廟文學,都是假文學,就是經世之學,狹義言之,也算不得文學。所以真有性靈的文學,入人最深的吟詠詩文,都是歸返自然,屬於幽默派,超脫派,道家派的。中國若沒有道家文學,中國若過真有不幽默的儒家道統,中國詩文不知要枯燥到如何,中國人之心靈,不知要苦悶到如何。

老子莊生,固然超脫,若莊生觀魚之樂,蝴蝶之夢,說劍之喻,蛙鱉之語,也就夠幽默了。老子教訓孔子的一頓話:『子所言者,其人與骨皆朽矣,獨其言在耳。吾聞之,良賈深藏若虛,君子聖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驕氣與多欲,態色與淫志,若是而已。』無論是否戰國時人所偽託司馬遷所誤傳,其一股酸溜溜氣味,令人難受。我們讀老莊之文,想見其為人,總感其酸辣有餘,溫潤不足。論奇遠大遙深,睥睨一世,確乎是真正comic spirit(說見下)的表現。然而老子多苦笑,莊生多狂笑,老子的笑聲是尖銳,莊生的笑聲是豪放的。大概超脫派容易流於憤世嫉俗的厭世主義,到了憤與嫉,就失了幽默溫厚之旨。屈原賈誼,很少幽默,就是此理。因為幽默是敦厚的,超脫同時加入悲天憫人之念,就是西洋之所謂幽默,機警犀利之諷刺,西文謂之「鬱剔」(wit)。反而是孔子個人溫而厲,恭而安,無適,無必,無可無不可。近於真正幽默態度。

孔子之幽默及儒者之不幽默,乃一最明顯的事實。我所取於孔子,道不是他的踧踖如也,而是他燕居時之恂恂如也。腐儒所取的是他的踧踖如也,而不是他的恂恂如也。我所愛的是失敗時幽默的孔子。是不願做匏刮繫而不食的孔子,不是成功時年少氣盛殺少正卯的孔子。腐儒所愛的是殺少正卯,而不是吾與點也幽默自適之孔子,孔子既歿,孟子猶能詼諧百出,踰東家牆而摟其女子,是今時士大夫所不削出於口的。其人一妻一妾之喻,亦大有諷刺氣味,然孟子亦近於鬱剃,不近於幽默,理智多而情感少故也。其後儒者日趨酸腐,不足談了。

礙,不作濫調,不忸怩作道學醜態,不求士大夫之喜譽,不博庸人之歡心,自然幽默。

幽默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在西文用法,常包括一切使人發笑的文字,連鄙俗的笑話在內。(西文所謂幽默刊物,大都是偏於粗鄙笑話的,若笨拙等雜誌,格調並不怎樣高。若法文sourire.英文ballyhoo之類,簡直有許多「不堪入目」的文字。)在狹義上,幽默是與鬱剔、譏諷、揶揄區別的。這三四種風調,都含有笑的成分,不過笑本有苦笑、狂笑、淡笑、傻笑各種的不同,又笑之立意態度,也各有不同,有的是酸辣,有的是和緩,有的是鄙薄,有的是同情,有的是片語解頤,有的是基於整個人生觀,有思想的寄託,最上乘的幽默,自然是表示「心靈的光輝與智慧的豐富」,如麥烈蒂斯氏所說,是屬於「會心的微笑」一類的。各種風調之中,幽默最富於情感,但是幽默與其他風調同使人一笑,這笑的性質及幽默之技術是值得討論的。

說幽默者每追源於亞里斯多德,以後伯拉圖、康德之說皆與亞氏大體相符‧這說就是周谷城先生(論語廿五期〈論幽默〉)所謂「預期的逆應」,就是在心情緊張之際,來一出人意外的下文,易其緊張和緩,於是腦系得一快感,而發為笑。康德謂「笑是緊張的預期忽化歸鳥有時之情感」。無論鬱剔及狹義的幽默,都是這樣的。佛勞德在《鬱剔與潛意識之關係》一書引一例甚好:
某窮人向其富友借廿五元。同日這位朋友遇見窮人在飯店吃一盤很貴的奶漿沙羅門魚。朋友就上前責備他說:「你剛來跟我借錢,就跑來吃奶漿沙羅門魚。這是你借錢的意思嗎?」窮人回答說:「我不明白你的話。我沒錢時不能吃奶漿沙羅門魚,有錢時又不許吃奶漿沙羅門魚。請問你,我何時才可以吃奶漿沙羅門魚?」

那富友的發問是緊張之際,我們同那窮人同情,以為他必受窘了,到了聽窮人的答語,這緊張的局面遂變為輕鬆了。這是笑在神經作用上之解說。同時另有一說。也是與此說相符的,就是說,我們發笑時,總是看見旁人受窘或遇見不幸,或做出粗笨的事來,使我們覺得高他一等,所以笑。看人跌倒,自己卻立穩,於是笑了,看人棲棲遑遑熱中名利,而自己卻清閒超逸,於是也笑了。但是假如同作京官而看同級的人擢升高位,便只有眼紅,而不會發笑;或者看他人被屋壓倒而禍將及身,也只有驚惶,不會發笑。所以笑之發源,是看見生活上之某種失態而於己身無損,神經上得一種快感。常人海好讀人的文章,就是這樣道理。或是自述過去受窘的經過,旁人未有不發笑。然在被笑者,常是不快的,所以有所謂老羞成怒之變態。幽默愈泛指世人的,愈得各方之同情,因為在聽者各以為未必是指他個人,或者果指他一階級,他也未必就是這階級中應被指摘之分子。因之,愈是空泛的,籠統的社會諷刺及人生諷刺,其情調自然愈深遠,而愈近於幽默本色。

在這由緊張達到和緩的轉變,其中每有出入意外(即「逆應」)的成分。其陡轉的工夫,或由於字義之雙關,(此係最皮毛之幽默,但也有雙關得機警自然,實在佳妙的),有的是出於無賴態度,(如上舉窮人一例。)有的是由於笑話中人的冥頑,有的是由於參透道理,看穿人情。

大概此種陡轉,出於慧心,如公孫大娘舞劍,如天外飛來峰,沒有一定的套板。善詼諧者,自出機智。如Lloyd George一次在演講,有女權運動家起立說,「你若是我的丈夫,我必定給你服毒。」氏對口應曰:「我若是你的丈夫,我定把毒吃下。」這種地方,只在人隨機應變。無鹽見齊宣王願備後宮,實在有點無賴,也是一種幽默。然無賴,或胡鬧,易討人厭。好的幽默,都是屬於合情合理,其出人意外,在於言人所不敢言。世人好說合禮的假話,因循不以為怪,至一人闡發真理,將老實話說出,遂使全堂譁笑。這在佛勞德解釋起來,是由於吾人神經每受壓迫抑制(inhibition)一旦將此壓迫取消,如馬脫羈,自然心靈輕鬆美快,而發為笑聲。因此幽默每易涉及猥褻,就是因為猥褻之談有此放鬆抑制之作用。在相當環境,此種猥褻之談是好的,是宜於精神健康。據我經驗,大學教授老成學者聚首談心,未有不談及性的經驗的。所謂猥褻非禮,純是社會上之風俗問題,在某處可談,在某處不可談,英國中等階級社交上言辭之束縛,每比貴族階級更甚。大概上等社會及下等社會都很自由的,只有讀書的中等階級最受限制,又法國所許的,在英國或者不許,英國所許的,中國人或者不許。時代也不同,英國十七世紀就有許多字面令人所不敢用的,莎士比亞時代也是如此,但是現代人之心靈不定比莎士比亞時人清潔,性之運用反益加微妙了。在中國,如淳于髡答齊威王謂臣飲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威王問他既然一斗而醉,何以能飲一石,淳于髡謂在皇上侍側二一斗便醉;若有男女雜坐,「握手無罰,目眙不禁,前有墮珥,後有遺簪,可八斗而醉」;及「日暮酒闌,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錯,杯盤狼藉,堂上燭滅,主人留髡而送客,羅襦襟解,微聞澤,當此之時,髡樂甚,可飲一石。」這段雖然不能算為猥褻,但可表示所謂取消神經抑制,及幽默滑稽每易流於猥褻之理。張敞為妻畫眉,上詰之,答曰夫婦之間,豈但畫眉而已。亦可表示幽默,使人發笑,常在撇開禁忌,說兩句合情合理之話而已。

這種說近情話的滑稽,有數例為證。德國名人Keyserling編著《婚姻書》邀請各國名家撰論,並請蕭伯納作一文抒述關於婚姻的意見。蕭伯納回信說,「凡人在其太太末死時,沒有能老實說他關於婚姻的意見。」一語破的,此書長篇大論精彩深長,Keyserling即將該句列入序文中。相傳有人間道家長生之術,道士謂節欲無為,餐風宿露,戒絕珍肴,不近女人,可享千壽。其人曰,如此則千壽復有何益,不如夭折,亦是一句近情的話。西洋有一相類故事,謂其塾師好飲,飲必醉,因此沒有生徒,潦倒困頓。有人好意勸他說:「你的學問很好,只要你肯戒飲,一定可以收到許多生徒。你想對不對?」那塾師回答道:「我所以收生徒敦書者,就是為要飲酒,不飲酒,我又何必收生徒呢?」

以上所舉的例,可以闡明發笑之性質與來源,但都屬於機智的答辯,是歸於鬱剔滑稽一門的。在成篇的幽默文字,又不同了,雖然使人發笑的原理相同。幽默小品,並非此種警句所合成的,不可強作,亦非能強作得來。現代西洋幽默小品極多,幾乎每種普通雜誌,要登二一篇幽默小品文。這種小品文,文字極清淡的,正如閒談一樣,有的專用土白俚語作時評,求其浸入人心,如Will Rogers一派,有的與普通論文無別,或者專素描,如Stephen Leacock或者是長議論,談人生,如G. K. Chesterton或者是專宣傳主義如蕭伯納。大半筆調皆極輕快,以清新自然為主。其所以別於中國之遊戲文字,就是幽默並非一味荒唐,既沒有道學氣味,也沒有小丑氣味,是莊諧並出,自自然然暢談社會與人生,讀之不覺其矯揉造作,故亦不厭。或且在正經處,比通常論文更正經,因其較少束縛,喜怒哀樂皆出之真情。總之,西洋幽默文大體上就是小品文別出的一格。凡寫此種幽默小品的人,於清淡筆調之外,必先有獨特之見解及人生之觀察。因為幽默只是一種態度,一種人生觀,在寫慣幽默文的人,只成了t種格調,無論何種題目,有相當的心境,都可以落筆成趣了。這也是一句極平常的話,猶如說學詩,最要是登臨山水,體會人情,培養性靈,而不是僅學押平仄,講蜂腰鶴膝等末技的問題。

因此我們知道,是有相當的人生觀,參透道理,說話近情的人,才會寫出幽默作品,無論那一國的文化、生活、文學、思想,是用得著近情的幽默的滋潤的。沒有幽默滋潤的國民,其文化必日趨虛偽,生活必日趨欺詐,思想必日趨迂腐,文學必日趨乾枯,而人的心靈必日趨頑固。其結果必有天下相率而為偽的生活與文章,也必多表面上激昂慷慨,內心上老朽霉腐,五分熱誠,半世麻木,喜怒無常,多愁善病,神經過敏,歇斯的里,誇大狂,憂鬱狂等心理變態。

新年之夢-中國之夢
我不做夢,希望中國政治人才輩出,只希望有一位差強人意,說話靠得住的官僚。     我不做夢,希望國中有許多文學天才出現,只希望大學畢業生能寫一篇文理通順的信。     我不做夢,希望政府保護百姓,只希望不亂拆民房,及向農民加息勒還帳款。我不做夢,希望建設全國道路,只希望我能坐帆船回去我十八年不曾回去的家鄉。

 我不夢見周公,也很久了。大概因為思想日益激烈,生活日益穩健,總鼓不起勇氣,熱心教育,熱心黨國。不知是教育黨國等了不叫人熱心,還是我自己不是,現在也不必去管他。從前,的確也曾投身武漢國民政府,也曾親眼看見一個不貪污,不愛錢,不騙人,不說空話的政府,登時,即刻,幾乎就要實現。到如今,南柯一夢,仍是南柯一夢。其後,人家又一次革命,我又一次熱心,又在做夢,不過此時的夢,大概做得不很長,正在酣蜜之時,自會清醒過來。到了革命成功,連夢遂也不敢做了,此時我已夢影煙消,消鏡對月,每夜總是睡得一寐到天亮。這大慨是因為自己年紀的緣故,人越老,夢越少。人生總是由理想主義走上寫實主義之路。語雲,婆兒愛鈔,姐兒愛俏,愛鈔就是寫實主義,愛俏就是理想主義。這都是因為婆兒姐兒老少不同的關係。記得《笨拙》說過,不滿二十之青年而不是社會主義者,都是低能,年滿二十歲而仍是社會主義者,便是白癡。所以我現在夢越做越少而越短了。這是我做夢的經過。
 
  我現在不做大夢,不希望有全國太平的天下,只希望國中有小小一片的不打仗,無苛稅,換門牌不要錢,人民不必跑入租界而可以安居樂業的乾淨土。
 
  我不做夢,希望國中有數百座百萬基金堪稱學府的大學,我只希望有一個中國人自辦的像樣的大學,子弟不進洋鬼學校而有地方唸書。
 
  我不做夢,希望民治實現,人民可以執行選舉,複決,罷免之權,只希望人民之財產生命,不致隨時被剝奪。
 
  我不做夢,希望全國有代議制度,如國民會議,省議會等,只希望全國中能找到一個能服從多數,不分黨派,守紀律,不搗亂的學生會。
 
  我不做夢,希望政府高談闊論,扶植農工,建設農工銀行,接濟苦百姓,只希望上海的當鋪不要公然告訴路人「月利一分八」做招徠廣告,並希望東洋車一日租金不是十角。
 
  我不做夢,希望內地軍閥不殺人頭,只希望殺頭之後,不要以二十五元代價將頭賣與死者之家屬。
 
  我不做夢,希望全國禁種鴉片,只希望鴉片勒捐不名「懶捐」,運鴉片不用軍艦,抽鴉片者非禁煙局長。
 
  我不做夢,希望中國有第一流政治領袖出現,只希望有一位英國第十流的政客生於中國,並希望此領袖出現時,不會被槍斃。
 
  我不做夢,希望監察院行使職權,彈劾大吏,只希望人民可以如封建時代在縣衙門擊鼓,或是攔輿喊冤。
 
  我不做夢,希望人民有集會結社權,只希望臨時開會抗日不被軍警干涉。
 
  我不做夢,希望內政修明、黨派消滅,只希望至少對外能一致,外鄰侵犯時,保留一點人氣。
 
  我不做夢,希望貪官污吏斷絕,做官的人不染指,不中飽,只希望染指中飽之餘,仍做出一點事績。
 
  我不做夢,希望中國政治人才輩出,只希望有一位差強人意,說話靠得住的官僚。
 
  我不做夢,希望國中有許多文學天才出現,只希望大學畢業生能寫一篇文理通順的信。
 
  我不做夢,希望政府保護百姓,只希望不亂拆民房,及向農民加息勒還帳款。
 
  我不做夢,希望建設全國道路,只希望我能坐帆船回去我十八年不曾回去的家鄉。
 

說斐尼斯
斐尼斯這個城,大家知道,就是水國。這就是馬可孛羅的老家。馬可孛羅遊中國,是忽必烈可汗(成吉思汗之孫)建都北平之時,是十三世紀。那時斐尼斯的海運貿易,冠地中海,為熱那亞的勁敵,所以極為繁榮。

  可飲湖光色可餐,偏疑此地是桃源,

  青山近水波映碧,隔嶺遙峰雪摩天。

  遠岸弦聲度水涼,遙波彩暈染斜陽,

  暮雲收盡歌聲斷,漫猜何處是瀟湘。

  且喜梢頭好鷓鴣,隨波浥浥羨閑鳧,

  鴻聲雁影真還假,山色空濛有且無。

  約莫黃昏日已斜,凝思故國舊煙霞,

  山頭只欠飛來塔,討得心安便是家。

  明月照人在扁舟,新愁舊恨付東流,

  畫舫截破水中月,兩袖清涼賽入秋。

   (浪淘沙 詠廬幹)

 

  話說我們勾留廬干湖十日,本是舊遊之地,加上含飴弄孫,早晚門前垂柳處便可垂釣,真可流連忘返,(此地有修竹,有楊柳,遊人不大注意。)我素來反對「倚欄干」「望歸棹」那一套。這回有至怡(十一歲)作伴,芳堤上有鐵欄干,早晚垂釣,真真被我們把魚鈎換了,欄干拍遍,只恐無人會垂綸意。所以閑中亦占浪淘沙五首以寄興。廬干即在阿爾卑斯大山脈之南,故青山之外,每每可望見雪嶺摩天。又義大利餐館,可吃到油炸鷓鴣。愛鳥的人,都有點不忍。

  由廬干湖來斐尼斯火車六小時。這是又入義境。以前徐志摩譯Florence城名為“翡冷翠”。極雅而切當。因此城在義大利文是拼為Firenzia。然則Venezia(Venice)亦可作“翡乃翠”。因舊慣,姑作斐尼斯。

  一進義境,又覺得義大利人的親熱古風了。我們一進旅館,要上電梯,便有銀髮蓬鬆,明眸皓齒的姑娘,替我們開電梯,又進去指示我們按電鈴,然後退出。大概因為看我們是東方旅客,不識此中關鍵,所以好意指示。原來她也是館中旅客,這就可見他們的古風。回想可蘑湖濱的三姊妹,因為她們都是無事而笑,所以我叫她們為無端無緣無故的三笑姊妹。

  大凡旅行異國,最重要還是禮貌人情。講禮貌,當推英國第一。只要你擺出紳士派頭來,不可逢人鞠躬拍馬,他們就看得你起。逢人叩頭,就要遭殃。若單說普通禮貌,倫敦的巡警(bobby)是有名的,看他們扶老攜幼過街,就是孔老夫子,也當點頭。我們旅行遊客,最重要是人家怎樣待你。法國一個好處,就是他們完全不理你,也不歧視你。不理你,便自由自在,忘記是僑客。我經過巴西,所有的華僑都異口同聲說,住巴西的好處,就是不覺得是僑民,不受歧視。法國普通商人就差了,常常禮貌有虧。所以今年法國政府明令商人,凡對遊客,都應當微笑一下。微笑多的還可受什麼優獎。你想微笑而可由政府訓令,怪不怪?法國社會是這樣的。以前美國小說家詹姆斯(Henry James)以作家的身份,住法國不止十餘年,而法國社會仍是插不進去。他們還在做路易第十四的夢哩!

  斐尼斯這個城,大家知道,就是水國。這就是馬可孛羅的老家。馬可孛羅遊中國,是忽必烈可汗(成吉思汗之孫)建都北平之時,是十三世紀。那時斐尼斯的海運貿易,冠地中海,為熱那亞的勁敵,所以極為繁榮。誰想他們會把一個商埠,整個造在水國裡?這就把斐尼斯變成世界惟一的水中城,又因為交通皆用水道,所以又演出世界惟一的贛朵拉(gondola)划船,為普通往來的工具,而成為此城最特別的風趣。你坐贛朵拉,看見沿街人家前後門就是臨水。半夜開門,一不小心,就可以撲通落水裡去。凡遊斐尼斯的人,都不免驚奇何以有此現象,又何以不受海水潮汐之苦?平常海水漲縮高低,不過一二尺而已。房屋基址,大半用石,也有用磚頭的。這樣履險如夷,居然存在七八百年以上。詳細研究,此地原是平島,海水不深。本城與外島Lido之間,成一海灣,但是前後通海。就這海灣,也是水淺。漁人用長篙在水中撈蛤蜊,可見得也只是八九尺深。況且現在仍有沙汀漸漸出水。這就是這水中城成立之原因。這樣通衢小巷,到處是漕河。水道與水道之間,也有陸路,也有大街小巷及廣常因為全城是水道,陸路每一百步,便有一道石橋,下通舟楫,所以凡駕駛汽車來此城的,都得將汽車停在特別的汽車站。你想,在今日世界,在城市街中可以逍遙踱步,不避汽車,已經是夢想不到的幸福了。街道鋪石,極其清潔,沒有紐約的到處狗屎,也沒有中國的到處吐痰。吐痰這事,完全是習慣而已,毫無必要。住美國久的中國人都已改過來。我希望未改以前,至少要吐痰,應取偷衣方式而竊唾之,不可一呼一吸揚眉吐氣而吐之,驚動全室的人。

      且談此城有名的贛朵拉。贛多拉長約三十尺,寬只六尺,前後翹起,離水數尺,中可容七八客人,真是古色古香。舟子只一人站在船後高處,運一枝長棹。因為立處在船尾挺出的左方,所以看來昂藏矯健。頭戴草笠,膂力剛強,肌肉飽硬,凡喜歡安東尼昆或威多麥丘的美國姑娘,看了簡直可發昏。又這類舟子(名為gondoliers),很多聲音洪亮,義國又是歌劇產生之地,所以又有乘船夜遊之風,一面坐船,一面可聽舟子唱俚曲。聽那洪亮的歌聲在灣街曲巷中迴響,就可消魂。你要扣舷和之也可以。他單靠一枝長棹,在船之一旁運用駕駛,實在不易。所以插棹的棹木,是弓字形,常用棹代篙激水,可以左右自如。自從汽艇通行以後,自然人工不敵機器,普通載客,皆乘汽艇,又便宜又快。但是贛朵拉仍然是贛朵拉,他的古色古香,仍為遊客所歡迎。假我機器,還我人生,這是現代人的大問題。

  上文講到義大利人。義大利北方人及南方人,性情各別。北方如米蘭及都靈是實業區,工廠多,商業盛。南方則窮而懶,懶而樂。南方那波利一帶居民常是這頓飯管不到下頓飯,但是他們處之泰然。說得好聽,便是安貧樂道。我曾在那波利碼頭,遇見一個窮婦帶三數小孩坐在地上曬太陽。她看見我手帶照相機,笑嘻嘻叫我給她的小孩照相。我以為她要我賞點錢。出我意外,她倒不是這樣,就是這樣自己高興而已。我錯認她了。那波利就是蘇菲亞羅蘭發祥之地,所以她扮那波利的撒潑赤足貧家女很好,扮貴婦就不行。這城人懶而樂,因此扒手就多了。大概扒手成功,也是樂事,這自不必說。這就是那波利人的可愛處。

  因為南方窮,所以美國的義僑大半是南方及西西利島去的。美國人以為義大利人都是矮而胖,其實不然,北方女子就是身段嫋娜,我在翡冷翠看過幾位鵝蛋臉的女子,正像芬奇(Leonardo da Vinci義大利畫家,1452—1519)的聖母像。她們雖然爛漫天真,仍有她們幽嫻的風度。凡是女子,風度要緊,陰陽倒置,總是寒傖。我想女人略帶含蓄靜嫻,才有意思。這如唐詩,可以慢慢咀嚼。美國女子,就如白話詩,一瀉無遺,所以不能耐人尋味。凡住美國久的人,都覺得如此。女人與男人平等,誰不知道。但是鋒芒太露,風韻就少了。我曾一次,應朋友之邀,得在紐約朋友家裡的晚上,見到英國哲學家羅素。這自然是難逢的機會。誰知這位羅素的新夫人,太不自量。凡人家問羅素的話,她搶著代羅素回答,想出風頭。誰要聽這羅素新夫人的話?因此羅素也就不說了,大家氣得唇幹肺炸,敢怒而不敢言。

中國的悠閒理論
我認為文化本來就是空閒的產物。所以文化的藝術就是悠閒的藝術。在中國人心目中,凡是用他的智慧來享受悠閒的人,也便是受教化最深的人。在哲學的觀點上看來,勞碌和智慧似乎是根本相左的。智慧的人決不勞碌,過於勞碌的人決不是智慧的,善於優遊歲月的人才是真正有智慧的。

美國人是聞名的偉大的勞碌者。中國人是聞名的偉大的悠閒著。因為相反者必是互相欽佩的,所以我想美國勞碌者之欽佩中國悠閒著,是跟中國悠閒者之欽佩美國勞碌者一樣的。這就是所謂民族性格上的優點。我不曉得將來東西文明是否會溝通起來;可是在事實上,現在的東西文明已經聯繫起來了,如將來交通更進步,現代的文明更能遠布時,它們問的關係將更加密切。現在至少我們可以這樣說,機械的文明中國不反對,目前的問題是怎樣把這二種文化加以融合──即中國古代的物質文明──使它們成為一種普遍可行的人生哲學。至於東方哲學能否侵入西洋生活中去的這一個問題。無人敢下預言。

機械的文化終於使我們很快地趨近於悠閒的時代,環境也將使我們必須少做工作而多過遊玩的生活。這盡然是環境問題,當人類覺得有很多的閒暇工夫時,他不得不去想出一些消磨空閒的聰明方法;這種空閒是飛快進步的結果,不管他願意不願意,他必須接受。一個人終不能預測下一代的事物。三十年後的生活怎樣,只有大膽的人們才敢去擬想。對於這世界不斷的進步。人類總有一天會惑到厭倦,而去清查他對於物質方面的成就。曾物質環境漸漸改善了,疾病滅絕了,窮困減少了,人壽延長了,食物加多了,到那時候,人類絕不會像現在一樣的匆忙。而且我相信這種環境或者會產生一種較懶惰的性格。

 此外,主觀的因素常是和客觀的因素同樣重要的。哲學不但變換了人類的觀念,同時也改變了人類的性格。人類對於機械文明的反應,是視人類本性而異的。在生物學上講到有下列一類的情形,如對刺激的敏感性,反應的緩急,以及各種動物在同樣的環境之下所做的不同行為。有些動物的反應比較遲緩。就是在機械文明裹(美英法德意俄等國包括在內),我們看見各民族的不同氣質,對於這個機械時代也產生不同的反應。同時,在個人方面,在同樣的環境中也會產生不同的反應。我認為中國未來的機械文明所創造的生活方式,一定近於現代的法國生活力式,因為中國人和法國人的氣質是極相近的。

 今日的美國是機械文明的先導者。大家都以為世界在未來的機械控制下,一定傾向於美國那種生活形態。這種理論我即抱著懷疑,誰也不會知道未來的美國人又將是怎樣的一種氣質,布魯克斯(Van Wych Brooks)在新著《新英格蘭文化時代》一書中所描寫的,也許會重現於今日,我以為這是可能的。沒有人敢說新英格蘭文化的產物不是典型的美國文化,也沒有人敢說惠特曼在他的<民主主義憧憬>裹所預測的理想──自由人類和完美母親的產生──不是民主主義進步中的理想。假如美國能有短期的休息,我相信它或許會產生新惠特曼,新的梭羅與新的洛威爾(Leweil)。到那時候,那種採金狂熱所弄糟了的美國舊文化,也許會再開花結果。這樣說來,美國將來的氣質,不是又要跟今日的兩樣了嗎?不是將接近於愛默生和梭羅的氣質嗎?

 我認為文化本來就是空閒的產物。所以文化的藝術就是悠閒的藝術。在中國人心目中,凡是用他的智慧來享受悠閒的人,也便是受教化最深的人。在哲學的觀點上看來,勞碌和智慧似乎是根本相左的。智慧的人決不勞碌,過於勞碌的人決不是智慧的,善於優遊歲月的人才是真正有智慧的。在此我不想講些中國人的悠閒過活技巧和分類,祇是想說明那種養成他們喜閒散,優遊歲月,樂天知命的性情──常常也就是詩人的性情──的哲學背景。中國人那種對成就和成功的發生懷疑。和對種生活本身如此深愛的脾性究竟是怎樣生出來的呢?

 第一,中國人的悠閒哲學,可以在十八世紀的一個不大出名的作家舒白香所說的話裹看出來。他以為時間之所以寶貴,乃在時間之不被利用:「閒暇之時間如室中之空隙。」做女工的女人租不了小小的一個房間住看,房裹滿是東西,一無旋轉的餘地,因而感到不舒服,如果一旦她的薪水略為增加,她便要搬到一間較寬敞的房子裹,在那裹除了放置床桌和煤氣爐子外,還有一些迴旋的地方,這就是她感到舒適。同樣理由,我們有了閒暇,才能感到生活的興趣。我曾聽說紐約公園街(Park Avenue)有一位富婆,她把住宅旁邊的無用地皮都買了下來,原因是恐防有人在她的住宅旁造摩天大廈,她僅僅是為了要得一些棄置不用的空地,不惜花費大量金錢;但我以為她花的錢,再沒有比花在這種地方更精明的了。

 關於這點,我可以報告一些我個人的經驗。原先我看不出紐約市中摩天大廈的美點,後來到了芝加哥,才覺得祇要在摩天大廈的前邊有相當的地面,而四周又有多的空地,就可成為莊嚴美麗的。芝加哥在這方面比較幸運,空地較紐約曼哈頓市區(Manhattan)多一些。如果那些大建築物問的距離比較寬闊,則在遠處看起來,就似乎沒有什麼東西阻礙了視線。這樣比較起來,我們的生活太狹仄了,使我們對於精神生活的美點,不能得到一個自由的視野。我們精神上的屋前空地太缺少了。

 

— 《生活的藝術》

 

回憶童年
我生於光緒廿一年乙未(一八九五年),就是馬關條約割讓台灣給日本那一年。我父親是熱心西學熱心維新的人,所以家裡一面掛著一幅彩色石印的光緒皇帝的像,一面掛著一個外國女孩子的像,堆著一個笑臉,雙手拿著一頂破爛草帽,裡邊承著幾粒新生的雞蛋。

出處:1966年08《傳記文學》第九卷 第二期

我生於光緒廿一年乙未(一八九五年),就是馬關條約割讓台灣給日本那一年。我父親是熱心西學熱心維新的人,所以家裡一面掛著一幅彩色石印的光緒皇帝的像,一面掛著一個外國女孩子的像,堆著一個笑臉,雙手拿著一頂破爛草帽,裡邊承著幾粒新生的雞蛋。我母親愛它,所以掛起來。這便是我的家。我母親針線紅籃裡,有一本不知怎樣流到我家的美國婦女雜誌,大概所謂Slickmagazine,紙張是光滑的。母親用那本舊雜誌來放她的繡線。

影響於我最深的,一是我的父親,二是我的二姐,三是漳洲的西溪的山水。最深的還是西溪的山水。父親是維新派,又是做夢的理想家,替我做入柏林大學的夢。二姐是勉勵我上進讀書成名的人。以外我有一個溫柔謙讓天下無雙的母親,她給我的是無限無量恆河沙數的母愛,永不罵我,只有愛我。這源泉滾滾晝夜不息的愛,無影無蹤,而包羅萬有。說她影響我什麼,指不出來,說她沒影響我,又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大概就是像春風化雨。我是在這春風化雨母愛的庇護下長成的。我長成,我成人,她衰老,她見背,留下我在世。說沒有什麼,是沒有什麼,但是我之所以為我,是她培養出來的。你想天下無限量的愛,是沒有的,只有母愛是無限量的。

這無限量的愛,一人只有一個,怎麼能夠遺忘?

我們家居平和縣阪仔之鄉,父親是長老會牧師。阪仔又稱東湖,在本地人,「湖」字是指四面高山圍繞的平原。前後左右都是層巒疊嶂,南面是十尖(十峰之謂),北面是陡立的峭壁,名為石缺,狗牙盤錯,過嶺處危崖直削而下。日出東方,日落西山,早霞餘暉,都是得天地正氣。說不奇就不奇,說奇是大自然的幻術。南望十尖的遠嶺,雲霞出沒。幼年聽人說,過去是雲霄縣。在這雲山千疊之間,只促少年孩子的夢想及幻想。生長在這雄壯氣吞萬象的高山中,怎能看得起城市中之高樓大廈?如紐約的摩天,說他「摩天」,才是不知天高地厚,哪裡配得上?我的人生觀,就是基於這一幅山水。人性的束縛,人事之騷擾,都是因為沒有見過,或者忘記,這海闊天空的世界。要明察人類的渺小,須先看宇宙的壯觀。

又一使我不能忘懷的是西溪的夜月。我十歲,父親就令我同我的三哥(憾廬)四哥(早歿)到廈門鼓浪嶼入小學。阪仔到廈門不過一百二十里,但是船行而下,那時須三四天。漳洲西溪的「五篷船」只能到小溪,由小溪到阪仔的十二三里,又須換小艇,過淺灘處(本地人叫為「瀨」)船子船女須跳下水,幾個人把那只艇肩扶逆水而上。但是西溪五篷船是好的。小溪到龍溪,一路山明水秀,遲遲其行,下水走兩天,上水須三天。幼年的我,快樂無比的享受這山川的靈氣及夜月的景色。船常在薄暮時停泊江中。船尾總有一小龕,插幾根香,敬馬祖婆,有時也有關聖帝爺。中國平民總是景仰忠勇之氣,所以關羽成為大家心悅誠服的偶像。在那夜色蒼茫的景色,船子抽他的旱煙,喝他的苦茶。他或同行的人講給我們聽民間的故事。遠處他船的篝燈明滅,隔水吹來的笛聲,格外悠揚。

這又叫我如何看得起城市中水泥筆直的大道?

父親是幽默成性,常在講台上說笑話。但他也有義憤填胸之時。他身體是好的,是幼時窮苦練出來的。我幼時常看見他肩上的疤痕。我祖母也是強壯的;他曾經在本鄉五里沙,用挑擔的木棍(叫「稟擔」)把男人趕出鄉外。他告訴我們小時肩挑賣糖,天雨時祖母又趕緊炒豆,叫他挑賣豆仔酥。也因為監獄賣米,比較得厚利,也挑米到監獄去賣。祖母是基督教徒,洪楊之亂,祖父給「長毛反」抓去當挑夫,因此母子兩人掙扎過活。父親二十四歲,才入教會的神學院,中文自然是無師自通的。因此他常同情於窮家子。我母親也是出身寒微之家。常立在大門,有過路挑柴賣菜的,她總是請他進來喝一碗茶休息。有一回鄉紳作怪,縣裡包柴稅。鄉下人上山採柴,挑幾十里路來平原賣。一挑可賣到一百二十文。這包稅制度,是魚肉鄉民的,沒有什麼定稅。阪仔有五天一次的市場,鄉下人都來買賣。有一回父親遇見那位鄉紳,硬要賣柴的人,每挑納七十文的稅。父親挺身出來,與鄉紳大鬧,並說要告到縣裡去。鄉紳才銷聲匿跡而去。……

說到我二姐,是這樣的。我進大學,是替她去的。二姐聰明美麗,想入大學而無法入大學。我們鄉下的家,就是家庭學校。大約鄉下人起來早,男孩子管洗掃,在家裡井中汲水入水缸及灌園,女孩子管洗衣及廚房。那時我母親已五十以上了,家裡洗衣燒飯是她管的。暑假夏天,大家回來,早餐後就搖鈴上課,父親自己教,讀的是四書《詩經》,以外是《聲律啟蒙》及《幼學瓊林》之類。一屋子總是咿唔的讀書聲。我記得約十一時,我二姐必皺著眉頭說她得燒飯或者有衣待洗去了。下午溫習,日影上牆時,她又皺著眉頭,說須去把晾的衣服收進來,打疊後,又須燒晚飯。她屬虎,比我大四歲。我們共看林琴南譯的說部叢書,如《福爾摩斯》、《天方夜譚》之類。還有一次,我們兩人,口編長篇小說,隨想隨編,騙母親取樂,並沒有寫下來,記得有一位法國偵探名為「庫爾摩寧」,這是我們騙母親的。

她鼓浪嶼毓德女校畢業,就吵要上福州入學高造。這怎麼可能呢?我父親生六男二女,又好做夢,叫男孩子都受高等教育,自然管不到女的了,而且女大當嫁,是當時的風氣。記得聽父親對朋友講,要送二哥到上海聖約翰大學,是將漳州唯一的祖母傳下來的房屋變賣來的。到了簽字賣屋之時,一點淚滴在契約紙上。到福州上學,教會學校可免學費,但是單川資雜費一年就得至少六七十元。這就無法籌措。所以我二姐上進求學,是絕無希望的。
她那聰明的頭腦,好讀書的心情,我最曉得。她已二十歲了,不嫁何待。但是每回有人說親,母親來房中向她說,她總是將油燈吹滅,不同她講。父親在做狂夢,夜裡挑亮床頭的油燈,口吸旱煙,向我們小孩講牛津大學怎樣好,柏林大學是世界最好的大學。牧師的月收是廿四元,這不是做狂夢嗎?(他看了不少上海廣學會的新書,所以知道這些)。所以我的二姐就不得不犧牲了。

到了她二十二歲,我十八歲,要到上海聖約翰大學唸書(錢是借來的),她要到山城結婚,葬了她求學的美夢。她結婚是不得已的,我知道。我們一家下船,父母送女子婚嫁,送小孩遠行留學,同船沿西溪到那鄉鎮。未結縭之先,她由新娘子襖裡的口袋拿出四毛錢含淚對我說:「和樂,你到上海去,要好好的唸書,做個好人,做個名人,我是沒有希望了。」這句話是不啻鏤刻在我的心上,這讀書成名四字,是我們家裡的家常話,但這離別的情懷又不同了。那話於我似有千鈞重的。

過了一年,我回家,沿路去看她。她的丈夫是追求她多年的中等人家的少年,家裡薄有家產,婆婆也是非常自傲,娶得這一門媳婦,總算衣食無憂。她問到我學到什麼英國話。我告訴她。匆匆行別,也訴不到多少衷曲。我秋天回上海,聽見她得鼠疫死了,腹中有孕七月。她的墳還在阪仔西山墓地。

林語堂自傳
我曾被邀請寫這篇個人傳略,因為藉此可得有機會以分析我自己,所以我很喜歡的答應了。從一方面著想,這是為我的多過於為人的;一個人要自知其思想和經驗究竟是怎樣的,最好不過是拿起紙筆一一寫下來。從另一方面著想,自傳不過是一篇自己所寫的擴大的碑銘而已。

出處:《逸經》第17、18、19期﹝約1953年﹞,原為英文所寫,由工爻所譯,1968年再載於《傳記文學》

我曾被邀請寫這篇個人傳略,因為藉此可得有機會以分析我自己,所以我很喜歡的答應了。從一方面著想,這是為我的多過於為人的;一個人要自知其思想和經驗究竟是怎樣的,最好不過是拿起紙筆一一寫下來。從另一方面著想,自傳不過是一篇自己所寫的擴大的碑銘而已。中國文人,自陶淵明之《五柳先生傳》始,常好自寫傳略,藉以遣興。如果這一路的文章涵有乖巧的幽默,和相當的「自知之明」,對於別人確是一種可喜可樂的讀品。我以為這樣說法,很足以解釋現代西洋文壇自傳之風氣。作自傳者不必一定是夜郎自大的自我主義者,也不一定是自尊過甚的,寫自傳的意義只是作者為對於自己的誠實計而已。如果他恪守這一原則,當能常令他人覺得有趣,而不至感到作者的生命是比其同人較為重要的了。

一、少之時

從外表看來,我的生命是平平無奇,極為尋常,而極無興趣的。我生下來是一個男兒——這倒是重要的事——那是在一八九五年。自小學卒業後,我即轉入中學,中學完了,復入上海聖約翰大學;畢業後,到北京任清華大學英文教師。其後我結婚,復渡美赴哈佛大學讀書一年(一九一九),繼而到德國,在殷內和萊比錫兩大學研究。回國後只是在國立北京大學任教授職,為期三年(一九二三——二六)。教鞭執厭了,我到武漢投入國民政府服務,那是受了陳友仁氏的感動。及至做官也做厭了,兼且看透革命的喜劇,我又「畢業」出來,成為一個著作家,——這是半由個人的嗜好亦半由個人的需要。自茲以後,我便完全托身於著作事業。人世間再沒有比這事業較為缺乏興味的了。在著作生活中,我不致被學校革除,不與警察發生糾紛,只是有過一度戀愛而已。

在造成今日的我之各種感力中,要以我在童年和家庭所身受者為最大。我對於人生、文學與平民的觀念,皆在此時期得受最深刻的感力。究而言之,一個人一生出發時所需要的,除了康健的身體和靈敏的感覺之外,只是一個快樂的孩童時期,——充滿家庭的愛情和美麗的自然環境便夠了。在這條件之下生長起來,沒有人是走錯的。在童時我的居處逼近自然,有山、有水、有農家生活。因為我是個農家的兒子,我很以此自詡。這樣與自然得有密切的接觸,令我的心思和嗜好俱得十分簡樸。這一點,我視為極端重要,令我建樹一種立身處世的超然的觀點,而不至流為政治的、文藝的、學院的,和其他種種式式的騙子。在我一生,直迄今日,我從前所常見的青山和兒時常在那裡撿拾石子的河邊,種種意象仍然依附著我的腦中。它們令我看見文明生活、文藝生活、和學院生活中的種種騙子而發笑。童年時這種與自然接近的經驗,足為我一生知識的和道德的至為強有力的後盾;一與社會中的偽善和人情之勢利互相比較,至足令我鄙視之。如果我有一些健全的觀念和簡樸的思想,那完全是得之於閩南阪仔之秀美的山陵,因為我相信我仍然是用一個簡樸的農家子的眼睛來觀看人生。那些青山,如果沒有其他影響,至少曾令我遠離政治,這已經是其功不小了。當我去年夏天住在廬山之巔時,輒從幻想中看見山下兩隻小動物,大如螞蟻和臭蟲,互相仇恨,互相傾陷,各出奇謀毒計以爭「為國服務」的機會,心中樂不可支。如果我會愛真、愛美,那就是因為我愛那些青山的緣故了。如果我能夠向著社會上一般士紳階級之孤立無助、依賴成性、和不誠不實而微笑,也是因為那些青山。如果我能夠竊笑踞居高位之愚妄和學院討論之笨拙,都是因為那些青山。如果我自覺我自己能與我的祖先同信農村生活之美滿和簡樸,又如果我讀中國詩歌而得有本能的感應,又如果我憎惡各種形式的騙子,而相信簡樸的生活與高尚的思想,總是因為那些青山的緣故。

一個小孩子需要家庭的愛情,而我有的是很多很多。我本是一個很頑皮的童子;也許正因這緣故,我父母十分疼愛我。我深識父親的愛、母親的愛、兄弟的愛、和姐妹的愛。生平有一小事,其印象常鏤刻在我的記憶中者,就是我已故的次姐之出閣。她比我長五歲,故當我十三歲正在中學唸書時,她年約十八歲,美艷如桃,快樂似雀。她和我常好聯合串編故事,——其實是合作一部小說,——且編且講給母親聽。這本小說是敘述外國一對愛人的故事,被敵人謀害而為法國巴黎的偵探所追捕。——這是她從讀林紓所譯的小仲馬氏的名著而得的資料。那時她快要嫁給一個鄉紳,那是大違她的私願的,因為她甚想入大學讀書,而吾父以兒子過多,故其大願莫償也。姐夫之家是在西溪岸邊一個村莊內,剛在我赴廈門上學之中途。我每由本村到廈門上學,必須在江中行船三日,沿途風景如畫,滿具詩意。如今有汽船行駛,只需三小時。但是我從不悔恨那多天的路程,因為那一年或半年一次在西溪民船中的航程,至今日仍是我精神上最豐富的所有物。那時我們全家到新郎的村莊,由此我直往學校。我們是貧寒之家,二姐在出嫁的那一天給我四毛錢,含淚而微笑對我說:「我們很窮,姐姐不能多給你了。你好好的用功唸書,因為你必得要成名。我是一個女兒,不能進大學。你從學校回家時,來這裡看我吧。」不幸她結婚後約十個月便去世了。

那是我童年時所流的眼淚。那些極樂和深憂的時光,或只是欣賞良辰美景之片刻歡娛,都是永遠鏤刻在我的記憶中。我以為我的心思是傾於哲學方面的,即自小孩子時已是如此。在十歲以前,為上帝和永生的問題,我已斤斤辯論了。當我祈禱之時,我常常想像上帝必在我的頂上逼近頭髮,即如其遠在天上一般,蓋以人言上帝無所不在故也。當然的,覺得上帝就在頂上令我發生一種不可說出的情感。在很早的時候我便會試探上帝了,因為那時我囊中無多錢,每星期只得銅元一枚,用以買一個芝麻餅外,還剩下銅錢四文以買四件糖果。可是我生來便是一個伊壁鳩魯派的信徒(享樂主義者),吃好味道的東西最能給我以無上的快樂。——不過那時所謂最好味道的東西,只是在館中所賣的一碗素麵而已,而我渴想得有銀一角。我在鼓浪嶼海邊且行且默禱上帝,祈求賜我以所求,而令我在路上拾得一隻角子。禱告之時,我緊閉雙目,然後睜開。一而再,再而三,我都失望了。在很幼稚之時,我也自問何故要在吃飯之前禱告上帝。我的結論:我應該感謝上帝不是因其直接頒賜所食,因為我明明白白的知道我目前的一碗飯不是由自天賜,而卻是由農夫額上的汗而來的;但是我卻會拿人民的太平盛世感謝皇帝聖恩來作比方(那時仍在清朝),於是我的宗教問題也便解決了。按我理性思索的結果:皇帝不曾直接賜給我那碗飯的,可是因為他統治全國,致令天下太平,因而物阜民康,豐衣足食。由此觀之,我有飯吃也當感謝上帝了。

童時,我對於荏苒的光陰常起一種流連眷戀的感覺,結果常令我自覺的和故意的一心想念著有些特殊甜美的時光。直迄今日,那些甜美的時光還是活現腦中,依稀如舊的。記得,有一夜,我在西溪船上,方由阪仔(寶鼎)至漳州。兩岸看不絕山景、禾田,與乎村落農家。我們的船是泊在岸邊竹林之下,船逼近竹樹,竹葉飄飄打在船篷上。我躺在船上,蓋著一條毯子,竹葉搖曳,只離我頭上五六尺。那船家經過一天的勞苦,在那涼夜之中坐在船尾放心休息,口銜煙管,吞吐自如。其時沉沉夜色,遠景晦冥,隱若可辨,宛是一幅絕美絕妙的圖畫。對岸船上高懸紙燈,水上燈光,掩映可見,而喧鬧人聲亦一一可聞。時則有人吹起簫來,簫聲隨著水上的微波乘風送至,如怨如訴,悲涼欲絕,但奇怪得很,卻令人神寧意恬。我的船家,正在津津有味的講慈禧太后幼年的故事,此情此景,樂何如之!美何如之!那時,我願以攝影快鏡拍照永留記憶中,我對自己說:「我在這一幅天然圖畫之中,年方十二三歲,對著如此美景,如此良夜;將來在年長之時回憶此時,豈不充滿美感麼?」

尚有一個永不能忘的印象,便是在廈門尋源書院(教會辦的中學)最後的一夕。是日早晨舉行畢業式,其時美國領事安立德(JuleanArnold)到院演說。那是我在該書院最後的一天了。我在臥室窗門上坐著,憑眺運動場。翌晨,學校休業,而我們均須散去各自回家了。我靜心沉思,自知那是我在該書院四年生活之完結日;我坐在那裡靜心冥想足有半點鐘工夫,故意留此印象在腦中以為將來的記憶。

我父親是一個牧師,是第二代的基督徒。我不能詳敘我的童時生活,但是那時的生活是極為快樂的。那是稍為超出尋常的,因為我們在弟兄中也不准吵嘴。後來,我要盡力脫去那一副常掛在臉上的笑容,以去其癡形傻氣。我們家裡有一眼井,屋後有一個菜園,每天早晨八時,父親必搖鈴召集兒女們於此,各人派定古詩誦讀,父親自為教師。不像富家的孩子,我們各人都分配一份家庭工作。我兩位姐姐都要造飯和洗衣,弟兄們則要掃地和清除房屋。每日下午,當姐姐們由屋後空地拿進來洗淨的衣服分放在各箱子時,我們便出去從井中汲水,傾在一小溝而流到菜園小地中,藉以灌溉菜蔬。否則我們孩子們便走到禾田中或河岸,遠望日落奇景,而互講神鬼故事。那裡有一起一伏的山陵四面環繞,故其地名為「東湖」,山陵皆岸也。我常常幻想一個人怎能夠走出此四面皆山的深谷中呢。北部的山巔上當中裂開,傳說有一仙人曾踏過此山,而其大趾卻誤插在石上裂痕,因此之故,那北部的山常在我幻想中。

二、鄉村的基督教

我已說過,我父親是一個基督教的牧師,但是一個迥非尋常的。他最好的德性乃是他極愛他的教友。他之所以愛眾人並不是以此為對上帝應盡之責,他只是真心真情的愛他們,因為他自己也是由窮家出身的。我在這簡略的自傳之中也不肯不說出這句話,因為我以為是十分重要的。有些生長於都市而自號為普羅作家者嘗批評我,說我不懂得平民的生活,只因在我的文章裡面常說及江上清風與山間明月之故,不禁令我發笑;在他們看來,好像清風明月乃是資本家有閒階級的專利品。可是先祖母原是一個農家婦,膂力甚強,嘗以一枝竹竿擊敗十餘男子漢,而將他們驅出村外。我父親呢,他在童時曾做過賣糖餌的小販,曾到牢獄中賣米,又曾賣過竹筍。他深曉得肩挑重擔的滋味,他常常告訴我們這些故事,尤其是受傭於一個沒有慈悲心的僱主之下的經驗,好作我們後生小子務須行善的教訓。因這緣故,他對於窮人常表同情。甚至在年老之時,他有一次路見不平要同一個抽稅的人幾乎打起來。因為有一老頭兒費了三天工夫到山斬了一擔柴,足足跑了廿里路,而到墟場只要賣二百文銅錢,而那抽稅者竟要勒索他一百廿文。我母親也是一個最簡樸不過的婦人,她雖然因是牧師的妻子而在村裡有很高的地位。可是她絕不曉得擺架子是甚麼一回事的。她常常同農人和樵夫們極開心的談話。這也是我父親的習慣。他兩口子常常邀請他們到家裡喝茶,或吃中飯,我們相處都是根據極為友善的和完全平等的原則。

在內地農村裡當牧師,無異是群羊的牧人,其工作甚饒意義。我父親不僅是講壇上的宣教者,而且是村民爭執中的排難解紛者,民刑訟事中的律師,和村民家庭生活中大小事務之幫閒的人。他常常不斷的為人做媒;他最喜歡做的事就是令鰥夫寡婦成婚,如果不是在本村禮拜堂中,就是遠在百里外的教堂中。在禮拜堂的教友心中,他很神秘的施行佛教僧人的作用。據村民陋習,凡有失足掉下野外毛廁裡的,必須請一僧人為其換套新衣服,改換一條新的紅繩為其打辮子,又由僧人給他一碗湯麵吃,如此可以逢凶化吉。有一天,我們教會裡有一個小童掉在毛廁裡,因為我父親要取僧人的地位而代之,所以他便要替他打紅繩辮子,而我母親又給他做了一碗湯麵。我不相信我父親所傳給那些農民的基督教和他們男男女女一向所信奉的佛教有甚麼分別,我不知道他的神學立場究竟是怎樣,但是他的一片誠心,確無問題,——只須聽聽他晚上禱告的聲音言辭便可信了。然而也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為情勢所逼,要宣傳獨一種的宗教而為農民所能明白的。這位基督教的上帝,猶如隨便那一所寺廟中的佛爺,是可以治病、賜福,而尤為重要的乃是可以賜給人家許多男孩的。他常對教友們指出好些基督徒雖受人逼害,但結果是財運亨通而且子媳繁多的。在村民之信教者看來,如果基督教沒有這些效力,簡直全無意義的了。又有不少的信徒是來到治外法權的藩籬影子底下而求保護的。今日我已能瞭解有些反基督教者對於我們的仇恨了,然而在那時卻不明白。

有一個在我生命中影響絕大決定命運的人物——那就是一個外國教士YoungJ.Allen。他自己不知道他的著作對於我全家的人有何影響。我在早年知道他的中國名字叫作林樂知——似與我們同姓本家,直至近年,我才知道他的本名。大概他是居於蘇州的一個教士,主編一個基督教週刊——《通問報》,兼與華人助手蔡爾康翻譯了好幾種書籍。我父親因受了范禮文牧師(Rev.W.L.Warnshuis)的影響而得初識所謂「新學」,由是追求新知識之心至為熱烈。林樂知先生的《通問報》,報費每年一元,獨為吾父之財力所能定閱的,而范禮文牧師與吾父最友善,將其所能得到的「新學」書籍盡量介紹。他藉林樂知的著作而對於西方及西洋的一切東西皆極為熱心,甚至深心欽羨英國維多利亞後期的光榮,復因而決心要他的兒子個個讀英文和得受西洋教育。我想他對於一切新東西和全世界之好奇之心和詫異之情,當不在我個人之下。

一日,他在那週刊上看見一個上海女子所寫的一篇論說。他放下週刊,歎一口氣,說:「哦,我怎能夠得著一個這樣的媳婦呢!「他忘記他原來有一個一樣聰明而苦心求得新教育的親生女兒呢。只是他因經濟支絀,又要幾個男孩得受高等教育,也是莫可奈何,這我也不能埋怨他啊。令他自己的女兒不能受大學教育,是他一生最痛心的大憾事。這是做父親的才能明白。我還記得當他變賣我們在漳州最後的一座小房子,以供給我哥哥入聖約翰大學之時,他淚流滿面。在那時,送一個兒子到上海入大學讀書,實為廈門人所罕見的事,這可顯出他極熱的心腸和遠大的眼光了。而在一個牧師,每月受薪僅得十六至二十元(只是我如今給家中僕人或廚子的工金),更是難之又難了。然而領得一個學額,加以變賣舊產,卻籌得送家兄入大學之最低額的學費了。後來家兄幫助我,而我又轉而幫助我弟弟,這就是我們弟兄幾人得受大學教育的機緣,然而各人尚須幸得領受學額才能過得去。

我由基督教各傳教會所領受的恩惠可以不必說出來的了。我在廈門尋源書院所受的中學教育是免費的;照我所知,在那裡歷年的膳費也是免繳的。我欠教會學校一筆債,而教會學校(在廈門的)也欠我一筆債,即是不准我看中國戲劇。因為我在基督教的童年時代,站在戲台下或聽盲人唱梁山伯祝英台戀愛故事,乃是一種罪孽。不過這筆債不能算是大的;他們究竟給我一個出身的機會,而我現在正圖補救以前的損失,趕上我的信邪教的同胞,以求與他們同樣識得中國的戲劇、音樂,和種種民間傳說。到現在我關於北平戲劇的知識還有很大的缺憾。在拙著《吾國與吾民》一書中,我已寫出,當我在廿歲之前我知道古猶太國約書亞將軍吹倒耶利哥城的故事,可是直至卅餘歲才知孟姜女哭夫以至淚沖長城的傳說。我早就知道耶和華令太陽停住以使約書亞殺完迦南人,可是向不知后羿射日什落其九,而其妻嫦娥奔月遂為月神,與乎女媧氏煉石——以三百六十五塊石補天,其後她所餘的那第三百六十六塊石便成為《紅樓夢》中的主人寶玉等等故事。這些都是我後來在書籍中零零碎碎看得,而非由童年時從盲人歌唱或戲台表演而得的。這樣,誰人又能埋怨我心中憤恨,滿具被人剝奪我得識中國神話的權利之感覺呢?然而,我剛說過,傳教士給我出身的機會,後來我大有時間以補足所失,因為年紀愈長,求知愈切,至今仍然保留小孩子的好奇之心啊。多謝上天,我還沒有失了欣賞「米老鼠」漫畫或是中國神仙故事之能力。

三、在學校的生活

父親決心要我們進聖約翰大學,因是那時全中國最著名的英文大學。他要他的兒子獲得最好的東西,甚至夢想到英國之劍橋、牛津、和德國之柏林諸大學。因為他是一個理想家。當我留美時,以經濟支絀,迫而離美赴法,投入青年會為華工服務。後來寫信給他說,我已薄有儲蓄,加上吾妻的首飾,當可再去德留學。我知道這消息會給他以未曾有的歡喜,因為他常夢想著柏林大學啊!吾父與我同樣都是過於理想的人,因為我父子倆都欣賞幽默和同具不可救藥的樂觀。我攜同新婦出國留學之時,赤手空拳,只領有半個不大穩的清華學額和有去無回的單程旅費。冒險是冒險的了,可是他沒有阻止我。這宗事凡是老於世故的人都不肯輕試的,然而我居然成行了。我顧忌甚麼?我常有好運道,而且我對於自己有信心,加以童年貧窮的經驗大足以增吾勇氣和魄力,所以諸般困難,俱不足以寒我之膽而使我不勇往直前。

吾父既決心要我學英文,即當我在小學時已喜歡和鼓勵我們弟兄們說英語,識得幾個字就講幾個,如pen,pencilpaper等,雖然他自己一字不懂。他嘗問我一生的志向在甚麼,我在意時回答,我立志做一個英文教員,或是物理教員。我想父親必曾間接暗示令我對於英文的熱心。至於所謂物理教員,我的原意是指發明機器。因為當我在小學的時候,我已經學得吸水管的原理;有好幾個月間,我都以此為戲,深想發明一個改良的吸水管可以使井水向上流升,自動的一直流到我們園內。雖未成功,可是我到現在還是念念不忘要解決其中難題。雖然以我現在年紀已可以看見這宗事的愚蠢,可是那問題仍常縈擾於我心,即如一切其他尚未解決的問題一樣。自從小孩子的時候,我一見機器便非常的開心,似被迷惑;所以我常常站立不動定睛凝視那載我們由石碼到廈門的小輪船之機器。至今我仍然相信,我將來最大的貢獻還是在機械的發明一方面。至於我初入聖約翰時,我註冊入文科而不入理科,那完全是一種偶然的事罷了。我酷好數學和幾何,故我對於科學的分析之嗜好,令我挑選語言學而非現代文學為我的專門科,因為語言學是一種科學,最需要科學的頭腦在文學的研究上去做分析工作。我仍然相信我將來發明最精最善的漢文打字機,其他滿腹滿袋的計劃和意見以發明其他的東西可不用說了。如果等我到了五十歲那一年,那時我從事文學工作的六七年計劃完成之後,我忽然投入美國麻省工學院裡當學生,也不足為奇。

十七歲,我到上海。從此我與英文的關係永不斷絕,而與所有的中文基礎便告無緣了。照現在看起來,當時我的中文基礎其實也是浮泛不深的。實際上,我的中學教育是白費光陰。我所有的些少經書知識乃早年由父親庭訓而得。當投入聖約翰時,我對於蘇東坡的文學已感到真的興趣,而且正在讀司馬遷的《史記》,一旦便要完全停止了(這半是那大學之過,半亦是我自己之過)。我虛耗了在學校的光陰,即如大多數青年一般,這一點我只能埋怨那時和現在的教育制度。天知道我對於知識真如饑者求食一般的,然而現代的學校制度是基於兩種臆斷:一是以為學生對於各門功課是毫無興味的;次則是以為學生不能自求知識。因此課程之編排是貶低程度,專為著那些對於功課毫無興味的學生而設。除此兩弊之外,更有極端費時無益之學制,即是要學生覆書和給予積分(強要學生默記事實和番號,此皆是為便於教員發問而設的)。這都是分班的教育制度之結果,因而有非自然的考試和積分用作量度知識的工具,而教員個人對於各個學生在心靈進步各時期之個性的需要,與乎各個人之真正所得,遂完全忽略了。我自知對於自然科學和地形學是興味最濃的;我可以不須教員之指導而自行細讀一本十萬字的地理書,然而在學校裡每星期只需讀一頁半,而費了全年工夫才讀完一本不到三萬字的地理教科書。其餘各門功課,都是如此。此外,強迫上課之暗示,或對教員負責讀書之暗示,皆極為我所厭惡的,因而凡教員所要我讀的書我俱不喜歡。直至今日,我絕不肯因盡責之故而讀一本書或一個人的著作,無論其在文學史上有如何價值。我們學生都覺得應該讀書至最少限度,僅求積分及格便足。按我的天資,我向不須慮及積分及格問題,我自入學校以來積分從未低過及格的。結果,我便比別的學生工作反做少了;我吃飯睡覺,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而由一級升高一級,都常是名列前茅。我努力求學的推動力只有由我父親寄給我的示函而得到,因為他常常以為我所寫的家信是極可羞的。我在學校得到很高的積分或升到很高的一級,對於他並無意義,他是對的。如果當時有一圖書館,充滿好書,任我獨自與天下文豪結神交,我當得特殊的鼓舞。不幸在中學時,沒有圖書館設備,而廈門這一所教會學校與其他非教會學校大異之點,就是我們教會學校學生不看中文報紙,或其他一切報紙。

我在中學以第二名畢業,在聖約翰亦然。畢業第二名似是我一生學校教育中的氣運,我也曾分析其因果如下。大概在各學校中都有一個傻小子,如我一樣聰穎,或稍遜一籌的,然而比我相信積分,而且能認真攻讀課堂內的功課而為我所不能的。我相信如果我肯在功課上努力一點,便不難得到冠軍,不過我不幹。第一,我向來對於課程不大認真。其次,凡做甚麼事我一生都不願居第一的。這也許是由於我血液裡含有道教徒原素。結果,無論在家或在校,每當考試的一星期,其他學生正在「三更燈火五更雞」中用苦功之時,我卻逍遙遊蕩,到蘇州河邊捉鱔魚,而且攪風攪雨引誘別的好友一同去釣魚。那時我真是不識得知識的魔力和求學的妙處,有如今日引吾入勝,使我深入窮知探奧之途,迷而忘返。

我之半生,或在校內或在校外,均是一貫不斷的程序,從不知道身在校耶抑出校耶在學期中耶抑假期中耶。這對於我看書的習慣沒有多大的分別,只不過在假期中我可以公然看書,顯露頭面,而一到學校開課便須秘密偷看而有犯規之慮。但是即使最好的教員和最優的學校,也莫能完全禁止我看些自己愛看的書。偶然用十分或廿分鐘工夫來預備功課並不攪擾我的。但這卻令我得了一種確信(即現今我常在報章論說上所發表的意見),學校是致令學生看書為非法行為的地方。那地方將全日最好的光陰作上課之用,由早晨八時至下午五時,把學生關閉在課堂內。凡在校時間偷看雜書,或交換意見(即所謂課堂閒談)者,皆是罪過,是犯法。在中學課堂之中只許身體靜坐,頭腦空洞,聽著別的學生錯答問題而已。至在大學,這時間乃用在課堂聽講演。這我相信乃是人類虛耗時間之最大的發明。一個小子能夠緊閉其嘴唇,騰空其頭腦,便稱為品行優良,得甲等操行積分,而課堂中最優的學生乃是一個善於揣摩教員心理,和在考試答案中迎合教員的意思者。在中國文字上,課堂中最優良的學生正是「教員腹內的扁帶蟲」,因為獨有他曉得說教員所要他說的話,和思想教員所要他思想的意思。凡是離開這一道,或不合教科書的,或者是有些獨立思想的,皆目為異端。由此不難知道,我為什麼屢次畢業總是不能名列第一了。

在聖約翰的漢文課堂中是我的極樂世界,其間我可以偷看些書籍。我們的漢文教員是老學究,也許是學問深邃的,可是就我看來,均是十分怪誕可笑。他們都是舊式的溫靜文雅的君子,可是不會教授功課,加以他們不懂世界地理,有一位居然告訴我們可以用汽車由中國到美國去。我們饒有地理知識,忍不住的哄堂。記得有一位金老夫子,身材約四尺十寸高,費了整個學期的時間,只教了我們四十頁大字印刷的中國民法。我十分憤怒。每一點鐘,他只講解其實不必講解的十行,即使他最善虛耗光陰也不出十分鐘工夫使可講完了的,其他的時間他卻作為佛家坐禪入定之用,眼睛不望著學生,不望著書卷,也不望著牆壁上。這真是偷看書籍最好不過的形勢了。我相信我在此時看書是於人無損,於己有益的。在這時期,我的心思頗為發育,很愛看書。其中有一本我所愛看的乃是張伯倫《十九世紀的基礎》(Chamberlains"FounBdationsoftheNineteenthCentury"),卻令我的歷史教員詫異非常。我又讀赫克爾《宇宙之謎》(Haeckels"RiddlleoftheUniverse")、華爾德《社會學》(Wards"Sociology")、斯賓塞《倫理學》(Spencers"Ethics")及韋司特墨(Westermarck)《婚姻論》。我對於進化論和基督教的明證很感興趣。我們的圖書館內神學書籍佔了三分之一。有一次在假期回家,我在教會登壇講道,發揮舊約《聖經》應當作各式的文學讀,如《約伯記》是猶太戲劇,《列王記》是猶太曆史,《雅歌》是情歌,而《創世紀》和《出埃及記》是很好的,很有趣的猶太神話和傳說。——這宣教辭把我父親嚇得驚惶無措。

我在英文課堂中也不見得好一點。我愛法文和心理學,可是我忍受法文和心理學兩堂功課即如忍受漢文課程一般。我相信我那時是個不合時宜的分子。最同情於我的教員乃是一位歷史教授ProfessorBarton,他就是見我讀張伯倫的巨著而詫異的那位。可是他對於我在他講演時間常向窗門外望,也不能愜意。總而言之,我由課堂的講演中得益無多。在那裡我沒有很多發問的機會,而又不能剖開教員的心腹而細細察驗,如同對付一本書的著者,也不能如在書中自由選擇我所要知道要搜討者。當我聽講演聽得有合意的,有趣的句語,又不能個個字筆記起來。好像我看書時把合意的,有趣的幾行用筆隨意加以符號,藉以慢慢縈迴咀嚼。我最恨積分,雖然各種考試我都合格。有時我只相信我已成功愚弄教員,令其相信我知曉功課而已,但有時我以為我的教授,並不是那樣的傻子。我所需要的乃是一個完備的圖書館,可是那裡卻沒有。後來到了哈佛大學,得在那圖書館的書林裡用功,我才悟到一向在大學的損失。

四、與西方文明初次的接觸

然而入學校讀書,對於我個人究竟沒有甚麼損害的。在學校所必須學的東西,很不費力便可叼了去。我很感謝聖約翰教我講英語。其次,聖約翰又教我賽跑和打棒球,因此令我胸部得發展;如果我那時進了別的大學,恐怕沒有這機會了。這是所得的一項。至於所失的項下,我不能不說它把我對於漢文的興味完全中止了,致令我忘了用中國毛筆。後來直到我畢業,浸淫於故都的舊學空氣中,才重新執毛筆,寫漢字,讀中文。得失兩項相比對,我們覺聖約翰對於我有一特別影響,令我將來的發展有很深的感力的,即是它教我對於西洋文明和普通的西洋生活具有基本的同情。由此看來,我在成年之時,完全中止讀漢文也許有點利益。那令我樹立確信西洋生活為正當之基礎,而令我覺得故鄉所存留的種種傳說為一種神秘。因此當我由海外歸來之後,從事於重新發現我祖國之工作,我轉覺剛剛到了一個向所不知的新大陸從事探險,於其中每一事物皆似孩童在幻想國中所見的事事物物之新樣,緊張,和奇趣。同時,這基本的西方觀念令我自海外歸來後,對於我們自己的文明之欣賞和批評能有客觀的,局外觀察的態度。自我反觀,我相信我的頭腦是西洋的產品,而我的心卻是中國的。

我這對於西方文明之基本態度不是由書籍所教的,卻是由聖約翰的校長卜舫濟博士(Dr.F.L.Hawkspott)和其他幾個較優的教授而得;他們都是真君子。而對於我感力尤大者則為兩位外國婦人,一為華醫生夫人,即李壽山女士(Mrs.Harmy,thenMiss.Deprey),她是我第一個英文教師,一個文雅嫻淑的靈魂也。其次則為畢牧師夫人(Mrs.P.W.Pitcher),即尋源書院校長之夫人,她是溫靜如閨秀之美國舊式婦女。完全令我傾倒的不是斯賓塞的哲學或亞蘭布(E.A.Poe)的小說,卻是這兩女士之慈祥的音調。在易受印象的青年時期,我之易受女性感力自是不可免的事。這兩女士所說的英文,在我聽來,確是非常的美,勝於我一向所聽得的本國言語。我愛這種西洋生活,在聖約翰有些傳教士的生活——仁愛、誠懇、而真實的生活。

我與西洋生活初次的接觸是在廈門。我所記得的是傳教士和戰艦,這兩份子輪流威嚇我和鼓舞我。自幼受教會學校之熏陶,我自然常站在基督教的觀點,一向不懷疑這兩者是有關係的,直到後來才明白真相。當我是一個赤足的童子之時,我瞪眼看著一九○五年美國海軍在廈門操演的戰艦之美麗和雄偉,只能羨慕讚歎而已。我們人人對於外國人都心存畏懼。他們可分為三類:傳教士的白衣,清潔無瑕和洗熨乾淨;醉酒的水手在鼓浪嶼隨街狂歌亂叫,常令我們起大恐慌;其三則為外國的商人,頭戴白通帽,身坐四人轎,隨意可足踢或拳打我們赤腳頑童。

然而他們的銅樂隊真是悅耳可聽。在鼓浪嶼有一個運動場,場內綠草如茵,其美為我們所從未看過的。每有戰艦入口,其銅樂隊即被邀在此場中演奏,而外國的女士和君子——我希望他們確是君子——即在場中拍網球,而且喝茶和吃冰淇淋,而其中國細崽衣服之講究潔淨遠勝於多數的中國人。我們街上頑童每每由穴隙窺看,心中只有佩服讚歎而已。然而我在中學時期最為驚駭的經驗,就是有一天外國人在他們的俱樂部中開一大跳舞會。這是鼓浪嶼聞所未聞的怪事,由此輾轉相傳,遠近咸知外國男女,半裸其體,互相偎抱,狎褻無恥,行若生番了。我們起初不相信,後來有幾個人從向街的大門外親眼偷看才能證實。我就是其中偷看之一,其醜態怪狀對於我的影響實是可駭可怕之極。這不過是對外國人驚駭怪異之開端而已;其後活動電影來了,大驚小怪陸續引起。到現在呢,我也看得厭了,準備相信這些奇怪的外國人之最壞的東西了。

五、宗教

我的宗教信仰之進化,和我離開基督教之長遠而艱難的程序,與乎此程序所給我內心許多的苦痛,在此簡短的自傳中不能認真詳述了,只可略說其梗概。我在童時是一個十分熱誠的教徒,甚至在聖約翰加入神學院,預備獻身為基督教服務的;我父親對此舉之同意,是很為疑惑和躊躇的。我在神學班成績不佳,因為我不能忍受那凡庸瑣屑和荒謬的種種,過了一年半便離開了。在這種神學研究之下,我大部分的神學信念已經棄去。耶穌是童女所生和他肉體升天兩款是首先放棄的。我的教授們本是很開朗的,他們自己也不信這些教條,至少也以為是成為問題的。我已得入猶太聖殿的至聖所而發現其中的秘密了(其中是空的,無偶像的)。然而我不能不憤恨教會比那進步的神學思想如此落後,而仍然要中國教徒堅信耶穌由童女所生和肉體飛昇兩條才能領受洗禮,然而它自己的神學家卻不置信。這是偽善嗎?無論如何,我覺得這是不誠實,是不對的。

大學畢業之後,在清華大學授課之時,我仍在校內自動的擔任一個星期日聖經班,因而大受同事們的非議。那時的形勢實是絕無可能的。我在聖經班的恭祝聖誕會當主席,而我卻不相信東方三博士來見耶穌和天使們半夜在天上歡唱等等聖誕故事。我個人久已棄置此等荒謬傳說,然而此時卻要傳給無知的青年們。然而我的宗教經驗已是很深的了,我總不能設想一個無神的世界。我只是覺得如果上帝不存在,整個宇宙將至徹底崩潰,而特別是人類的生命。我一切由理性而生的信念亦由理性而盡去,獨有我的愛,一種精神的契誼(關係)仍然存留。這是最難撕去的一種情感。一日我與清華一位同事劉大鈞先生談話。在絕望之中,我問他:「如果我們不信上帝是天父,便不能普愛同人,行見世界大亂了,對不對呀?」「為什麼呢?」劉先生答:「我們還可以做好人,做善人呀,只因我們是人的緣故。做好人正是人所當做的咧。」那一答語驟然便把我同基督教之最後的一線關係剪斷了,因為我從前對於基督教仍然依依不捨,是為著一種無形的恐慌之故。以人性(人道)之尊嚴為號召,這一來有如異軍突起,攻吾不備,遂被克服。而我一向沒有想到這一點,真是愚不可及了。由是我乃覺得,如果我們之愛人是要依賴與在天的一位第三者發生關係,我們的愛並不是真愛;真愛人的要看見人的面孔便真心愛他。我也要依這一根據而決定在中國的傳教士那個是好的,那個是不好的。那些愛我們信邪教的人只因為我們是人,便是好的傳教士,而他們應該留在中國。反之,那些愛我們不因我們是中國人和只是人的緣故,但卻因可憐我們或只對第三者盡責的緣故而特來拯救我們出地獄的,都應該滾出去,因為他們不特對中國無益,而對基督教也沒有好處。

六、遊學之年

我長成後的生活範圍太大,在此不容易盡述。約而言之,我與我妻在海外遊學那幾年是我最大的知識活動時期,但也是我社交上的極幼稚時期。我倆本是一對不識不知坦白天真的青年,彼此相依相賴,雖有勇敢冒險之精神和對於前途之信仰,然而現金甚少而生活經驗也不足。我妻的常識比我為多,所以她可以把逐個逐個銀元拿在手上數數,藉知我們可以再留在外國幾天,而我卻絕對不曉得我們的經濟支絀情形。我不知怎的,自信總可以過得去,到如今回想那留在外國神奇的四年,我以為我的觀念是不錯了。我們真個過得去,竟在外國留學四年之久。——那當然是要感謝德國馬克之跌價了。我們倆在社交上共同出過幾次丑,至少我個人是如此,因為直到今日我還不能記得清楚擦黃牛油的小刀是不可以放在桌布之上,而只可擱在放麵包的小碟上的。而且我至今飲茶或喝酒之時,還錯拿別人的杯。我們有一次走進一個教授的家裡——在請帖所訂時間一星期之前——告訴那個女僕我們是被邀請赴宴會而不會趕快退步走。我倆生活合作:我妻為我洗衣服和造很好的飯食,而我則躬任洗碗碟的工作。在哈佛之時,我絕不知道大學校裡的生活,甚至未嘗看過一次哈佛與耶魯足球之戰,這是哈佛或耶魯教育之最要緊的一部分。然而我從游BlissPerry,lrvingBabbitt,LeoWerner,vonJagemann幾位名教授,卻增長了不少真學問。卒之,我的半官費學額停止了——那半學額每月四十金元,是我在清華服務三年所博得的。由是我投車赴法國去,即在第一次大戰告終之時。

在法國青年會為華工服務之時,我儲蓄了些美國的金元,藉以可到德國去。我們先赴殷內(Jena)1,一個美麗的小市,過了一學期又轉到萊比錫大學(Leipzig),因為後者以語言學馳名之故。在那裡,我們一同上學,照舊日合作辦法共同洗衣造飯。因為我們出賣金元太早,吃了虧,所以有時逼得要變賣我妻的首飾以充日用之資。然而此舉是很值得的。外人不知道我倆是夫妻還是兄妹,因為那時我們沒有兒女。及至我妻懷孕而經費漸漸不支,乃不得不決定回國分娩。那便逼著我要在大熱天氣中為博士考試而大忙特忙了。然而那卻是我的舊玩意兒——考試求及格,我絕不恐慌,可是我妻卻有些兒心驚膽震,我們居然預定船位在考試之後兩星期即從真內亞登輪迴國。我們預定在考試完畢那一天的晚上,即行離開萊比錫,到威尼士、羅馬、拿波利等處遊歷兩星期。我仍然具有從前堅定的自信力。這一場博士論文考完,最後的口試,我由一個教授室跑到別一個教授室,至十二點鐘出來。我妻已倚閭而望。「怎麼樣啊?」她問。「合格了!」我答。她就在大街上給我一吻,雙雙併肩同到Rathaus餐室吃午餐。

七、由北平到漢口

於是我回國了,先在國立北京大學教授英文和語言學。在萊比錫時,我已讀了許多的中國書,並努力研究中國語言學,頗有所得,因在萊比錫和柏林兩地都有很好的中國圖書館,而由後一處又可以郵借所需的書籍來應用。蓋自任清華教席之後,我即努力於中國文學,今日之能用中文寫文章者皆得力於此時之用功也。

當我在北平時,身為大學教授,對於時事政治,常常信口批評,因此我恆被人視為那「異端之家」(北大)一個激烈的分子。那時北大的教授們分為兩派,帶甲備戰,旗鼓相當:一是《現代評論》所代表的,以胡適博士為領袖;一是《語絲》所代表的,以周氏兄弟作人和樹人(魯迅)為首。我是屬於後一派的。當這兩個週刊關於教育部與女子師範大學問題而發生論戰之時,真是令人驚心動魄。那裡真是一個知識界發表意見的中心,是知識界活動的園地,那一場大戰令我十分歡欣。我也加入學生的示威運動,用旗竿和磚石與警察相鬥。警察僱用一班半赤體的流氓向學生擲磚頭,以防止學生出第三院而遊行。我於是也有機會以施用我的擲棒球技術了。我以前在外國各大學所錯過的大學生生活,至是補足。那時,北平的段祺瑞政府算得是很放任的,亦極尊重出版和開會的自由。國民黨也是學生運動的後盾,現在南京國民政府有幾位要人便是當年學生示威運動之主腦和領袖。

在這時期還有兩件可述的大事。一是政府圍堵請願的學生,槍殺兩位女生及傷殘五十多個學生。他們埋伏兵士,各提大刀和鐵鏈,等候學生抗議遊行到執政府,然後關起外門揮鞭動劍,在陷阱中置他們於死地。那時的情景值得一篇特寫文章。我個人親見一個女生(劉和珍)於下午一點鐘時安放在棺木內,而在十二點時,我還看見她歡天喜地的遊行和喊口號呢。還有一宗大事就是孫中山先生的出殯——這事令我震動於心比其他甚麼事都厲害。民國十五年(一九二六年)四五月間,狗肉將軍張宗昌長驅入北平,不經審訊而槍殺兩個最勇敢的記者(邵飄萍和林白水)。那時又有一張名單要捕殺五十個激烈的教授,我就是其中之一。此訊息外傳,我即躲避一月,先在東交民巷一個法國醫院,後在友人家內。有一日早晨,我便攜家眷悄然離開北平了。

回到老家去,我在那奄奄欲睡的廈門大學惹起一場大風潮,直至我不能再在那裡安身,就於民十六年春間離開,投身加入武漢的國民政府服務。我不能不把這一章紀事刪去,只能說我那時身任外交部秘書,住在鮑羅庭的對門,不過我還沒有見過鮑羅庭或汪精衛一次。

八、著作和讀書

我初期的文字即如那些學生的示威遊行一般,披肝瀝膽,慷慨激昂,公開抗議。那時並無什麼技巧和細心。我完全歸罪於北洋軍閥給我們的教訓。我們所得的出版自由太多了,言論自由也太多了,而每當一個人可以開心見誠講真話之時,說話和著作便不能成為藝術了。這言論自由究有甚好處?那嚴格的取締,逼令我另闢蹊徑以發表思想。我勢不能不發展文筆技巧和權衡事情的輕重,此即讀者們所稱為「諷刺文學」。我寫此項文章的藝術乃在發揮關於時局的理論,剛剛足夠暗示我的思想和別人的意見,但同時卻饒有含蓄,使不至於身受牢獄之災。這樣寫文章無異是馬戲場中所見的在繩子上跳舞,需眼明手快,身心平衡合度。在這個奇妙的空氣當中,我已經成為一個所謂幽默或諷刺的寫作者了。也許如某人曾說,人生太悲慘了,因此不能不故事滑稽,否則將要悶死。這不過是人類心理學中一種很尋常的現象罷——即是在十分危險當中,我們樹立自衛的機械作用,也就是滑口善辯。這一路的滑口善辯,其中含有眼淚兼微笑的。

我之重新發現祖國之經過也許可詠成一篇古風,可是恐怕我自己感到其中的興趣多於別人罷。我常徘徊於兩個世界之間,而逼著我自己要選擇一個,或為舊者,或為新者,由兩足所穿的鞋子以至頭頂所戴的帽子。現在我不穿西服了,但仍保留著皮鞋。至最近,我始行決定舊式的中國小帽是比洋帽較合邏輯和較為舒服的,戴上洋帽我總覺得形容古怪。一向我都要選擇我的哲學,一如決定戴那種帽子一樣。我曾做了一副對聯:

兩腳踏東西文化

一心評宇宙文章

有一位好作月旦的朋友評論我說,我的最大長處是對外國人講中國文化,而對中國人講外國文化。這原意不是一種暗襲的侮辱,我以為那評語是真的。我最喜歡在思想界的大陸上馳騁奔騰。我偶爾想到有一宗開心的事,即是把兩千年前的老子與美國的福特氏(HenryFord.汽車大王)拉在一個房間之內,讓他們暢談心曲,共同討論貨幣的價值和人生的價值。或者要辜鴻銘導引孔子投入麥唐納(前英國內閣總理)之家中,而看著他們相視而笑,默默無言,而在杯酒之間得完全瞭解。這樣發掘一中一西之元始的思想而作根本上的比較,其興味之濃不亞於方城之戲,各欲猜度他人手上有什麼牌。又如打牌完了四圈又四圈,不獨可以夜以繼日,日復繼夜,還可以永不停息,沒有人知道最後輸贏。

在這裡可以略說我讀書的習慣。我不喜歡第二流的作家,我所要的是表示人生的文學界中最高尚的和最下流的。在最高尚的一級可以說是人類思想之源頭,如孔子、老子、莊子、柏拉圖等等是也。我所愛之最下流的作品,有如BaronessCrczsy,EdgarWallace和一般價極低廉的小書,而尤好民間歌謠和蘇州船戶的歌曲。大多數的著書都是由最下流的或最高尚的剽竊抄襲而來,可是他們剽竊抄襲永不能完全成功。如此表示的人生中失了生活力,詞句間失了生氣和強力,而思想上也因經過剽竊抄襲的程序而失卻真實性。因此,欲求直接的靈感,便不能不向思想和生命之淵源處去追尋了。為此特別的宗旨,老子的《道德經》和蘇州船戶的歌曲,對我均為同等。

我讀一個人的作品,絕不因有盡責的感覺,我只是讀心悅誠服的東西。他們攝引我的力量在於他們的作風,或相近的觀念。我讀書極少,不過我相信我讀一本書得益比別人讀十本的為多,如果那特別的著者與我有相近的觀念。由是我用心吸收其著作,不久便似潛生根蒂於我心內了。我相信強逼人讀無論那一本書是沒用的。人人必須自尋其相近的靈魂,然後其作品乃能成為生活的。這一偶然的方法,也是發展個人的觀念和內心生活之獨一無二的法門。然而我並不強逼別人與我同好一個著者。我相信有一種東西如Sainte-Beuve之所謂「人心的家庭」,即是「靈魂之接近」,或是「精神之親屬」。雖彼此時代不同,國境不同,而仍似能互相瞭解,比同時同市的人為多些。一個人的文章嗜好是先天注定,而不能自已的。

九、無窮的追求

有時我以為自己是一個到異地探險的孩子,而我探險的路程,是無窮期的。我四十生辰之日,曾作了一首自壽詩,長約四百字,結尾語有云:「一點童心猶未滅,半絲白鬢尚且無。」我仍是一個孩子,睜圓眼睛,注視這極奇異的世界。我的教育只完成了一半,因關於本國和外國仍有好多東西是要苦心求學的,而樣樣東西都是奇妙得很。我只得有半路出家的中國教育和西洋教育。例如,中國很尋常的花卉樹木之名目我好些不曉得,我看見它們還是初次相見,即如一個孩子。又如金魚的習慣,植蘭之技術,鵪鶉與鷓鴣之分別,及吃生蝦之感覺,我都不會或不知。因此之故,中國對於我有特殊的攝力,即如一個未經開發的大陸,而我隨意之所之,自由無礙,有如一個小孩走入大叢林一般,時或停步仰望星月,俯看蟲花。我不管別人說甚麼,而在這探險程序中也沒有預定的目的地,沒有預定的游程,不受規定的嚮導之限制。如此遊歷,自有價值,因為如果我要遊蕩,我便獨自遊蕩。我可以每日行卅里,或隨意停止,因為我素來喜歡順從自己的本能,所謂任意而行;尤喜自行決定甚麼是善,甚麼是美,甚麼不是。我喜歡自己所發現的好東西,而不願意人家指出來的。我已得到極大的開心樂事,即是發現好些個被人遺忘的著者而恢復其聲譽。現在我心裡想著精選三百首最好的詩,皆是中國戲劇和小說裡人所遺忘和不注意之作,而非由唐詩中選出。每天早晨,我一覺醒來,便感覺著有無限無疆的探險富地在我前頭。大概是牛頓在身死之前曾說過,他自覺很像一個童子在海邊嬉戲,而知識世界在他前頭有如大海之渺茫無垠。在八歲時,塾師嘗批我的文章云:「大蛇過田陌。」他的意思以為我辭不達意。而我即對云:「小蚓度沙漠。」我就是那小蚓,到現在我仍然蠕蠕然在沙漠上爬動不已,但已進步到現在的程度也不禁沾沾自喜了。

我不知道這探險的路程將來直引我到那裡去。世界上只有兩種動物,一是管自己的事的,一是管人家的事的。前者屬於吃植物的,如牛羊及思想的人是;後者屬於肉食者,如鷹虎及行動的人是。其一是處置觀念的;其他是處置別人的。我常常欽羨我的同事們有行政和執行的奇才,他們會管別人的事,而以管別人的事為自己一生的大志。我總不感到那有甚麼趣。是故,我永不能成為一個行動的人,因為行動之意義是要在團體內工作,而我則對於同人之尊敬心過甚,不能號令他們必要怎樣怎樣做也。我甚至不能用嚴厲的辭令,擺尊嚴的架子以威喝申斥我的僕人。我羨慕一般官吏,以他們能造成幾件關於別人行動的報告,及通過幾許議案叫人民要做甚麼,或禁止人民做甚麼。他們又能夠令從事研究工作的科學家依時到實驗室,每晨到時必要簽名於簿子上,由此可令百分之七十五分三的效率增加到九十五分五。這種辦法,我總覺得有點怪。個人的生命究竟對於我自己是最重要不過的。也許在本性上,如果不是在確信上,我是個無政府主義者,或道家。

現在我只有一種興趣,即是要知道人生多些——已往的和現在此處的,兼要寫人生,多半在脾氣發作之時,或發奇癢,或覺有趣,或起憤怒,或有厭惡;我不為現在,甚至不為將來而憂慮。且確然沒有甚麼大志願,甚至不立志為著名的作者。其實,我怨恨成名,如果這名譽足以攪亂我現在生命之程序。我現在已是很快樂的了,不願再為快樂些。我所要的只是些少現金。致令我能夠到處飄泊,多得自由,多買書籍,多游名山——偕著幾個好朋友去。

我自知自己的短處,而且短處甚多,一般批評我的人大可以不必多說了。在中國有許多很為厲害的,義務監察的批評家,這是虛誇的宋儒之遺裔而穿上現代衣服的。他們之批評人不是以人之所同然為標準,而卻以一個完善的聖人為標準。至少至少,我不是懶惰而向以忠誠處身立世的。

慶祝舊曆元旦
我想有點可笑,但記起我早晨做的事,那也就不覺得什麼了。一時鞭炮聲音四起,一陣陣的乒乓聲,像向我意識深處進攻。 我不能不抵抗,掏出一塊洋錢給我的僕人說: 「阿秦,你拿一塊錢去買幾門天地砲,幾串鞭炮,越大越響越好。」 在一片乒乓聲中,我坐下來吃年夜飯,我不自覺的感到很愉快。

出處:出自《語堂文集二》


中國陰曆新年,是中國人一生中最大的佳節,其他節日,似乎均少節期的意味。五日內全國均穿好的衣服,停止營業,閒逛,賭錢,打鑼,放鞭炮,拜客,看戲。那是個黃道吉日,每個人都盼望有一個更好更榮華富貴的新年,每人都樂於增多一歲,而且還準備了許多吉利話向他鄰舍祝賀。

不能在元旦責罵女傭,最奇怪的是中國勞苦女人也清閒了,嚼著瓜子,不洗衣,不燒飯,甚至拿一把菜刀都不肯。這種懶惰的辯論是元旦切肉就會切掉運氣,洗什麼東西就會洗掉運氣,把水倒掉就會倒掉運氣。紅色春聯貼滿在每家門上,寫著:好運、快樂、和平、富貴、青春。因為這是大地春回,生命、發達、富貴復歸的節日。

街頭屋前,到處是爆竹聲,充塞著硫璜味。父親失了他們的威嚴,祖父更比以前和藹,孩子們吹口笛,戴假面具,玩泥娃娃。鄉下姑娘穿紅戴綠,跑三四里路到鄰村去看草臺戲。村上的紈袴少年,恣意的賣弄他們的風情。那天是女人的解放日,洗衣燒飯的苦工解放日,有人餓了,就煎年糕來吃,或用現成的材料下一碗麵,或到廚房裡偷兩塊冷鷄肉。

中國政府早已正式廢除陰曆新年,但陰曆新年依然故我,不曾被廢除掉。

我是個極端摩登的人。沒有人可以說我守舊。我不懂遵守陽曆,而且還喜歡倡行十三個月的年曆。每月只有四星期或二十八天。換句話說,我的觀點很科學化,很邏輯化。就是這點科學的驕傲,使我在過陰曆新年時大失所望。每人都假裝著慶祝,一點沒有真感情。

我並不要舊曆年,但舊曆新年自己來了。那天是陽曆二月四號。

科學的理智教我不要遵守舊曆,我也答應照辦。舊曆新年來到的聲音在一月初已經聽到了,有一天我早餐吃的是臘八粥,使我立刻記起那是陰曆十二月初八。一星期後,我的傭人來借額外的月薪,那是他舊曆除夕所應得的。他下午息工出去的時候,還給我看他送給妻子的一包新衣料。二月一號、二號,我得送小費給郵差、運貨車夫、書店信差等等。我常覺得有什麼東西快來了。

到二月三號,我還對自己說:「我不過舊曆新年。」那天早晨,我太太要我換襯衣,「為什麼?」

「周媽今天洗你的襯衣。明天不洗,後天不洗,大後天也不洗。」要近乎人情,我當然不能拒絕。

這是我屈服的開始。早餐後,我家人要到銀行去,因為雖然政府命令廢除舊曆新年,銀行在年底照樣有一種微的小提款恐慌。「語堂,」我的太太說,「我們要叫部汽車。你也可順便去理一理頭髮。」理髮我可不在意,汽車倒是個很大的誘惑。我素來不喜歡在銀行進進出出,但我喜歡乘汽車。我想沾光到城隍廟去一趟,看看我可以給孩子們買些什麼。我想這時總有燈籠可買,我要讓我最小的孩子看看走馬燈是什麼樣的。

其實我不該到城隍廟去的。在這個時候一去,你知道,當然會有什麼結果。在歸途中帶了一大堆東西,走馬燈、兔子燈,幾包中國的玩具,還有幾枝梅花。回到家裏,同鄉送來了一盆家鄉著名的水仙花,我記得兒時新年,水仙盛開,發著幽香。兒時情景不自禁地出現在我眼前。我一聞到水仙的芬芳,就聯想到春聯、年夜飯、鞭炮、紅蠟燭、福建橘子、清晨拜年,還有我那件只能穿一次的黑緞袍。

中飯時,由水仙的芳香,想到吾鄉的蘿蔔粿〈蘿蔔做的年糕。〉
「今年沒人送蘿蔔粿來,」我慨嘆的說。
「因為廈門沒人來,不然他們一定會帶來,」我太太說。
「武昌路廣東店不是有嗎?我記得曾經買過,我想仍然能找到那家店。」
「不見的吧,」太太挑釁的說。
「當然我能夠,」我回駁她。
下午三時,我已手裏提一兩簍磅半的年糕從北四川路乘公共汽車回來。
五時炒年糕吃,滿房是水仙的芳香,我很激烈地感到我像一個罪人。「我不預備過新年,」我下了決心說,「晚上我要出去看電影。」
「你怎麼能?」我太太說。「我們已經請x君今晚來家裏吃飯。」那真糟透了。
五時半,最小的女孩穿了一身新作的紅衣服。
「誰給她穿的新衣服?」我責問,心旌顯得有些動搖,但還能堅持。
「黃媽穿的。」那是回答。
六時發現蠟燭台上點起一對大紅蠟燭,燭光閃閃,似在嘲笑我的科學理智。那時我的科學裡智已很模糊,微弱,虛空了。
「誰點的蠟燭?」我又挑戰。
「周媽點的。」
「是誰買的?」我質問。
「還不是早上你自己買的嗎?」
「真有這回事嗎?」那不是我科學的意識,一定是另外一個意識。

我想有點可笑,但記起我早晨做的事,那也就不覺得什麼了。一時鞭炮聲音四起,一陣陣的乒乓聲,像向我意識深處進攻。
我不能不抵抗,掏出一塊洋錢給我的僕人說:
「阿秦,你拿一塊錢去買幾門天地砲,幾串鞭炮,越大越響越好。」
在一片乒乓聲中,我坐下來吃年夜飯,我不自覺的感到很愉快。

談鄭譯《瞬息京華》
這篇似乎為《瞬息京華》而談現代文體,卻實為現代文體而談《瞬息京華》的鄭譯本。書名《京華煙雲》尚不失原意,鄭陀、應元傑合譯。二位元都不認識。前鄭譯《吾國與吾民》,文筆尚雅潔,無通行現代文毛病。

出處:《宇宙風》第113期


  這篇似乎為《瞬息京華》而談現代文體,卻實為現代文體而談《瞬息京華》的鄭譯本。書名《京華煙雲》尚不失原意,鄭陀、應元傑合譯。二位元都不認識。前鄭譯《吾國與吾民》,文筆尚雅潔,無通行現代文毛病。《京華煙雲》卻不然,瑕瑜共見;幾段譯筆,可以對付,幾段便使作者頭痛了。夫譯事難,譯《瞬息京華》尤難。何以故?小說中人物,系中國人物,閨淑丫頭,系中國閨淑丫頭,其人物口吻,自當是中國人之口吻。西洋小說譯本所見佶倔聱牙之怪洋活,不宜再見於此書之中譯。作者編是書時,寫會話必先形容白話口吻而後寫成英文,譯者讀了英文,複意會其中國原文,難免不盡符合。例如迪人受銀屏錯怪,喊那真冤枉,冤枉本不易譯,勉強譯為英文之unjust,今輾轉而成鄭譯之「這真不公道極了」,二語之間,相差無幾,而口吻已全失。故此書非由作者于難譯處,細注原文供譯者參考,必有乖謬未當之處,所以轉請達夫譯中文。一則本人忙於英文創作,無暇於此,又京話未敢自信;二則達夫英文精,中文熟,老於此道;三,達夫文字無現行假摩登之歐化句子,免我讀時頭痛;四,我曾把原書簽注三千餘條寄交達夫參考。如此辦法,當然可望有一完善譯本問世。今達夫不知是病是慵,是詩魔,是酒癖,音信杳然,海天隔絕,徒勞翹望而已。

  本文非為糾正錯誤而作。一部幾十萬字的譯作,發見錯誤不難,且翻譯錯誤,在我久已司空見慣,中文譯著無誤者本來寥寥無幾。天下間批評容易作事難,且鄭譯也有幾段可令作者滿意,內如清廷捕牛似道詔,紅玉遺書,及阿非祭四妹文,並非肚裡全未吃過墨水者之作。書中人名地名誤譯也不少。如孫亞作新亞,牛似道作牛思道,靜宜園中之漪瀾軒作環水台,思過齋作自省室,蜃樓作迷魂塔,暗香齋作澹芳齋都不甚雅,但也不足怪。大體上,此書譯筆,以現行譯品水準衡量之,還不能算是最壞,其中佶倔聱牙的句子,恐怕讀者看慣了,還以為現代文本來應該這樣寫法。

  我之所以秉筆而書寫此文者,正為此點——即所謂佶倔聱牙的字句,是本來應該,或是譯者文筆未臻純熟,文辭未能達意所致。此問題系將來中國普通文字問題,而非僅關鄭譯應譯某書問題。私意對此,早有一肚子話要說,不過藉此發洩罷了。原來不中不西非牛非馬的句子,初見於未成熟者的譯作,讀者因其為翻譯,以為沒有辦法,雖然滿腹不快,也不敢深罪。後來一些人直譯及歐化文法之說盛行,青年爭相仿效,而不中不西之文遂見於中文創作,卒使一般創作字句之累贅冗長拖泥帶水程度,亦與最不達意之譯品相等,作者且文過而飾其非,謂不如此,不科學,不嚴密,不合文法也。在此風既成之後,青年遂以為文字無簡煉之必要,且愈累贅冗長,愈拖泥帶水,愈有洋味。於是十年前不敢發刊的字句,今日竟敢公然刊行,十年前教師認為不通亟應修改之句,今日教師雖欲修改,亦不敢修改。夫新名詞,非不可用,新句法亦非不可用。有助達意傳神,斯用之,有關思想縝密論證謹嚴,亦宜用之。但無論中西,行文貴用字恰當。用字得當,多寡不拘,用字不當,雖句法冗長,仍不達意,不得以摩登文體為護身符,而誤以繁難為謹嚴,以囉嗦為歐化也。總之,歐化之是非姑勿論,用字須恰當,文辭須達意,為古今中外行文不易之原則。我認為句法冗長者,非作者願意冗長,乃文筆未熟,未得恰當文語以達其意而已。

  本書譯者,在此風氣之下,也喜搬弄此種玄虛。請舉數例。在此數例,都可證明,冗長即用字不當或功夫未到之結果。

  八二頁:曼妮對木蘭說,「這些事情都是前定的……好像你和我會面,假使你不失散,我怎樣會和你會面呢?有一種不可見的力量控制我們的生命……」曼妮系前清山東鄉下塾師的姑娘,何能說這句洋話?讀者或以為譯文應該如此冗長,或以為中文沒法表示此句。「不可見的力量」者何,神明也,作者原意冥中有主四字而已,在英文不得不譯為There are unseen forces governing our lives,正中文「冥中有主」也。故曰冗長即文筆未熟所致,未得恰當詞語以表其意,于「文法謹嚴」無關。再看看首句「前定」二字完全達意。何以故?因譯者用字恰當,故無需累贅。「失散」「會面」二語亦不當,應作走失相會,「你不走失,我們怎能相會呢?」上「假使」二字可省。

  四九九頁:丁媽「幫著支配功能表」,實助理點菜也。

  五四一頁:「澹芳俯倒了脖子」,實怕羞低頭不語也。「俯倒脖子」不知是何種白話?「俯脖子」不成話,「俯倒脖子」更不成語,「俯倒了脖子」簡直是一故意嚕蘇的鬼話。原文bent her head三字,應作低頭。

  五四四頁:木蘭說:「季先生,我老早想和你會面,盼望了好久了。」實久仰兩字也。最多是久仰大名。原文只有I have so long wanted to meet you,Mr. Chi數字。

  三○二頁:迪人初回國見銀屏,一進門便親吻,銀屏故意推卻,說別性急。英文作slowly,slowly,now。譯者竟直作「慢!慢!現在。」

  五七三頁:錢玄同罵古文家為「罪惡的種子」「文學界的私生子」,實指「桐城謬種」「選學妖孽」。論達意傳神,「罪惡的種子」自然不及「謬種」,冗長誠一無是處。

  二一九頁:木蘭將要分開兩腿投石,「做出那不合婦女典型的姿態」實指不合閨淑體統。典型二字濫用。

  六七八頁:珊姐說「讓我們折一枝桂花來行一下酒令」,可以用折桂傳杯四字代之。

  三一二頁:迪人向錦兒求歡,錦兒道「你是主子,應當使出自己的尊嚴來」。不達意。應作你是主子應有主子的身分。

  一八二頁:平亞將死,曼妮伏在平亞身上「吸出一塊粘膜」,何不說吸出一塊痰?

  三九二頁:有這麼一句,「那當家師太相信她的另一個犯了過失而發憤出家的年青美麗姑娘」,應作另一個失身匪人削髮為尼的姑娘。

  四二五頁:「人們總是從單純粗俗的脾氣升進至有教養典型的多,從有教養回到粗俗的少。」不得要領。應作大凡世人多由野人之俗,轉入雅人之俗,惟有少數能由雅人之俗,再轉入俗人之野,原譏牛似道以「國章」「國棟」命兒孫名,乃雅人之俗,與蘇東坡子名「過」,袁枚子名「遲」相襯。

  四七六頁:曼妮母親居首座依序齒慣例,譯者作「但是她到底受了尊老習慣的支配。懷玉妻子年紀簡直要比她輕上一代呢」(少一輩也)。

  所舉各例,似通而實不通。然今日所見文字,通與不通程度與此相埒者,比比皆是。甚至中學生作文,除此類文體而外,幾乎無所適從。

  白話文學提倡以來,新思想輸入如洪濤怒潮,學者急求新知,而思想文字愈趨洋化,本極自然。但是因此純粹白話為何物,遂不為人所注意,白話乃極不白,去淺白清白之義甚遠。文言虛飾萎弱之病,白話作家有過之無不及。欲救此弊,必使文複歸雅馴。而欲求雅馴,必須由文人對於道地京話作一番研究,不得鄙白話之白而遠之。鄙白話之白,簡直不必有文學革命。且鄙白話之白,易之以文言可,代之以洋語不可。「痰」不必作「粘膜」,「點菜」亦不必作「支配功能表」也。「天意」亦不必作「上天的意志」,文句加長,而詞義未必精嚴。

  在論文中,有時多加新名詞無妨,在小說人物口中,便須用純粹白話寫出。然白話中極尋常一個「依」字,現代作家就少能用,必用「答允」二字。書中五○四頁鶯鶯與環玉講條件,問他肯依不肯依,譯者作「肯做不肯做?」便是下乘北京話。後來環玉駁她你管錢就是要管我,譯者竟作「控制我」。如此白話怎麼行,環生問她何以必定要求這一點,鶯鶯答:「這樣能增進我的幸福」(叫我快活),天津妓女決無此口吻。我不自譯此書則已,自擇此書,必先把《紅樓夢》一書精讀三遍,揣摩其白話文法,然後著手。

  此書譯本描繪口吻,可謂多半失敗,且常夾雜上海話。

  三一頁:「‘媽媽,’珊姐勸著道,‘甚麼事情都是上面註定的;沒有人可以確定他們的前途是禍是福。你還是莫要這樣傷心,致妨礙身體。要趕的路程有長長一段呢,許多人的生命都還依靠著你。假使你身體健康,吾們子女輩的肩頭負擔減輕不少。吾們現在還確不定到底木蘭可真失蹤了沒有;吾們還要想法去搜尋她呢……’」

  據鄙見當譯如左:「媽」,珊姐勸道,「凡事都由天定,是吉是凶,誰也保不定。請媽快別這樣,保重些好,前途要趕的路還遠著呢。這一家大小都靠你一人。你母親身體平安,也減少我們做兒女的罪戾。況且現在還不准知木蘭可真失蹤沒有,還正在想法去找呢……」搜尋女兒,搜字極不當,「搜尋她」更不成話。

  二一六頁:莫愁論乾隆書法,「(乾隆)又是個提倡文學藝術的人」,應作又是右文之主;「……他的字……柔軟和圓潤的輪廓裡含蓄力量」,應作外柔內剛。

  二二七頁:銀屏說:「講智慧,人比狗高,講忠實,那是狗比人高了」,應作講聰明,狗不如人,講忠心,人不如狗。「……假使我等得變成黃面的老嬸女(黃臉老婆),再不嫁,人家要問我;‘你期待(等)誰呢?’這叫我如何回答呢?」

  在文字上,以(期待)代等,最多是故意通俗的小疵,在丫頭口吻中,便萬萬犯不著。

  此外,此書亦有草率嫌疑。所引古詩較僻者難檢,本不足怪。但陶淵明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何以變成「但願適心意,濕衣何足數」?(五二六頁)鄭板橋聰明難……由聰明轉入糊塗更難,何以變成「賢明難,由賢明而後變為魯鈍更難」?(四八二頁)又五八八頁洪昇著四嬋娟,何以變成「洪深」著「四美人」?

  三二○頁陳琳檄愈頭風,何以改為「把他自己的頭痛治好了」?

  三七七頁:木蘭引《紅樓夢》寶釵詠螃蟹詩:

  眼前道路無經緯

  皮裡春秋空黑黃

  既然已說明《紅樓》出處,何難檢出?

  再五九七頁:木蘭問寶芬識字否,寶芬答以粗識之無,譯者竟作「我光識『戚』’和『吳』這些字。木蘭知道這是她客氣話,如果她能說,我光識‘戚’和‘吳’這些字,她當然識得許多字。」「粗識之無」這通常俗話,豈真難於意會出來?

  三十年元旦于羅山嘰